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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射潮

    天色昏黄。江畔倾斜的堤岸上,罗靖手执弓箭,带着碧泉和沈墨白站在水边。

    江水在夕阳映照下是暗黄之色,此刻平静地流淌,并看不出数日前的狂暴。碧泉悄声道:“爷,今天会来么?”

    罗靖转眼看沈墨白,见沈墨白正遥望着前方,神情专注,便向碧泉微微点了点头。碧泉紧了紧手中的弓箭,只觉心头砰砰乱跳,忍不住又回头看了一眼身后的一排巨弩机。

    这一排五台巨弩机是罗靖从杭州府武库中借来自行改制的。当日他去拜访杭州知府,要借兵射潮,却被杭州知府客客气气送了出来,那言语之中竟是把他当了个呆子。若不是他军功卓著,说不定便会被加上个妖言惑众之罪。罗靖初时要发怒,之后略一思索,也觉此事异于常理,难怪知府不肯相信,遂不再提借兵之事,转个圈子,去武库里借了五台破旧的抛石机。这抛石机还是前朝征战攻城之时用的,放置了不知多少年,破旧不堪。罗靖在乡下招募了十余名铁匠,将抛石机逐一改制,按军中的巨弩机式样装了弓箭。此地乡民,听说这是要用来射那怪潮的,踊跃而来。因军中箭矢都是铁镞木杆,罗靖唯恐不能使用,要特别制作铁箭。乡民闻说,将家中铁器纷纷送来,有的甚至连铁锅菜刀都拎了来,在作坊门口堆成了一座小山。十日之内,便造成铁箭五百支,五台抛石机也全部改装成了弩机,每台可装箭百余支,用牛拉绞盘,可射八百余步。

    碧泉将五台巨弩机看了一遍,心里还是忐忑不安。这抛石机实在太过破旧,虽然改制,也仅能一射而已。这江潮之厉害他已经见识过了,倘若什么金克木只是沈墨白信口开河,浪头过来,他们站得离水如此之近,便是要逃都来不及。而且这射潮之事在他看来实在是无稽之谈,也不知将军怎样就会信了。

    江岸边寂静无声。乡民虽是踊跃捐铁,毕竟是害怕这怪潮,只有几个胆子极大的才跟了过来为罗靖驱牛,也是心中惴惴,随时准备逃命。也不知过了多久,沈墨白突然抬手一指:“来了!”果然,随着他话音方落,天水之际一道白线迅速变宽,脚下的江水也动荡起来。碧泉往下一看,只见江水不知几时已变成了深青之色,还在打着漩涡,多看上几眼都觉头晕目眩,不禁心中惴惴。罗靖却反而精神一振,高声道:“弩机准备!”十头牛同时被驱赶,慢慢转着圈,将绞盘拉紧,蓄势待发。

    潮头顷刻便到了眼前,飞沫翻溅,仿佛一只巨手,将江岸攫来。后面的百姓已经有些惊呼退缩,罗靖却稳稳站着,目光紧盯潮头,慢慢举起手,突然向下一挥:“弩机放箭!”十名军乡民挥起早就准备好的刀,砍断绞盘的绳子,一阵轧轧急响,五百支铁箭疾射而出,如同下了一阵黑色急雨,迎着潮头撞了上去。众人都屏息注视,只见那白浪翻滚的潮头在五百支箭雨的威压之下,犹如受到迎头痛击,本有十余丈高的水墙竟然被射得矮了三分,夕阳照耀之中,深青之色里竟泛起深红之色,仿佛水中冒出鲜血一般。十余名乡民愣了片刻,突然爆发出一阵欢呼。罗靖眼中精光四射,提起手中弓箭弯成满月,搭箭上弦,对准前方。他这张弓是铁胎强弓,弓上三支铁箭是特殊打制,铁翎上有沈墨白亲手刻出的符字,本是灰暗无光,此刻却在深黑的箭身上闪着隐隐金光。

    潮头被一排强弩射得矮了一半,但仍朝着堤岸冲来。十余名乡民到底心中害怕,纷纷牵着牛躲上高处。碧泉虽然心中畏怯,仍是紧跟着罗靖,一步不退。沈墨白却只是紧紧盯着浪头,仿佛并不知危险惧怕。眼看浪头已到百步之外,罗靖手指一松,弓弦崩响,第一支箭流星般射出,带起一道金光,直射入水墙之中。那水墙如同活的一般,箭矢所到之处陷落下去,形成一处漩涡,登时将铁箭吸入消失。罗靖面不改色,抽出第二支箭,仍旧弓拉满月,又是一箭射出。这一次水墙陷入更深,虽然仍是将铁箭吸入,却几乎被射穿,扑来的速度也减缓下来。此时众人都看出些端倪,刚才跑到高处的乡民也再返回来,握着拳头为罗靖打气。罗靖眼中微微露出一丝笑意,将第三支箭搭上弓弦,身体微微后仰,瞄准了方才的漩涡之处,又是一箭射出。这一次水墙终于支撑不住,一声牛吼般的鸣响,轰然崩塌,化为一道微波,虽然拍到堤岸上,却只是溅起几点水沫,落在罗靖衣裳下摆上。

