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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十五章 但求超脱者皆郁郁而亡

    此番事了,木生风当即动身向西崇镇而去,这次永王大方地送了他一只比风雁更快的青鸾妖兽。

此青鸾自然不是真正的上古神兽,只是血脉中有一丝青鸾血脉,更多处只是一只寻常凤鸟。

本来临行之前,木生风还想再去见见薪南,但却直接被挡在了大门外,入而不得。

这自然是烟霞夫人搞的鬼。

那日烟霞夫人看见二人卿卿我我,本就不喜薪南,见此更生厌恶,打定主意要把薪南王爵剥除,传给自己的嫡女,再永远幽禁其于宅中。

木生风对此毫不知情,他现在已经遨游于青木原之上,一览大好河原,平地山川。以青鸾的速度,只需数日便可到达西崇镇。

从动身到现在,已有数月之久。

木生风心中明白,三宝一家活下来的几率已经越来越小。自己到达青木城见过掌教后,其实便可以脱身西进,但担心谈判不顺,还是留了下来。外人可以说他为大义而牺小我,但他的良心却不会如此作答,它只会不断地抽打鞭笞,直至身死。

即使到了晚上,木生风也没有休息,仍命令青鸾继续高飞。

离西崇镇越来越近,他已经再没有丝毫心情去看高天的落落繁星,只觉心思沉重,愈发低沉。

“道友且留步。”一个声音传来。

木生风没有答应,他已经闻到了某种气味。

“道友别跑这么快,且留步。”

木生风仍不答应,反而催促青鸾再快些。

“道友既已听见,何为避而不见?”

来者已经闪身到木生风面前,是那个戴着黑白两色面具的男子。

面具男子随意地坐在青鸾背上,沉默一阵,开口道,“道友,你觉得我们当从何处说起呢?我的两个下属不见踪影,本该戴在他们脸上的面具却在道友的身上。”

“道兄既已往生,何苦为难在下这苦难凡人?”木生风嘴上开解对方,紧握的手心已经开始积聚死灭之力,只要稍有不妥,他便准备先下手为强。

面具男子紧盯木生风,突然浑身颤抖一番,随即坐直身体。

“何处不是地狱,何处又能脱得苦难?即便尸身腐坏如凋土,但有魂灵缚束,终不得逍遥自在。道友可知这顽症何解?”

不知为何面具男子突然不再像之前一般咄咄逼人,反而打起机锋。

“便是虚空?无有一身,无有一心,方时才得超脱之道。”木生风答道

面具男子对这个答案并不意外,甚至说,有些失望。他摇摇头道,“此乃庸人怯懦之法。修者窃天精地华以养己身,居高天之上,享万延寿岁。当上逆天道,下抚万民,如此方为正道。”

木生风有些迷糊,他完全不明白这人为何会说这些,同时他也与面具男子想的并不一样。

“劳心者自该顺应天意、抚顺万民,何有逆天毁道之说?”木生风追问。

“何为道?此至彼便为道。”面具男子轻笑一声,“纵路有远近,途有险易,但始末不移,此便为道。”

“天之道在无生有,有生无,循环往复。又如张弓,高者抑之,下者举之。故天之道损有余而补不足。人之道则不然,损不足以奉有余。”

“劳心者既为天下至尊,行顺承天心之举,便有反逆众生之心,人无保之。则其王者,名存实亡。故劳心者虽明知不可为而为之,或为虚名,或为黎生,只得逆天而行。”

木生风已有些痴了,这是他从未悟到的道理,这是恒世不灭的天理。

“在下仍有不明,还望道兄再为解惑,天道人道与超脱之途有何干系?”木生风连忙继续追问。

“以之前言,则超脱之途有二。”

“为天下守土者,负众生之望,以万心合一心,合得一心便为无心。既得无心,心无旁骛,便无惜身之理。心、身皆无,则超脱之道在其。但为名者,古今往来,莫盖如是。”

“避天下纷争者,无众生之念,以私心继天心。然天心者,无有相续也。当为有时,则福泽苍生;当为无时,则坐看倾覆。其心、身皆随天道往复,再无自有之念,此亦可得超脱。”

木生风起身大拜,“道兄实乃大智慧之人。”复又坐下,“然则古今不知岁,可有何者称得为天下守土,又有何者称得顺应天心?”

面具男子抬头望月,好似缅怀般,“远古诸王,开天辟土,生养众生,皆可称为天下守土者;再到今时,至尊祝炎天抑灾止祸,也可称得。而那碌碌无为之辈假托天心,其名不得传;盗天降火之人顺应天时,其名不可名。”

面具男子复又看着木生风道,“今灾祸将近,道友传艺妖族,阻隙仇怨,亦可算为天下守土者;然我观道友之心,却枯如槁木,朽如粪土,无欲责求。道友心身相异,再往前行,定会毁身灭道。”

木生风肃然而对,“道兄有何教我?”

面具男子再次摇头,“无有教。道友身肩万亿年之变数,一念生可平天下祸,续祚亿万;一念灭则众生皆亡,风火再起。我非是不教,实不敢教。”

“何有?”木生风难以相信,“在下只是碌碌一常人,无敢担天下之命。”

面具男子这次笑了出来,面具下是木生风没有看见的苦涩。

“道友有何不信?我观之道友,身续远古血脉,更传圣王双瞳,便有古今之命;肉身为生,魂灵为死,则具生死之理。古今即光阴,生死即相继。光阴存,则众生有;生死在,则伦常续。古今生死为宇宙之基,今道友肩负一身,无有碌碌之庶名。”

木生风无言,两人便在这高天之上相对无言,一时只有青鸾振翅鼓翼声。

他没有去想这人为何会对自己如此清楚。

真正让木生风沉默的是那可怕的心念:他一直在逃避这个让他感到分外恶心的世界。自出世以来,所有舒心的、不快的都像蛛网一般将他黏住,让他有若窒息,无能挣脱。

更进一步说,当从鬼极域醒来之时,他便已经被画颜等人缠住,自己会自然地继承他们的遗念,更企图复活众人。

这些既是他生存的目的,也是他活着的枷锁。

但他却不敢速死求得脱解。

正如面具男子所言,世间苦难,亡魂亦难免。

没有完成众人的遗愿,没有将齐无瘣的病治好,没有让薪南健康地活下去,纵然身死,又何得心安?

木生风脆弱而敏感的心却无法再坚持这些使命和责任,他已由衷地厌倦杀戮和羁绊。

这从来不是他梦到过的世界。

他多想变得无情,杀掉每个看见的人,将任意的生命抹去。

但他无法。

“道兄欲为天下守土还是避其纷争?”木生风再次开口。

“道友又觉得我算何人呢?”面具男子却反问道。

“道友既来见我,长谈以教。当是愿我为苍生黎民牧守四方,平息灾祸。”木生风肯定道。

面具男子哈哈一笑,纵身跳下青鸾,过得许久才有声音传来。

“道友心思玲珑细腻,我亦难解。此番既见得道友,我便要远走他界了,愿再见之时道友已有决断!”

木生风呆坐在青鸾背上,久久无言。

当他看着下面奔涌而去的湍溪和远移消逝的群山时,竟想着为何不一跃解千愁。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