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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的占了大多数。她用胶带把纸箱子打了包,全都推到那阿姨面前。

    “这么多啊,”那阿姨急忙说,“用不了,我就买个语数英……”

    “没事,”邵雪笑笑,“一块钱就行。”

    那阿姨愣了一下,急忙摆手:“这怎么行啊,你这书按废品收都不止一块钱。”

    “那就按废品的价行了,”邵雪招呼郑素年,两个人把那箱子书抬上了那个阿姨的三轮车,“您看着给吧。”

    称书折腾了一会儿,天就彻底黑了。邵雪看着那阿姨骑着车摇摇晃晃走远了,长长地叹了口气。

    “你这伤春悲秋的,”郑素年看着她笑,“把东西收收吧,回去了。”

    她摇摇头,回神把没卖出去的书搬上三轮车:“为人父母,真难。”

    回家路上有下坡,郑素年骑得不费劲,邵雪就往三轮车上一跳,兴高采烈的样子仿佛一名坐在丰收麦谷上的农妇。

    这个点气温低,胡同里没什么人。郑素年穿了件浅色衬衣,邵雪靠过去,觉得他身上的味道浅浅淡淡的,好像一株只长叶子不开花的老植物。

    胡同里种的杨树到了落叶的季节。邵雪的头顶是南飞雁,身边是飞驰而过的人家。有杨树叶子落进她怀里,她拿了去挠郑素年的耳朵。

    “素年哥,”她往他身边一靠,“你看这片叶子,你给我在上面写个字吧。”

    郑素年回头扫了她一眼:“怎么让我写?”

    “你不是最近在练书法吗?”她说,“用毛笔写,我回头压在字典里,干了当书签。”

    “你倒是想法多,”前面就到家了,他放慢车速,“那先去我家吧,正好我有东西要给你。”

    郑津出门去办事了,家里没开灯,邵雪一进去就觉出了冷。原来差一个人,家里的气氛会差这么多。她跟在郑素年后面进了屋子,只看到他床旁边放了个装电视机用的那种箱子。

    她好像忽地知道了那是什么。

    “我妈说好要给你的。”他嘴角带着点笑,脸上是一副努力释然的表情,“我拖着一直没收拾,前两天刚整理好。”

    邵雪慢慢地走过去。箱子里杂七杂八的什么都有,但都是晋宁的风格,连个耳坠都精致漂亮,透着主人高雅的品位。

    最多的还是书。

    有小说,也有摄影集。一箱子书打开来,一个鲜活的人就朝着她款款走来。有时候也不是他们故意记着晋宁,只是这个女人活得太精彩,哪怕人走了,留下的东西也都是她独有的味道。

    邵雪蹲在地上把那箱子合起来。

    郑素年俯过身,伸出手轻轻揉着她的头发。他轻声说:“我真的是费了好大的力气现在才能这样提起她,你也慢慢接受,好不好?”

    邵雪使劲咬了咬嘴唇,半晌才把头抬起来。

    她知道有的话不能说,不该说。晋宁是郑素年的亲妈,她有多难过,放到郑素年身上只能十倍百倍地累积。她忍了很久,最后只能说:“我很想她。”

    “我也是。”

    他从邵雪手里拿过那片杨树叶子站了起来。

    “你要我写什么?”

    她想了很久很久,然后摇了摇头。

    “我不知道,你想写什么呀?”

    郑素年在桌子前坐定,往干了的砚台里倒了些水,墨慢慢研磨开。他以前也没正经八百地学过书法,不过是因为艺考要考,他就和罗怀瑾介绍的老师学了一个多月。他练字的时候,那老人就在一旁随手写几个字打发时间,有一次被他看见了练笔。

    那是一句他没听过的话,却着实有意思。

    “叹。隙中驹。石中火。梦中身。”

    杨树叶子大,写这么些字也不显得挤。邵雪站在一旁看见了,轻轻叹了口气。

    人这一辈子,原是这么短啊。

    02.

