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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33章 允晟&郇如

    清明

    曾有一道声音在允晟耳畔不停地诱惑着他,一遍又一遍,重复着问他:“走到这一步,你真的甘心么?”

    “明明你才是裴庄皇室最名正言顺的嫡长子,是成宗皇帝寄予厚望的继承人,是众望所归的皇太子,是尊贵无匹的东宫储君……凭什么,那些人可以爬到你的头上作威作福?”

    “凭什么,每一次都是你在退让,在放弃,在忍受……在一步一步退到退无可退,甚至最后,连那至尊之位都不得不拱手让了出去,以后都只能名不正言不顺、顶着一个已故之人的名义、再也不能正大光明地出现在阳光之下,苟活在一座寺庙里了却残生?”

    “你真的,不想再重来一次么?”

    “让那些伤害你的、辜负你的、对不起你的、抢了你身份地位的人……通通通通,都遭到他们应有的报应?”

    那个声音包含诱惑与怨艾,突兀地在空寂无人的屋子里出现时,猛地还把允晟惊了个正着。

    允晟沉默了片刻,奇怪地反问对方:“你是谁?”

    对方沉默了一下,深沉道:“我是,来帮助你复仇的人。”

    允晟警惕地扫视了一圈屋檐梁底,皱眉不悦道:“既然来了,又何必故弄玄虚,若为君子,就大大方方地出来说话吧。”

    对方又一次诡异地沉默了片刻,就在允晟都等得快要不耐烦时,才用一种虚无缥缈的恍惚语调,悠悠道:“我非人世俗物,无固态固形,我居于你心底,安于你心间,我为助你而来,也在助你后自去……我就是你,你就是我。”

    允晟抿了抿唇,轻轻地笑了起来,从容地摇了摇头,斩钉截铁道:“你不是我,我更不是你。”

    ——我从来,就没有“迫不得已”。

    更遑论谈什么报复报应。

    “你真的不恨么?”那声音有些不耐烦了,压抑着焦躁怒气谆谆善诱道,“那至尊之位本是你的,你那弟弟出身卑贱,自幼顽劣,他明明样样不如你,又有何德何能爬到你头上,把你逼至若此?”

    “纵使你念及兄弟情分,但当年在西北,若不是他鲁莽冲动,草率行事,你何必有如今之忧虑?”

    “你还没有明白过来么,你被他口口声声的兄弟情深给骗了,是他一步一步,亲手把你害到这一步,又拿着兄弟情分绑架你,让你自以为通情达理地主动让位,他是踩着你一步一步爬到今天的!”

    “他的母妃抢了你母后的位子,他们兄弟抢了你的父皇,他更是抢了所有本该属于你的一切……你这一生,就是完完全全地为了成全了他一人!”

    “你是在说老四么?”允晟抿唇一笑,低头感慨道,“在你的话里,我都快要认不出他来了……”

    “一个偏心的父亲,一个薄情的丈夫,你纵是自己不计较、不怨恨那抢了你所有一切的弟弟,你都不想想你那郁郁寡欢的母亲么?”

    “原来你先前的报复报应,是让我去对老四和父皇的么?”允晟低低地叹了一口气,沉默了片刻,叹息地反问道,“让母后伤心失望,是我的无能与失职。但是这位,姑且称之为不存在阁下,您觉得,在我母后心里,皇位和我的命,到底哪个更重要呢?”

    “老四救了我三回,”赶在那个不知自何处而来的古怪东西再次发声前,允晟抢先道,“围场一次,临华殿一次,柯尔腾一次……没有他,我早在九岁、十三岁、十七岁那年,死得再无可死了。”

    这话允晟是对傅皇后说过一遍的,不用于第一次启齿时的压抑艰涩,如今再重复,允晟已经能较为心平气和地正视这一切了。

    第一回时,允晟跪在缠绵病榻的母后面前,低着头,平静地承认了自己的不孝,但是他……真的不想再争了。

    但是诚如那位“不存在阁下”所言,走到允晟那个位子,争与不争,从不是他一个人简简单单地任性决定就好的。

    他身后那么多的人,那些年来支持着他一步步走过来的人……他总要给大家一个交代的。

    当然,最该需要他一个交代的,自然是自小便对他寄予厚望的傅皇后。

    于是允晟心平气和地问自己的母后:“在您心里,是那个位子重要,还是让我好好活着更重要?”

    “如果是前者,我听您的,如果是后者……母后,这一回,您听我的,好不好?”

