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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6章 第三十六章

    那时莘窈已经入了悦音坊,在风月场混得小有名气,他走在大街上,偶尔会听见人们酸溜溜地评论她,“你知道悦音坊的红魁吗?就是跳舞的那个,我瞧她生得也没多好看,全靠脂粉衬托,若不描眉画眼,她这等姿色,街上一抓一大把。现今这世道,真是什么人都能当花魁了!”

    那时他年纪尚小,听到这话气得跑上去跟人理论,大家见他是个孩子,也就不跟他计较,纷纷笑着散去了。

    回到家后,他好生着恼,将所见所闻对着莘窈一股脑儿地倒了出来。

    莘窈听罢,倒是丝毫不生气,她满不在乎地笑道,“他们说得没错啊,如果不施脂粉,姐姐就是一个普通姑娘,美不到哪儿去。”

    “胡说!姐姐最美!比其他姑娘美一百倍!”他那时气得直嚷嚷,好像别人羞辱的是他,而不是莘窈。

    及至他到了青春年华,情窦初开之时,更觉得莘窈美得出奇了。

    他时常出神地看着她的背影,她的侧颜,好似怎么都看不腻。

    有一回恰逢雨天,姐弟俩被困在屋中哪里也去不了,于是燃了一盏孤灯,默默听雨。

    莘窈趴在窗边,望着细密的雨线发呆,她的乌发流水一般披拂在身后,好似长长的黑缎子,柔亮顺滑,光可鉴人。

    “姐姐,你在看什么?”他走到她身边,忍不住伸手轻轻抚过她的长发。

    “看雨啊!”莘窈回过头来。

    他连忙收回手,正感到窘迫,莘窈却满面春风。

    她故意撩起披落的长发,让它飞散开来,一边得意洋洋地说道,“怎么样?姐姐的头发是不是比从前更柔顺了?村头的张姐教了我养发秘方,说是不仅要用皂荚,还要加首乌,桑叶和木患子,如此才能秀发如云,乌黑亮丽,怎么样?是不是又黑又亮?”

    莘晏:“……”

    那时他暗觉好笑,却也庆幸她没有发现自己的情意。

    少年回想往事,嘴角不住上扬,可抬头望见无边无际的海洋,心情又变得无比沉郁。

    每次出海归来,他总会忍不住想象莘窈的现状,她会找他吗?已经一年多过去了,她一定以为他死了,说不定伤心得很,她会不会常常哭泣?她能照顾好自己吗?

    念及姐姐安康,他归心似箭,可转念一想,万一她嫁人了呢?说不定连孩子都有了,等他回去的时候,姐姐会不会梳着妇人髻,怀中抱着胖娃娃,依偎在夫君的臂弯里,指着他道,“瞧,这是你舅舅!”

    他顿觉脊骨发冷,好似冰水淋头,即使面对凶险莫测的海洋,他都不曾有过这样的恐惧。

    少年走在沙滩上,四周冷风寂寂,海鸟嘶鸣,无边孤独将他包围,他手脚冰冷,只觉天地间空空荡荡,只余他一人踽踽独行。

    夜里,他辗转反侧,思量再三,还是决定先回去看看。

    次日,莘晏正打算向文掌柜请辞一月,还未来得及张口,文掌柜便笑吟吟道,“莘晏啊,三日后,你随我去明霞岛一趟。”

    “明霞岛?那不是一座荒岛吗?”

    “是的,不过是一座有宝藏的荒岛。”文掌柜笑得神秘。

    看来是荒岛寻宝,应该不会太危险,莘晏琢磨着,不如走完这趟再向他请辞也不错。

    然而,他想错了,这一去几乎颠覆了他的人生。

    数月来,他时常听见文掌柜跟手下的大副南玺在房中争吵,两人在对话中不断提及‘海煞’这号人物,莘晏那时已了解这群海寇的来历,‘海煞’就是他们二十年前的老大。

    他不爱管闲事,只装作没听见,这帮水贼都是性子直率的凶徒,一旦火性发作,便互相斗殴,但打完又会和好如初,就连沉默寡言的裴先生,偶然也会跟文掌柜意见不合,所以他根本没将此事放在心上。

    出发那日,晴空万里,风平浪静,人人都觉得是个好兆头。

    从七沙岛出发去明霞岛大约需要五日左右,起初万事平顺,直到第三日,天色忽然变得阴沉,似乎有风雨要来。

    夜里,除了轮班守夜的水手,其余船工都会回舱休息。

    莘晏为人谨慎,每晚休息前都会先筛查各个舱室,一旦发现有物件损坏,可以及时修缮。

    他查完了灶房的炉灶水柜,又走入底舱,查看隔水护板。

    这艘船的底仓宽大,中间有薄薄的木板隔开,分成了三间独立的舱室。

    少年走进其中一间,正要燃灯,却忽然听见有人在说话。

    “南大人,何时动手?”

    “不急,等到了明霞岛再说。”

    “为何?难道就差那么两日?”

    “姓文的嘴巴太严,什么都不肯说。他的全部身家都在明霞岛,但没人知道究竟藏在哪个犄角旮旯,我必须得亲自跟着他走一趟。”

    莘晏微微一惊,他在黑暗中环视了一圈,发现说话的人在隔板另一头,并不能看见他,这才定了定神,悄悄靠近隔板,试图听得更清楚一些。

    “你有把握吗?这回方管事也上了船,还有那个少年人,听说他打架很厉害。”这个人的声音非常陌生。

    “打架再厉害又怎么样?这条船上的人都已被我收买,姓文的身边除了几个心腹打手,根本没人站在他一边。”这无疑是南玺大副的声音。

    “你不如今晚就动手,趁他们睡着,送他们上路,何必等上了明霞岛?岛上地势宽阔,他们一旦施展开了身手,就不好对付了。”

    “我给姓文的当牛做马二十多年,就这么让他死了岂不便宜?他的身家我至少得分到一半,不然就是亏本买卖。”

    另一个声音沉默了一会儿,随即低声道,“那就按大人说的行事,对了,海煞还让我托话给您,希望您动作快一点,不要错过了好时机,他会在半仙礁等待三日,若事成,不仅‘海妖’的一切都属于你,他许诺的好处也会一一实现;但若不成……大人就好自为之吧。”

    漆黑的舱室复又陷入了沉寂,隔板对面的两人没再说话,莘晏一动不动,直到两人的脚步声渐行渐远,他才悄无声息地溜出了底舱。

    确定四下无人,他先躲进前桅帆的阴影里,警惕地环顾四周,然后钻进了船头的针房里。

    文掌柜还没有休息,他坐在针房里,细细观览着一幅海图。

    莘晏闪身进去的时候,他略微吃惊,然后开口笑道,“怎么了?鬼鬼祟祟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