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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四章

    登上护国神寺途中,傅北时趁着娘亲与其他诰命夫人闲话之际,行至年知夏身侧,压低了嗓音:“知夏,你适才注视了我良久,可有甚么事要说与我听?”

    然而,年知夏根本不理睬他,兀自踩着石阶往上走。

    石阶太长,仿佛无穷无尽,所幸年知夏今日身体状况尚可,出门至今都未呕吐,虽然如此,他已能感受到自己失序的心跳与紊乱的吐息了。

    他并非不想理睬傅北时,毕竟他能与傅北时相处的辰光所剩无几,该当珍惜,可是他挤不出丁点儿余力来理睬傅北时。

    傅北时心知肚明地道:“你恨我么?”

    年知夏努力地摇了摇首,他不恨傅北时,他哪里舍得恨傅北时?

    傅北时既是他的救命恩人,亦是他心悦之人,更是他腹中骨肉的父亲。

    傅北时心知自己一错再错,亏欠年知夏,不敢置信地道:“你当真不恨我?”

    他细心观察着年知夏,年知夏似乎走不动了,正在逞强。

    奈何大庭广众之下,他不可搀扶年知夏,只可劝道:“歇歇罢。”

    年知夏又走了百余石阶,委实力不能支,偶见一凉亭,遂艰难地向着凉亭走去。

    傅北时跟上年知夏,见年知夏剧烈地喘.息着,忧心忡忡地道:“知夏,你可无恙?”

    “唤我……”年知夏断断续续地道,“唤我……我‘嫂……嫂’,仔……仔细被人听见……”

    他已决定在今日离开,他与傅北时有染一事绝不能在今日大白于天下。

    傅北时从善如流地道:“嫂嫂,你可无恙?”

    “我……”待得吐息平静后,年知夏方才一面抚摸着自己的肚子,一面温言软语地道,“我无恙,多谢叔叔关心。”

    傅北时直觉得面前的年知夏不太对劲:“你当真没甚么事要说与我听?”

    年知夏心有千言万语,齐齐挤到了嗓子眼,急欲一股脑地向傅北时述说。

    他赶忙死死地捂住唇瓣,紧紧地咬住牙关,自是引来了傅北时的关切:“知……嫂嫂,你想吐么?”

    说话间,傅北时已将双手放于他下颌处,随时准备接着他的呕吐物。

    可惜的是这样好的傅北时并不为他所有。

    纵有千言万语,他亦不能说与傅北时听,他将不听话的千言万语压下后,道:“我不想吐。”

    元宵兴许晓得今日乃是至关重要的一日,较往日乖巧得多,并未如何折腾他,他拍开傅北时的手,催促道:“叔叔快些上去罢,莫要教今上久候。”

    “我……”不知何故,傅北时莫名生出了不好的预感——自己这一走,恐怕一生一世都见不得年知夏了。

    他不肯走,凝视着年知夏道:“我们一起上去罢。”

    年知夏微微一笑:“我体力不济,与叔叔不同。”

    闻言,傅北时不合时宜地想起了床笫之上的年知夏。

    年知夏时常疲倦得失去意识,但甚少朝他求饶。

    故此,他曾一度以为年知夏与他一样,极为享受鱼.水.之.欢。

    直到后来,年知夏向他剖白,他才知晓年知夏乃是屈意承.欢。

    年知夏见傅北时难缠得紧,为了将傅北时逼走,故意撒谎道:“叔叔,你可知我为何能忍受足足三月的侵.犯?叔叔,一如你曾猜测的一般,我啊,我……”

    他一字一顿地道:“我心悦于夫君,求而不得,夫君当了皇后,今上视我为雠敌,我连夫君的面都见不到。叔叔,你生得与夫君有六七分相似,我便将你当作了夫君的替身,尤其是云.雨之中。我之所以不恨你,是因为你至少曾教我觉得自己与夫君洞房花烛了。”

    “你……”年知夏所言字字诛心,傅北时整副身体顿时萎靡了,“果不其然。”

    年知夏再接再厉地道:“叔叔,我已想清楚了,即使你与夫君生得再相似,你亦不是夫君,当不得夫君的替身,你却贪得无厌,逼得我不得不离开镇国侯府。”

    一厢情愿的滋味当然不好受,虽是年知夏自荐枕席在先,但除了元宵那一日,全数是他强迫了年知夏。

    傅北时明白自己已占足了便宜,哪怕年知夏要取他的性命,亦是他咎由自取,更何况,年知夏仅是将他当做兄长的替身。

    他心悦于年知夏,而年知夏无心于他。

    他并无责怪年知夏的资格,可他却控制不了自己的愤怒——年知夏……年知夏竟敢将他当做兄长的替身!

