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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第七章

    做了副刊编辑,最大的好处,就是可以正常休息。

    提前安排好周末的版面,陈垣终于拥有了随心所欲的双休日,有更多时间去陪母亲。

    周六的康复医院依旧冷清。

    久病之人,归期渺渺,家人的探望从密集到稀疏,不过俯仰之间。

    陈垣带来母亲最爱的百合花,却意外看见窗台上的青瓷花瓶里,插着一束同样娇嫩的粉色百合。

    想必是俞芹来过,这些年也只有她还惦念着,时不时来帮忙照顾。

    俞芹的父母常年失和,记得那年她生日,父母又吵到老派出警,俞芹哭着来找陈垣。

    母亲便下厨为她做了碗生日面,铺着两个油光光的荷包蛋。

    俞芹吃完,哭得更凶。她看似凶悍的外表下,其实藏着一颗最柔软细腻的心。

    念旧又感恩,是难能可贵的人间真情,却也害她困守孤城,举步维艰。

    陈垣从隔壁病房借了个花瓶,两束花并肩而立,粉色娇丽,白色纯净,灿烂耀眼。

    粽子糖很合心意,母亲笑逐颜开,像满嘴塞糖的阿宝一样,甜得眉毛一跳一跳。

    “谢谢姆妈,我省着点吃,就可以吃很久。”说着,就要把糖往衣兜里藏。

    陈垣忙拉住她的手阻止,“妈,粽子糖家里还有,你不用藏,我下次再带来。”

    听到陈垣喊她妈,母亲却吓得浑身战栗,浑浊的双眼睁得滚圆。

    她揪着眉头,眼底风云翻滚,纠缠的目光落在陈垣脸上,一寸一寸移动。

    手颤巍巍抬起,粗糙的指腹刚触碰陈垣的脸颊,就迅速弹开,无力垂下。

    那道澄明的光,只亮起短短一瞬,又叹息着熄灭。

    母亲歪着头看向陈垣,从兜里掏出一块糖,“姆妈讲过,不能和陌生人说话。可是你生得老好看的,我给你一块糖吃。”

    包裹着糯米纸的糖,被小心塞进了陈垣嘴里。

    她哽咽着说好甜,母亲笑得眉眼弯弯。

    护工李姐推着餐车进来,看见陈垣在,热情地打招呼。

    “陈小姐,你来啦。你男朋友昨天来看过你妈妈。呶,窗台上的花就是他带来的。”

    男朋友?陈垣听不明白。

    李姐点点头,“个子高高瘦瘦,嘴巴很甜,你妈妈好像叫他小韩。”

    韩亭!母亲居然认出韩亭!

    “李姐你搞错了,他只是我同学。”

    陈垣也不想多解释,随手接过盒饭。今天的午饭,肉丝青菜,红烧素鸡,番茄炒蛋。

    母亲吃饭细爵慢咽,哪怕她最喜欢的番茄炒蛋,也优雅地用小勺一口口送。

    李姐分完餐车中的盒饭,还意犹未尽不肯离开,“现在想想,也是哦。你妈妈对小韩一点也不热情,根本不想搭理,还不停摆手让他走。你妈平日里脾气一向很好,对谁都是笑……”

    陈垣的眼中雾气又起,朦胧不清,酸涩刹那充满胸膛,又闷又堵。

    母亲茫然转过头,看陈垣要哭不哭的难堪模样,嫌弃地侧过身,继续埋头于盒饭。

    等到母亲午睡,陈垣才起身离开,在楼梯口遇到徘徊不前的黄院长。

    黄院长五十来岁,倒挂眉毛,天生慈悲悯人的苦相。他的脸上,镌刻着细密的皱纹,结成网状,罗织着岁月的沧桑。

    他对陈垣很客气,坚持要送她出去,“小陈,你尽管放宽心,我们医护人员定会全心全意照顾好令堂。”他一路上东拉西扯,没话找话,就是不和陈垣告别。

    几日不见,老树似乎又苍老了几分,秋风一起,绿叶迅速焦黄枯败,在风中瑟瑟发抖。

    陈垣站定在老树下,见母亲从窗口探出头张望,睡眼惺忪的模样。

    她举起手奋力挥动,母亲却如惊弓之鸟缩回身子。

    “黄院长,您是不是有事?是医疗费的问题还是……”

    黄院长支支吾吾半天,“不不不,不是医疗费。是这样的。昨天你男朋友来时,我们碰上聊了几句,他说要捐几部电动轮椅车给医院。我就想问问,这事儿有没有谱……”

    陈垣没有接茬,她全然不知道,是该愤怒,还是无奈,抑或是感动……

    黄院长却开始叹苦经,经费有限,设备老化,如果有几部电动轮椅车,对行动不便的病人大有助益。

    陈垣打开手机,把韩亭的手机号码推送给他,他们可以直接联系。

    可黄院长反倒犹豫,上门讨要口头捐赠,实在是伤颜面的事,他好歹也是有身份的院长……

    陈垣仰头,透过枯败的树枝,看被割裂破碎的天际。

    秋天来得太快,风阵阵起,残余的黄叶恋恋不舍坠落枝头,回到大地母亲的怀抱。

    佛在菩提树下悟道后,说的第一句话是,“奇哉奇哉,一切众生皆具如来智慧德相,但因烦恼执著而不能证得”。

    她没有大智慧,但也不会执着烦恼,既然眼前有件功德无量的好事,不如就成全彼此。

    她轻声说了声好。

    黄院长纠结成团的眉眼,终于舒展,等你的消息,拜托了。

    晚上,陈垣失眠了。

    起初躺在床上,她还能如诗般享受夜的静谧,渐渐的,脑中千百只棒槌如影随形,敲击脆弱的神经。

    眼皮在翻江倒海般打架,可意识却清醒地作壁上观。

    她决定不做裁判,只是安静地等待夜晚的归宿,终有一方会胜出,醒着还是睡了。

    启明星起时,她熬不住才昏昏入睡。

    梦里反反复复,是母亲窗口的那棵老树。

    韩亭站在树下,离她仅一步之遥。

    清澈见底的眼神,不落一粒尘埃,他的眼中映照着她的世界。

    他伸出手,柔声唤她,唇角漾起潋滟的涟漪,圈住过往。

    陈垣闭上眼,握紧拳头,尖利的指甲掐进肉里,划出殷红的痕。

    不要看,不要听,一切都只是虚妄。

    脚下大地裂开,熔浆卷着黑烟,从鸿沟中喷发。

    灼热的火星落在身上,她奋力睁开眼,韩亭已无影无踪。

    而她自己也化为一缕青烟,散去。

    陈垣大汗淋漓,喘着粗气从床塌坐起身,枕边的手机在反复震动。

    幸好,这只是一场噩梦。

    她低头看自己完好无损,捂住悸动跳跃的心,稍稍缓口气。

    天光已大亮,已近中午。

    电话那头的乐乐,异常快乐地在尖叫,“女人,不要偷懒,快来上班!”

    陈垣却不想。

    李苒抢过电话,“都走,走!别在这里围着。陈垣,你马上给我过来,我要疯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