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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最近许多个夜晚,潘海萍经常做到同一个梦境。它反复地出现,相似的片段,相似的梦中纠结,令她纳闷这是怎么了。一年以后,当女儿朵儿别离于她的身边,她才恍悟梦对于人的未来确实有种宿命的预感——

    海萍梦见自己坐在山区老家的门前,上世纪七十年代的阳光照耀着门前的黄泥路,路的那一头通往村口,如果村外有人来,村口那边就有一片狗吠。5岁的海萍不知道自己是在等待上海叔父的到来,还是在惧怕他的到来。

    阳光落在身上,一只蚂蚁爬到她的衣袖上,有一个声音从身边掠过去:海萍,小叔父什么时候来抱你去城里做街上人?

    那一年秋天,村里每一个走过她身边的人都这样问:海萍,你要去做城里人了?

    那些声音飘来飘去。在记忆中,这是她人生第一次感到左右的恍惚……后来的那些年这样的不知所措和隐约命定的方向感所带来的伤感和摇摆也时常袭来。而起始无疑是5岁那年。

    真正的摇摆感,来自母亲的视线。每一个夜晚她都在一声不吭地纳鞋底,她一双又一双地纳着,父亲说,穿到她15岁都够了吧。

    母亲在灯下一边穿针引线,一边看着海萍发愣,好像要把她刻进自己的眼眸里去。昏黄的油灯光,映照着墙上的农具。窗外不知谁家的小孩在夜啼。父亲说,这是好的,她可以去做城里人了,毕竟是我的弟弟啊,过继给他,有啥好难过的,他已有一个儿子了,愿意过继海萍这是帮我们呢。

    父亲的声音随着摇曳的油灯光在屋里漾开去,它想要安慰屋檐下的所有人,包括妈妈、大姐姐艳萍、二姐姐灵萍。艳萍舍不得妹妹被抱走,灵萍也想跟着去。三个小姐妹坐在床上,像三只咿咿呀呀的小鸟。她们看着母亲,别离的哀伤正在昏暗中隐隐而来。

    小叔父从上海来抱海萍走的那个中午,母亲父亲带着两个小姐姐一路送她们去公共汽车站。从他们走出家门起,村里每一个看到他们的人都向被扛在父亲肩头上的海萍说,海萍,去做街上人了。

    “海萍要去做街上人了。”

    这是那个村子对她的道别语。而在她的记忆里,是妈妈跟在后面惶恐的脸孔,大姐艳萍的哭泣,二姐灵萍在说,妹妹别走妹妹别走。田埂上是辽阔的风,晚稻已经泛黄。上海是云层底下的彼岸。海萍被换到了叔父的肩上。她看见过路车来了。她看见自己被抱上了车。她看见妈妈拉着两个小姐姐在拼命跟着汽车跑,她听不清她们在说什么。自己呜咽的声音里好像听见她们在说“海萍别走”。

    最近许多个夜晚,海萍都重回5岁时分离的那一刻,表姐林红来找方园诉苦的那天晚上,她又做到了这个梦境。

    她睁开眼睛,看着晨曦从窗帘后透进来。她回味着刚才梦里隐约的心痛,让自己静一下神。窗外马路上传来公交车报站的声音。她侧转身瞥了一眼床头柜上的钟,快6点了。14岁的女儿朵儿睡在她的身边。她伸手抱抱她,小女孩朵儿稚气未脱的脸像个蚕宝宝,头发里那熟悉的气息从她生下来以后就是海萍所习惯的,在海萍的感觉中,无论是牛奶还是花香都比不上这味道温馨。小女孩睡得天昏地暗,再过8个月就要中考了,所以天天开夜车做习题到半夜,早上哪怕能让她多睡10分钟都是好的。此刻女儿睡得这么香甜,显得很乖。海萍轻搂了一下她,心里舍不得相依的这一刻。事实上,小姑娘朵儿最近不知为何也特别依恋妈妈。晚上做好作业后一定要和妈妈睡。所以老公方园被赶到隔壁小房间的单人床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