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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84 章 不完美小孩

    [欧巴]

    无论多少年都不会忘记,离开福利院的那一天,是个特别好的天气。

    但蒋阎的手心却是潮湿的。

    不是天空在下雨,而是一场不可置信的眼泪从他的脸颊落下。

    脑海里不停回荡着上车前,小一伤心欲绝说着的那句话。

    “我本来已经下定决心……说那个苗是你的。”

    她知不知道,把苗让出去,意味着什么呢?

    菩提的苗意味着截然不同的人生,怎么可以就轻而易举地让给别人。

    即便,她总是说,我们是朋友,我们可以把对方当作灯泡。

    但明明连生养他的父亲都可以对他残忍下手,一个萍水相逢,不知哪天就被送走的陌生人,那些漂亮话就像炸开的炮仗,在他心里确实炸开很大的动静,残留的却是满地灰烬。

    他无法相信。尤其是临别的前夜,她明明知道自己的苗先开了,知道自己是那个胜者,还怜悯地看着他,那些安慰的话尤其苍白。

    他就更不相信了,果然都是假的。

    他唯一确信的一点是,小一是一个比他还要厉害的人。

    她就像她曾经带自己去看的蝴蝶幼虫一样,不断在振翅,击破茧房,似乎从来都不会因为落选而灰心。

    如果说他们俩都是被困在茧房里的幼虫,他毫不怀疑她是会蜕变的那一只,而他一定会死在茧房里。

    所以,当有外力可以剪破茧房时,转瞬即逝无法犹豫的几秒钟,他遵循着本能飞了出去。

    他不想死在里头。同时,他相信她可以很好地活下去。

    而如此付出的代价,就是他的翅膀发育不全,无比残缺。

    但他绝不能将这一点表现出来。

    因为在进入蒋家的第一天,他就被领到书房,一对一地听蒋明达复述家训。

    核心的要点只有一条——“你要做个完美的孩子”。

    什么是完美的孩子呢,成绩要出挑,性格要乖顺,家长的话是圣旨,无论说什么都得听。

    “这世界上千千万的孩子,菩提种子挑中了你,那就是我们之间的缘分。”蒋明达面容和善,话锋却一转,“可缘分也会有尽时。能撑多久,就看你自己。”

    他不是笨蛋,蒋明达说完后面一句,他就立刻明白这句话是什么意思了。

    这是一种威胁。

    如果你做得不好,我们随时可以扔下你,换另一个。

    但他并不觉得这句话很苛刻,相反的,他感到安心。

    在当时的他看来,这是一种他熟悉的模式。双方依靠冰冷的规则各取所需,而不是如传说一般海市蜃楼的情感。

    虽然,他曾经就站在海市蜃楼前。但他低着头,不愿意去看,远远地跑开了。

    想起小一,他总是会惶恐。在他开始作为蒋阎生活的十数年间。

    在最开始,他还有勇气去打听小一的下落,并按照老师给的地址找到了小一的新家。

    他去找她的时候无比开心和庆幸,因为他自私的选择,她阴差阳错地可以去到更好的地方了。

    但敲门的一瞬间,他怯懦地止住了叩门的手。

    那又怎样呢?这个结果并不能掩盖最开始的过错。

    她一定会恨他的。

    既然如此,就让记忆停在他还能承受的这一部分吧。

    他缩回手,从那之后,刻意不再追问小一的消息。就像是一次注定会失分的大考,只要不去揭开试卷看分数,那么他的生活就还能保持“完美”。

    他终于如愿以偿地当上了别人眼中的月亮。那可是他深埋在盗洞底层,苦苦支撑他活下来的希望。

    虽然月亮的背面,是一切不完美的集结。是他依旧学着如何当一条狗从而挣得的假面。但随着蒋明达年事渐高,他对他的掌控逐渐大不如前。

    蒋阎知道,这种日子不会持续很久的。

    他只要再忍一忍,到那时,他将真正完美漂亮地活下去。

    如果,他没有重逢小一,或者说,姜蝶。

    那一天,是飘着初雪的冬夜。

    他在学生会聚餐的间隙烟瘾突然犯了,起身借着上厕所的由头,来到店外抽烟。

    拉开门的瞬间,一辆黑色的轿车在风雪中停下,有人一同打开车门下来,穿着薄薄的深蓝大衣。

    他只是下意识地看了一眼,她跟着看过来,两人猝然地对视上,蒋阎看清她的眉眼,一粒雪花落在心头。

    冰冰凉凉的,他浑身一哆嗦。

    随着雪花一同落下的,是一股呼之欲出的熟稔。

    为了确认姜蝶是不是曾经的小一,他终于找到了合适的时机,特意将自己的别墅借给盛子煜,又借口熬夜搞错了时间,留在了那栋别墅里。

    整个上半夜,他就呆在二楼房间,反复地听着楼下传来喧闹的动静,手上的微缩模型起了头,怎么也静不下心做,停留在断壁残垣。

    一直到凌晨三点,他不再为难自己,放弃假模假样的专心,走到门边。

    手握上门把,好像瞬间回到了那座别墅门前,幼小的他怯懦地伸出手,却又一点点收回。

    但这一回,他已经长大了。如果真的是她,是时候该为自己曾经的错误做出弥补。

    蒋阎在门后深吸了一口气,终于推开了这扇沉重的大门。

    他走到栏杆边,在人群中搜索那张似曾相识的脸。她果然如他所料定的那样,很好地破茧成蝶了。

    姜蝶是人群中第一个发现他的人,她受惊似的往后一缩。

    那陌生的打量里,很明显没有认出他是谁。

    毫不奇怪,谁都不会把如今的他和当年的他联系在一起。但在对视上的这一刻,他抓着栏杆的手指还是不由自主发紧,生怕她看出破绽。

    又似乎,是在期待她看出破绽。

    他也不知道自己走出这一步的意义在哪里,可能是好奇这只蝴蝶到底飞到了多高,可能是为了让自己的良心在十数年的折磨中好受一些。毕竟他不靠药物的话,已经很久无法睡好觉了。

    虽然的确是他走出了第一步,但他并没有想要走近。

    事隔多年,摊开一切再清算不是最优解,她本人应该也不愿意想再回忆起那段时光吧。保持在安全距离,必要时候照拂她一些,这是对彼此都会更愉快的选择。

    只是,他忽略了其中最不可控的变量,那就是姜蝶自身。

    她热烈地罔顾一切,朝自己靠近了。一如当年,那么莽撞,生机勃勃,坚信自己可以冲破一切。

    她就像是一场突如其来无法左右的台风,没有人能对不可抗力说不。

    心思慢慢改变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呢?蒋阎自己也说不清。也许是晚风后座她脱下吊带的一瞬间,也许是夜凉的泳池里她将自己拖下水的那一刻,也许是扑着海浪的帐篷里,她凝视他的眼睛,闪动时的光比远处的烟火棒都明亮。

    他平静完美的水面,被这些细碎的石子溅起满圈的涟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