    张祁奥赛保送结果出来的时候,轰动了整条胡同。和他一起长大的同龄人刚刚接受张祁已经成为“隔壁家的孩子”没多久,就愕然得知他已经取得了更辉煌的成就——数学奥赛一等奖,保送P大。

    全国数一数二的大学,这事对家长们的震撼显然超出了邵雪的承受能力。接连听了郁东歌连夸三天张祁并看不上自己之后,邵雪一见到张祁就不冷不热地说一句:“哟,P大之光。”

    P大之光之母,韩阿姨,扛不住胡同里人人见她都提问自己儿子的压力,终于在保送通知下来之后决定请客吃饭。

    邵雪和郑素年顶着寒风到饭馆跟前的时候,正看见张祁一脸悲愤地站在冬风里眺望八方来客。她过去拍了拍张祁的肩膀,围巾裹着脸,含含糊糊地问:

    “你怎么不进去啊?”

    “你说呢,我妈让我在外头等客人。”他吸了吸鼻子,“你不都快艺考了吗?还过来干什么?”

    “你这阵势弄得光宗耀祖的,我也不好意思不来啊?”

    “你们都别埋汰我了,”张祁幅度剧烈地挥了挥手,“这几天我家有三个小辈让我去辅导功课,我现在真的觉得平凡是多么难能可贵。”

    “张祁,你这种话就好像那些家产上亿的富豪感慨自己最幸福的是一无所有的时候一样,是很招打的。”

    这家饭店做的是粤菜,口碑极好。正是饭点,大堂食客坐得满满当当,邵雪见缝插针地挤到最里面的圆桌,第一眼就看见了面色不善的窦思远和傅乔木。

    这两个人明显是在努力克制着情绪,可低气压还是不自觉地笼罩了那一方小天地。

    和几个长辈问过好,邵雪急忙凑到了傅乔木耳朵边。

    “乔木姐,你怎么了?”

    “我怎么了?”傅乔木明显是负气地看了窦思远一眼,“你问问他我怎么了。”

    窦思远的脸色也不好看。平常对傅乔木言听计从,这个时候却转过头一言不发。人来齐了便开饭。长辈们聊些家长里短,冷不丁就提起了窦思远。

    “哎,我记得乔木说要给你介绍一份工作,怎么样?”

    窦思远一愣,明显不高兴傅乔木把这事和别人说:“哦,我没去。”

    “去什么呀?”孙祁瑞也有点不乐意了,“在这儿干得好好的,走什么呀?”

    “现在的年轻人不一样嘛,”韩阿姨劝道,“谁不奔个好前途啊。咱们思远学校好,专业好,去大公司干几年,那挣的钱可就不是死工资了。”

    傅乔木把筷子放下,情绪明显不对:“就是啊,我托了几个同学才给他找的机会,他说不去就不去了。”

    窦思远忽地站了起来。

    在座的人都一愣。他冷静了一下情绪,拿起外套站到了椅子后面。

    “各位老师,我家里还有点事,我先回去了。”

    邵雪侧过脸,分明看见傅乔木的眼圈红了。

    个人有个人的命,邵雪不好意思再往深了问。窦思远走了没多久,乔木姐也走了,郑素年看了看时间,说是要回一趟画室。

    出去没三分钟,他又折回来,拽着邵雪就往外走。

    邵雪莫名其妙,刚要把他甩开……

    “你乔木姐在外头哭呢。”

    她一个箭步蹿出饭店大门。

    外面也挺冷的。郑素年和邵雪一边蹲一个,中间是傅乔木拿纸巾盖着脸在哭,眼泪结了冰刺得脸生疼。邵雪总算问出了口:“乔木姐,你哭什么呀?”

    “我能哭什么呀?”傅乔木平静了半天才接着说,“我还不是被窦思远给气的。”

    “秋天的时候他们同学聚会,他非要把我带去。吃饭的时候有几个在公司上班的同学聊天,还有两个出国留学的。他当时也不说话,我看出来他挺羡慕人家那套发展路线的。我就想啊,他是不是不愿意干了,是不是觉得在这儿做这个没发展。我就找同学的关系给他介绍了个技术岗位。结果他倒好,一点没领情。被我催着去面了试,可结果呢?我同学给我打电话直埋怨我,说他对人家态度冷淡,让我同学特别难堪。”

    郑素年好歹站在了窦思远那边:“思远哥一个大男人,你硬给他介绍工作,他多下不来台啊。”

    “是,”傅乔木气得把纸巾团成一团,“我自作多情,多此一举。现在好了,里外不是人。”

    “你不也是为他好,思远这小子又欠揍了。”

    三个人一回头,孙祁瑞叼着支烟站在他们身后。

    老头儿挺起派,挺着肚子往前走,招手打了辆出租车。三个小的串成一串被轰进车后排,孙祁瑞坐到了副驾驶的位置。

    “您怎么出来了?”