    他的右手被愤怒驱使着握紧了拳头,并提了起来。

    年知夏不闪不避,因为他料定傅北时不会伤他。

    傅北时的拳头擦过他的侧颊,方要打在凉亭的柱子上,却急急地转了个弯,打在了地上。

    地上被打出了深四五寸,长七八丈的裂缝,周遭所植的翠竹悉数瑟瑟发抖,以致于竹叶纷纷落下。

    傅北时生怕打塌了凉亭,会伤着年知夏,才硬生生地打在了地上。

    早些年的他,曾如同话本中的侠士似的,纵马江湖,路见不平,拔刀相助。

    三元及第后,他的性子内敛了不少。

    这是他第一次生这么大的气。

    纵使他已猜到年知夏将他当作兄长的替身了,但与年知夏承认是截然不同的。

    此前,年知夏总是否认,现如今,年知夏为何要主动承认?

    他对年知夏顿生恨意,恨意转瞬化作了后悔,使得他怯生生道:“吓着你了罢?对不住。”

    年知夏确实被吓着了,不过是被傅北时鲜血淋漓的右手吓着了。

    傅北时言罢,转身便走。

    年知夏欲要唤住傅北时,以便好生看看傅北时的右手,为了不功亏一篑,他忍住了。

    傅北时胡乱地从中衣上撕下一片衣袂包扎了右手,便径直上了山。

    年知夏目送傅北时离开,一股子呕意登时涌上了嗓子眼,他好容易压下呕意,忽见镇国侯夫人寻了过来。

    镇国侯夫人见得“年知秋”,担忧地道:“‘知秋’,你为何坐于此处?你可是何处不适?”

    “我无事。”年知夏迟疑地道,“上回迎接卫将军凯旋,今上曾派了个公公来,命令我不许出现在他目力可及之处,我还是不上山了罢。”

    镇国侯夫人叹息着道:“好‘知秋’,委屈你了,你不是想见南晰么?远远地看上一眼,应该无碍,今上万一怪罪下来,娘亲替你担着。”

    “多谢娘亲。”镇国侯夫人其实待自己不差,而自己却……

    年知夏羞愧难当。

    护国神寺位于山巅,在场所有人皆按照品秩排列。

    年知夏并无品秩,便与其他同他一样并无品秩的女眷在一处。

    今上阴晴不定,如若发作,恐会破坏他的谋划,是以,他几乎一直低着首,以减少被今上注意的可能,只偶然窥一眼傅北时。

    祈福仪式在住持大师的带领下进行,他的耳畔回荡着经文,鼻尖萦绕着香烛味,脑中除了傅北时再也容不下其他。

    祈福仪式要持续整整三日。

    第一日结束后,所有人都得在护国神寺住下。

    月上中天,万籁俱寂,年知夏悄悄地溜出了寮房。

    下山的路口有侍卫把守,这在他的意料之中。

    因此,他按照计划,往后山去了。

    后山有一座悬崖,五月初的夜风吹得他衣衫猎猎,月色时明时暗,他立于这悬崖上头,启唇道:“傅北时,你现身罢。”

    傅北时从暗处走了出来,小心翼翼地道:“知夏,你生我的气了么?”

    年知夏不答,而是道:“让我看看你的右手。”

    傅北时乖乖地伸出了自己的右手。

    年知夏解开包扎一看,触目惊心,强忍着泪水道:“疼么?”

    傅北时受宠若惊:“不疼,实乃我自作自受,吓着知夏了罢?对不住。”

    “多珍惜自己一些。”年知夏重新为傅北时包扎好,后退了数步,发问道,“其他人问你这伤是如何来的了么?”

    傅北时颔了颔首:“问了,我并未搭理他们。”

    年知夏以眼神描摹着傅北时的眉眼道:“傅北时,你何故尾随我?”

    “我……”傅北时急忙澄清道,“我绝无强.暴你的意图。”

    年知夏嗤笑道:“那你的意图是甚么?”

    傅北时发自内心地道:“我只是想看看你。”

    年知夏收起嗤笑,正色道:“傅北时,你会永远记得我罢?”

