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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十九

    第二天上午,方园爸爸被送进了医院病房。他的热度在高位徘徊。

    第三天上午,热度退下来了。中午11点钟的时候,方园看爸爸情况还算稳定,就让妈妈一个人陪着,自己去单位转一转。下午两点钟,方园从单位出来往医院去,路过“光明水果世界”就进去给爸爸买了一些草莓,这时电话来了,是妈妈哭泣的声音,她说,呼吸、心跳都没了,走了。

    当晚家里办了一个灵堂。方园爸爸的一张黑白相片被放在了桌子的中央。闻讯的邻居们和老同事接踵而来,白色的菊花、黑纱,让这屋子变得悲哀和生疏,暮春时的风吹起了窗帘,窗外是与往常一样的小区黄昏,有人家在炒菜,有人家在吵架。人间烟火,日常循环。而这里,一个角落,今天却在轻抚自己不同往日的悲伤。

    方园从学校接了朵儿过来,进门就冲着卧室的方向喊:爸爸,小囡囡来了。

    这一次听不到从里屋传来的爸爸的声音。方园大声地再喊了一遍,小囡囡来了,爸爸。他想拼命听见那个苍老的、耳熟的声音,哪怕从空缈中传来。以往每一次来,它总是在问:囡囡来了吗?而自己总说,她在上学,她在补课。

    妈妈和几个亲戚坐在沙发上,见方园他们进来了,她又开始了情绪的起伏,她呜咽:前天这个时候他还在这里。

    小女孩朵儿心情紧张地被带到了那张黑白照片前。照片上,爷爷微笑着,头发迎风,双手叉在腰里,是四五十岁时的样子。这不是她印象中的那个老人。

    朵儿听见爸爸方园在痛哭。朵儿看着相片和菊花有些恍惚。她刚从下午的科学考试中出来,一下子还对接不上这里的伤感,她在心里想,爷爷是真的没了吗?

    她回头看了一下爷爷的那张书桌,她记得读小学的时候爷爷有次站在她边上,看她写作文。那天她写的是“小兔,小兔”,她嗒嗒地往纸上写,每一句都引来爷爷的叫好,那一天她觉得好逗,感觉和爷爷好像在跑步,他跟在屁股后面喊,“好好好”。

    接着,朵儿就看见了书桌旁边靠在墙上的那根黄竹竿。那竹竿上刻着一道道痕线,那是她每次来这里爷爷给她量身高的标记。她想,爷爷真的是没了吗?上次来这里时,他还给自己量过呢,那次爷爷量了半天也没量好,还摔了一跤。她好像看到了爷爷的面孔浮现在这幽暗的房间里,他拿着那根竿子从桌上台灯的光晕里走过来。小女孩朵儿就开始哭泣了。她瞅着泛黄的竹竿伤心地哭。那些刻痕粗粗细细的,从底处一道道向上升,朵儿知道这是她这14年来的身高,就这样一点点地往上长。

    竹竿最上端还贴了一小片“草莓”粘纸,原本是红色的,现在已褪成了粉红色。那是她小时候贴上去的,她记得当时爷爷说“贴在这里贴在这里”的微笑样子。这个位置具体是多高,没量过,但至少比爸爸还高一个头。那是爷爷的希望。

    朵儿走过去把那根竹竿拿在了手里,她想把它藏起来,一下子又不知藏在哪里才好。她瞥见竹竿上最后一道刻痕,心想,真正最后的那条线应该是爷爷上次没刻成的。为此她对自己的瘦爷爷充满了同情。小女孩拿着竹竿哭泣的样子让奶奶心痛。奶奶从沙发上走过来,想从她手里拿过竹竿,奶奶说,囡囡,这个奶奶帮你保管。

    朵儿指着爷爷的床底下说,放在这里好了,别把它搞丢了。

    美国的方芳那天晚上做了一个梦。

    她梦见有一群人走在海边,突然她看见其中一个是爸爸,头发被风吹动着,面容很年轻,他在和旁边的人说笑着,他们很快地走过来,爸爸的眼睛很明亮,笑容儒雅,衣服是米色的。

    方芳从床上坐起来,窗外天色还是黑的,她心里有奇怪的暖意和惶然,她想也可能这些天总在纠结他们是否还在不开心,所以梦里也放不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