    “那屋里闷,想回家了。”

    “哼,”傅乔木眼圈红着嘴上还不消停,“我看您是烟瘾犯了人店里不让抽吧。”

    孙祁瑞从鼻子里发出了一声长长的叹息,觉得自己这个师父当得毫无威严。

    他家三个人都去过。熟门熟路上了楼,门上贴的对联和福字还都是老爷子自己写的。傅乔木倒是不见外,自己倒了杯水坐在沙发上喝。

    孙祁瑞开门见山:“你是不是喜欢窦思远那臭小子?”

    “没有。”傅乔木字正腔圆地说。

    “虚伪,”邵雪鄙夷,“乔木姐你问问去,除了郑叔叔,咱们这拨人还有谁看不出来你们俩暗生情愫?”

    郑素年:“你们对我爸是不是有些偏见……”

    孙祁瑞息事宁人:“行啦,乔木,你能不能告诉师父,你喜欢思远什么呀?”

    这一问可把傅乔木问蒙了。

    她喜欢他什么呢?窦思远不浪漫,一根筋,长得倒是挺顺眼,可离帅气还差了个十万八千里。现代人谈恋爱都说要找个绩优股,可窦思远他哪有升值的迹象?

    于是,傅乔木诚恳地摇摇头:“我不知道。”

    “不知道就对了,”孙祁瑞一乐,“能一二三四列出来的那是做买卖。”

    眼前坐着三个人事不懂的小年轻,孙祁瑞往沙发上一靠,忆起往昔峥嵘岁月来。

    “咱们现在啊,太功利。不过也没辙,现在天大地大有钱最大,哪像我们年轻的时候,还讲讲理想,讲讲感情。”

    “你们别看我一天到晚骂思远,我其实挺喜欢他的。这小子像我年轻的时候,有股轴劲,认准什么就不回头,也不玩那些阴的花花绕。”

    孙祁瑞指了指书架:“素年,去帮我把那相册拿过来。”

    郑素年应了一声,从书架上够下来一个硬壳相册。蓝封皮,前面的照片都是黑白的,到后面才零星有几张彩色的全家福。

    孙祁瑞打开一页,指着一个站在自己身边的女人说:“这是我老伴。”

    三个人都是一愣。

    孙祁瑞的妻子死得早,那时候邵雪还没出生。老头儿不太愿意提,这拨年轻人更不好问。外面下着雪,孙祁瑞摸了摸照片上女人的脸,没什么悲喜地说:“那时候有个拍卖行来找我,开高价做文物鉴定,我就回家问她。我说媳妇,你希望我做什么呀?”

    “当时我儿子要出国,家里正给他凑学费,真是一分钱难倒英雄汉。可是她就跟我说:你做你觉得有价值的事。”

    “我觉得什么有价值?去拍卖行做鉴定,挣得多,可这辈子眼界也就到顶了。但是留在修复室,我还能给这个世界留下点什么。”

    这句话一出来,三个年轻人都是一愣。

    这是老匠人活了一辈子的人生信条,是几十年才琢磨出来的一句话。

    现代人讲效率,讲钱权名利,谁跟他们说过:你们要给这个世界留下点什么?

    “现在这个世道,比我们那时候功利太多了,到处都是诱惑,把钱看得比什么都重。他年纪轻,看见别人挣大钱开好车,难免心里不平衡。你喜欢他,给他介绍工作也是好心。”

    “可那真的就是思远想要的吗?”

    “他年轻气盛,未必不对钱权渴求,可是权衡之下,仍觉得这些东西比不上他手中的瓷器来得珍贵。”

    “你看上的,就是思远骨子里的这股傲气。”

    “乔木,他要是没有这股子傲气,你也未必喜欢他。”

    傅乔木怔怔地听了半晌,终于绝望地扶住额头。

    “师父,您说我这眼光,怎么就看上了个傻子。”

    “思远可不傻,”孙祁瑞笑了笑,“他是大智若愚。”

    几个人又聊了一会儿,孙祁瑞便把他们送走了。儿孙自有儿孙福,他说得再多,后面的也得靠他们自己领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