    傅北时奇道:“知夏,你为何突然这么问?”不会是我的预感要应验了罢?

    年知夏强硬地道:“傅北时,回答我。”

    傅北时顺从地道:“嗯,我会永远记得知夏。”

    “傅北时,你夺走了我的童子之身,你一次又一次地侵占了我,你须得永远记得自己对我犯下的罪孽,纵然你妻妾成群,纵然你儿女绕膝,纵然你牙动齿摇,纵然你年老昏聩。”年知夏直视着傅北时道,“傅北时,你都须得记得我。”

    “知夏,你为何……”傅北时心道不好,紧接着,他亲眼目睹年知夏向悬崖疾奔,一跃而下。

    他足尖一点,使了身法,弹指间已抓住了年知夏的手。

    他正要将年知夏拉上来,年知夏反抗着道:“傅北时,松开!”

    “不松开。”他这右手旋即被年知夏抓出了五道血痕。

    适才年知夏明明还问他疼不疼。

    他不怕疼,他只怕失去年知夏。

    他费了好一番功夫,终是顺利地将年知夏拉了上来。

    他抱着失而复得的年知夏,心有余悸。

    年知夏重重地咬了一口傅北时的左肩,继而去推傅北时。

    傅北时唯恐年知夏再寻短见,即便血流如注,都不肯放开年知夏。

    “松开。”年知夏唇瓣染血,此刻半张面孔被照得纤毫毕现,另外半张面孔却是隐隐约约,宛若食人的鬼魅。

    他含着血腥气威胁道,“傅北时,你再不松开,我便要叫人了,你傅北时染指嫂嫂之事将人尽皆知。”

    傅北时并不松手,而是诘问道:“知夏,你为何想不开?”

    年知夏言之凿凿地道:“我并未想不开,我无非是想折腾折腾你罢了,我料想你定会救我。”

    傅北时望住了年知夏的双目:“当真?”

    年知夏含笑道:“当真。”

    傅北时踟蹰不定:“知夏,你不会再……”

    年知夏打断道:“来人……”

    傅北时捂住了年知夏的唇瓣,他其实并不怕自己的恶行被曝光,但他不想害得兄长与娘亲被人指指点点。

    于是,他即刻松开了年知夏。

    岂料,年知夏在他猝不及防间又纵身堕入了悬崖。

    这一回,他只来得及抓到一截衣袂。

    年知夏冲着傅北时粲然一笑,眉眼含情:“傅北时,你若是我的夫君该有多好?”

    但他是傅北时,变不成傅南晰。

    眨眼间,裂帛之声刺入了傅北时的耳膜,年知夏不断不断地下坠,再不可见,惟有一截脆弱的衣袂被傅北时抓在手中。

    失而复得,得而复失。

    傅北时目眦欲裂,他方才为何会被年知夏所蒙骗,他方才为何要放开年知夏?

    他心悦于年知夏,他为年知夏断了袖,理当待年知夏好一些。

    可是他却一次又一次地强迫了年知夏。

    他色.欲熏心,令人不耻,是他害了年知夏的性命。

    年知夏故意当着他的面跳崖便是为了报复他罢?

    因为年知夏清楚他食髓知味,便将身体毁去,让他再也侵.犯不得。

    他若能发乎于情,止乎于礼,他若能早些说服娘亲,放年知夏出镇国侯府,年知夏定然不会自.尽。

    他对不住年知夏,对不住年家人,对不住娘亲,对不住兄长,对不住自己的一身官服,对不住爱戴他的百姓。

    他实乃衣冠禽兽,死不足惜。

    死志顿生,不管年知夏在地府愿不愿意见他,他都想见年知夏。

    左右他惹年知夏生气不是一回两回了,再多一回又何妨?

    一念及此,他利落地一跃而下,一如年知夏。

    疾风呼啸,直欲将他的身体切割成无数块,他安详地阖上了双目,静待自己摔个头破血流。

    不知多久后,伴随着一声轰然巨响,难以言喻的痛楚从身体的四面八方奔涌而来,他一身的骨头好似尽数粉碎了。

    他并不挣扎,放任自己的神志逐渐涣散。

    待会儿,他的三魂七魄便会脱离这具破败的躯壳了罢?

    待会儿,他便能见到年知夏了罢?

