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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6、九十八

    在去医院的路上,暮雨流了很多血,衣服袖子湿了一大片。他抱着受伤的右手,缩着身子靠在我肩上,一声不吭地,只是咬着牙发抖。我左手揽着他,右手腕子因为肿起来,伤口翻卷在外面,血把整只手都染得红乎乎的,看着吓人,其实能动。

    六哥和另外一个大叔送我俩到医院,那俩都是没有进过医院大门的人,想帮忙又不知道怎么办手续,医院的布局又乱得跟迷宫似的,他们哪都找不着。基本上都是我在跑腾,我也没把自己当伤患。

    我跟着暮雨前后左右上蹿下跳的张罗,找医生、交钱、化验、拿药、给单位打电话,给金老板打电话,安排所有能想到事情。

    而让人绝望的是,我放在口袋里的带过来的那截手指最终也没能用上。医生说,暮雨的小拇指损伤的太厉害,斜切的创面很大,而且锯片本身并不是刀刃儿那样的锋利,而是有几毫米的厚度,切割的力量主要源于高速旋转,所以暮雨手指伤得不是一个切面,而是被打碎了一段。那截手指,接不回去了。

    后来六哥说我当时那样子比哭出来还让人难受,而暮雨疼得顺着脸颊淌汗,还在跟我说没事。

    胸口像揣着块冰,心里堵得慌,难以言说的焦躁,我所有无指向又全指向自己的愤怒和内疚都压在一个决堤的基准线之下。

    我不敢再去看暮雨,也不敢再跟他说话。只是医生给暮雨处理伤口的时候,我让另外俩人看着,借口说去修自己的腕子,无耻地逃了。

    我最不敢看他手上的那个伤口。

    相比较暮雨,我手腕上的伤实在不算什么,处理得也很快。医生给我检查的时候说我很走运,伤口再深一毫米就伤到筋了,眼下只是关节受损,骨头碰到一点,皮肉更无所谓,总能长好。上点药缝几针,养养还能跟原来一样,不会对正常活动造成影响。

    我一点儿都没觉得走运。从知道暮雨手指无法恢复的时候起,我心里就认为我是应该跟他一起残的。

    腕子上缠着纱布回来时,暮雨这边还没完事儿,我躲在门口不敢进去,顺便跟一位面善的大哥借了支烟,靠着窗户猛抽。

    脑子里不停地闪过锯片切割手指的过程,那么清晰、漫长,而暮雨随时可以抽走的手就像跟我的长在一起,即便毁了都不躲不闪。他手上那个鲜血淋淋、骨肉明晰的伤口,就在我眼前晃,这些影像锋利地划破我心脏的某处,一遍又一遍,无限循环。

    烟头烧到手指时,医生终于出来。

    护士特意给找了间没人住的病房让暮雨输液。暮雨从出事到现在都很平静,脸色是灰白,因为出汗的原因,额角的头发有些湿。他让六哥他们先回去了,护士出去时体贴地给带上了门,屋子里只剩了我们俩人。

    我仍低着头,在离暮雨最远的一侧来来回回的走,像只困在无形笼子里的野兽。

    回头想来,我认识暮雨这么久,从来没有这么不自在,从来没有这么想要逃却又不逃不开。我太懦弱了,打死也不愿去面对暮雨失去小拇指,再也接不上再也长不出的事实。

    “安然。”暮雨叫我。

    我僵硬地停下来,看着脚尖应道,“恩。”

    “安然……”声音带点嘶哑,和淡淡的无奈。

    我抬头,他正看着我,惨白的脸色衬得眼睛更明澈。工地服披在肩上,半截衣袖都是暗黑色的血迹,右手几乎全部被纱布包裹起来,里面渗出一片鲜红。那个人注视着我,忽然弯起唇角,笑了一下,然后朝我伸出左手。

    所有的痛,在这一刻猛烈爆发,从手腕传到心脏,从心脏散到全身,尖锐深刻得让我呼吸困难,举步维艰。

    暮雨,你是要心疼死我吗?

    我将医生给我托着手臂的纱布从脖子上扯下来狠狠地丢在地上,几步冲到他面前,用尽所有力气朝他喊,“韩暮雨,你混蛋!你傻是吗?你缺心眼儿是吗?为什么不放手,现在好了,手指没了,你让我怎么办?你说,你让我怎么办……”最后一句时嗓子喊破了,气流在喉咙里震荡出怪异的调子。

    暮雨费劲儿地站起来,无视我的暴怒,偏过头,轻轻吻在我的唇角,他说:“安然,别怕,咱们俩都没事儿。”那声音像极了无数不眠之夜缭绕在耳边的如丝情话。

    全身的力气一下子散尽,眼泪倏地滚下来。

    在身体里蹿了半天的混乱情绪终于找到一个出口,我不管腕子上的伤能不能动,俩手抱着他的脖子哭了个天昏地暗。

    “都是我的错,都是我……”我不该去工地找暮雨,我不该这么沉不住气,我甚至就不该参加什么见鬼的竞聘,不该争什么副经理,如果没有这些,那今天就该是普普通通的一天,我不会急着见暮雨,不会摔倒,不会启动电源,不会有后来的一切。而现在,谁来还我一个好好的,完完整整的暮雨?

    止不住的眼泪打湿了暮雨的衣领和半边脖子,他有些无措的拍着我的后背,说这就是个意外,说谁都不怪,说其实没有小拇指也没影响,只是他说什么我都听不进去。

    直到暮雨将我从他肩上扯起来,拿手掌一下下抹掉我脸上的水渍,微微蹙着眉问我,“安然,你是嫌弃我吗?”我这才止住哭声,使劲摇头,“不是啊!怎么可能!”

    “不是就别哭了。”我搞不清哭跟嫌弃有任何的逻辑关系,但还是听话地擦了把脸。

    “你的手腕疼不疼?”他问。我咬着牙回答,“不怎么疼。”

    “恩,我手疼得不行,你不许折腾了好不好?”他声音有点飘,眉间锁着疲惫,眼神却是似水温柔。

    我终于意识到自己不合时宜的失控,赶紧着让暮雨坐好,他刚才安抚我的左手还插着针,我检查了下看没有问题,便自己搬个凳子挨他旁边坐下。我还是不敢看他受伤的手,眼睛就盯着输液管子。管子里的药水滴得很慢,屋子里安静得只剩下我跟暮雨的呼吸声。暮雨说,安然,你说点儿什么吧?

    我想了想,建议道,“我给你讲个笑话吧!”

    暮雨说好。

    等了三分钟,我挫败地挠挠头,“想不起来了……”

    暮雨眨眨眼睛,继而弯起嘴角,说,“挺搞笑的。”

    杨晓飞在医院门口给我打电话时,我正拿着手机给暮雨念那些搞笑的日志。胖子进门看着我和暮雨俩人的右手,愣了半天才说:“你俩真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