    允晟承认,他卑劣地利用了一个母亲对自己孩子最无私无求的爱,确切的说,从小到大,在他真正坚持的事情上,傅皇后从来没有真拗得过他的时候。

    “我从没有退无可退、忍无可忍,更遑论被伤害辜负,”允晟平静道,“我这一生,虽有不如意者,但并无一大憾。”

    “一切的选择,都是时间最好的选择,一切的结局,都是它本该有的最好的结局。”

    允晟推开窗,藏在千百民居之间,沉默安静地注释着那跪在废墟前失声痛哭的弟弟,沉默了半晌,复又低低地感慨道:“你不是我,更不是他……佛曰,‘物随心移,境由心生’,你所说的老四,终究只是你自己臆造出来的一个老四罢了。”

    “没有利用,何谈成全?”允晟叹息道,“真要说的话,又哪里是我成全了他。明明是他成全了我对‘盛世名君’的执念。”

    “世人旁观臆测,研读前史,尝以结果、利益而论,再加以一己揣测,实不知,那都不是他,”允晟遥遥凝视着远处的长跪不起的允僖,轻声道,“他心里是没有恨的,那些阴暗、苟且、肮脏的东西……他都没是没有的。”

    只有一束光,永远地盛开于眼底。

    不过这一回,允晟说罢,再没有那个烦人的声音无边无际的胡乱编排了。——毕竟,在允晟心平气和地吐出那句“我这一生,虽有不如意者,但并无一大憾。”时,以怨恨不甘、执念报复为生的某系统,便在一道平和的白光里无声尖叫着,被其中持久而广博的平静心绪灼了个一干二净。

    连片灰烬都不曾再留下。

    小满

    假死后,允晟从徐州府匆匆南下,想寻个地方先躲起来,等到自己的“死讯”传到洛阳、一切都尘埃落定后再另做打算。

    自冀州南下,途过南坞,神使鬼差的,允晟让手下的人停了停,自己过去转了一圈。

    从天光破晓转悠到暮色四合,在手下的人第三次来委婉暗示今晚不如干脆就在此落脚后,允晟犹豫了许久,终点了点头。

    然后等众人歇下,允晟撇开仆从,一个人从客栈里出来,站在南坞的街头,沉吟许久,终还是屈服了。

    ——罢了,既来了这里,是为了见谁,从一开始,就很清楚了。

    见与不见,他们之间,当是未必就差这一面的。但既然先前已经神使鬼差地停下来了,如今再过而不入,反而显得更刻意了。

    允晟沉着心神,翻进郇叔越在南坞置下的产业,停在郇如门外,轻轻地叩了两下。

    ——难得的是,夜已经这么晚了,里面的灯烛都还没有熄下,不然的话,允晟多半是去而复返、没勇气深夜扰人惊梦的。

    烛花在灯尖噼里啪啦地跳跃着,昏黄的灯光从屋里投到窗外,映射出来人长长的身影,郇如很警惕地站了起来,小心翼翼地问道:“哪位?”

    一门之隔,一窗之隔,屋里人看不清屋外人的脸,屋外人却可以清清楚楚地描摹得出屋内人的动作神态。

    允晟一时间又踌躇了,他自然是可以大大方方地说自己是谁的,但……为什么呢?

    为什么他从徐州府要假死遁逃、为什么他今天,要来郇府这一趟呢?

    允晟犹豫片刻,突然又意识到自己这两天的举动实在是很反常冒失的。

    假死本是他一人的选择,为了什么他自己心里也很清楚。

    从小到大,除了在储位之争中途的那段犹豫上,剩下的日子里,他一向是个目标清晰、目的明确的人,无论对任何事。

    他知道自己在做什么,也非常清楚自己为什么要这样做,并且发自内心地愿意为自己所有言行导致的任何结局和结果负责。

    原来的时候,他还曾羡慕过老四的恣意不羁,但他很早也便意识到了,自己与老四终究是不同的。他到底,骨子里也还是个循规蹈矩的人。

    但此时此刻,站在此地,允晟突然迷茫了。

    我到底是在做什么?允晟在心底质问自己,皇太子假死的事情牵涉重大,此事既为他主谋,他自然做好了如若万一,就真的做一辈子凡夫俗子、再不与洛阳相认的结果。但这其中的魑魅魍魉、迷雾诡谲,为何要牵涉一个无关的无辜女子进去呢?

    我今日来寻她,或可能成全我自己那浅薄不知何起、而今莫名悸动的情愫,但,我真不会害了她么?

    我到底是对她生了某种放不下的情意,还是仅仅只在感动我自己?

    更何况,大庄的皇太子已经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