    娘亲,爹爹,对不住,儿子不孝,儿子不能为傅家传宗接代了,亦不能为你们养老送终了,还害得你们白发人送黑发人,对不住。

    兄长,对不住,你定要长命百岁,娘亲便交由你照顾了,我这个做弟弟的须得先行一步了。

    待他再度掀开眼帘,见到的却并非年知夏,亦非黑白无常,而是娘亲。

    镇国侯夫人欣喜若狂地道:“北时,你醒了?”

    “我……”傅北时喉咙干涩,被娘亲喂了些茶水,方能说出话来,“我还活着?”

    镇国侯夫人连连颔首,老泪纵横:“对,北时,你还活着。”

    “我还活着,那么知夏呢?知夏还活着么?”傅北时一时间忘记了娘亲尚且不知年知夏的真实身份。

    “知夏?你是指‘知秋’的兄长?知夏不是一直在外游历么?”镇国侯夫人并非傻子,质问道,“北时,你识得知夏?难不成所谓的‘知秋’便是知夏?”

    傅北时这才意识到自己失言了:“对,嫁入镇国侯府之人并非知秋,而是知夏,知夏如何了?”

    “年知夏竟敢……竟敢男扮女装,替年知秋嫁入镇国侯府,好大的胆子!我定要教年家付出代价。”镇国侯夫人站起身来,缓和了语气,“北时,你好生休养。”

    傅北时急得一把抓住了娘亲的手:“娘亲,知夏还活着么?”

    “死了,只找到了一些残渣以及破碎的衣衫,那附近有狼出没,他大抵被狼分食了。”对于年知夏的死,镇国侯夫人甚为惋惜,得知替嫁一事后,她又生愤恨。

    “知夏死了,知夏被狼分食了。”傅北时倏然落下泪来。

    镇国侯夫人已记不清自己究竟有多少年不曾见到傅北时哭泣了,脑中灵光一现:“难不成你推三阻四不愿成亲便是因为年知夏?难不成明姝仅仅是一个好用的幌子,因为明姝不愿回京?难不成你与年知夏此番坠崖并非意外,而是殉情?”

    傅北时并不想再隐瞒娘亲了,遂据实道:“我推三阻四不愿成亲便是因为知夏,我心悦于知夏,我替兄长与知夏拜堂之时,不慎看到了知夏的眉眼,进而对知夏一见倾心了。我一直苦苦地克制着自己对于知夏的感情,后来,我在去湘洲赈灾途中,偶遇了年知秋,从而知晓了知夏的身份。我抓着了知夏的把柄,百般挣扎后,我强迫了知夏;

    “明姝于我而言,只是从小一道长大的青梅,我对她不含任何情愫,她确实仅仅是一个好用的幌子;我与知夏此番坠崖并非意外,亦非殉情,知夏不想活了,所以我想追随知夏而去。”

    眼前的小儿子简直是面目全非,镇国侯夫人忽而扬起手来,重重地扇了小儿子一巴掌,急欲将其打醒:“娘亲这是造了甚么孽,居然生出了两个断袖?你待年知夏太好了些,其实娘亲曾起过疑心,但娘亲告诉自己,你素来品行端正,绝不会对自己的嫂嫂产生非分之想。未曾想,你非但对自己的嫂嫂产生了非分之想,还付诸实践,且你这嫂嫂竟是男嫂嫂!娘亲自小是如何教你的,你为何会长成作奸犯科之徒?”

    “我……”傅北时愧疚万分,“我心悦于知夏,知夏为了自身与家人的安危自荐枕席了一回后,我便食髓知味了,是我害死了知夏。”

    “你这孽子,亏你还是京都府尹!知法犯法!”镇国侯夫人气得又想扇傅北时一巴掌,念在傅北时死里逃生,重伤未愈的份上,没下去手,转而换了话茬,“那年知夏委实是演得太好了,将娘亲骗得团团转。”

    傅北时提醒道:“冲喜一事是娘亲强行定下的,年知秋逃婚了,知夏替嫁是逼不得已。娘亲,知夏确实欺骗了你,但你有错在先。”

    “你这不孝子,还敢为年知夏辩解。”镇国侯夫人自责地道,“娘亲当初便不该选中年知夏,若不选中年知夏,你便不会成为断袖。”

    “我已是断袖了,娘亲悔不当初亦于事无补。”傅北时扶着发疼的额头,坐起身来,“知夏的尸身在何处?”

    “早在半月前,便被年家人带走了,年家人还将聘礼还回来了。”镇国侯夫人令傅北时躺好,又道,“北时,年知夏业已身故,你改过自新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