    一众乡民同声欢呼,罗靖却仍紧盯着退去的潮水,挥手道:“取定海柱来!”这次乡民们都胆大起来,几个乡民自后驱赶牛车,拉来一条合抱粗的铁柱。铁柱上端铸成牛头状,下端铸为方基,并铸有铭语。数十人一齐拉拽,将铁柱用绳索缢垂到堤岸边,只待罗靖一声令下,便砍断绳索将铁柱栽进水中去。忽听江水哗啦一声大响,众人都道是又起了潮头,一起抬头看去,却是江面上突然冒出个人来,一身乌衣,踏着水波直到岸边,向罗靖拱手道:“见过将军。”

    一众乡民虽然早就传说这水中有精怪,但此时眼睁睁看着冒出个人来,却又是另一种惊骇了,纵然来的已经是个个胆大,也忍不住后退。罗靖手腕一翻,从箭囊中又抽出一支箭来,搭上弓弦,冷冷道:“来者何人?”虽然只是一支普通箭矢,在他弓弦之上却似有无穷威力。惊得来人情不自禁地侧身避开他箭矢所指,干咳一声,道:“这个……在下是……在下是青龙君的使者,来与将军和谈的。”

    沈墨白上下打量他,忽然道:“这是条乌贼。”

    罗靖眉一扬:“乌贼?好大胆的小妖,竟然还敢公然现身!”

    那乌贼被沈墨白一口喝破身份,登时有些慌了手脚,双手连摇:“在下是来和谈的,是来和谈的。”

    罗靖心中也自暗地骇异。知道水中有妖是一回事,这妖活生生在眼前现身又是另一回事。然而表面上仍是镇定自若:“和谈?你们兴风作浪侵我土地害我乡民,不知伤了多少人命,此时却提什么和谈,岂不笑话?”

    乌贼正色道:“将军此言差矣。青龙君世居此地,除春秋二季潮汛为洗甲之用略大些外,并未骚扰陆上。是近年来此地强要开垦,以土填江,先扰了青龙君休息。潮水之事,也只为阻止填江而已。”

    罗靖双眉一扬,怒笑道:“如此说来,你残害我乡民数百人,倒是他们咎由自取了?”手上弓弦一绷,看来随时便会放箭。

    乌贼只觉一股煞气扑面而来,不由从心里发凉,小心地避开罗靖的箭矢,强笑道:“将军勿怒,有话好说。”

    罗靖冷笑道:“有什么好说的?”心中暗自思忖——看来沈墨白所铸铁柱当真有镇水之能,否则那什么青龙君怎肯派人前来和谈?微微沉吟间已经打定了主意,冷冷道:“你小小一条乌贼,又怎配与本将军和谈?你家主子呢?”

    乌贼听这意思是松了口,和谈有望,立刻道:“青龙君足不能出水府,将军若嫌在下身份低微,可至水府与青龙君一叙。”

    碧泉在旁喝道:“胡说八道!我家将军是人,怎能生入水府?你莫不是想谋害我家将军!”

    乌贼双手乱摇:“在下岂敢,在下岂敢!只要将军有意和谈,在下回禀青龙君,另择其地便是。”

    罗靖手仍扣着箭,冷冷道:“你家青龙君若真有诚意,便出来与我详谈。若说什么不出水府,这便是了无诚意!”

    乌贼面有难色,但还是点头道:“是,小人这便回去禀报青龙君。只是请将军勿将此柱沉入江中。此柱虽有镇水之能,但青龙君却也不惧,倘若大家拼个两败俱伤,那时倒不美了。”

    罗靖冷笑道:“你敢是在这里吓唬我么?”虽如此说,还是挥了挥手,令乡民将铁柱重新拖回岸上,冷冷道,“我便再待你三天,若三天无音信,罗某倒也不怕与你拼命!”

    乌贼连声应是,身体渐渐沉入水中,打个漩涡,便不见了。罗靖目光冷冷盯着江水,片刻将手一挥:“我们走!”

    一行人回到驿馆,天已黑沉,碧烟早等得如坐针毡,一见几人回来,大喜过望,连忙端茶布饭,问长问短,忙得不亦乐乎。罗靖顾不得理她,甩下外衣便向沈墨白道:“那铁柱可能镇得住那什么青龙君?”

    沈墨白微微一怔,道:“铁柱有镇水之能,可阻潮头冲至堤岸之上,但要镇龙……若无锁龙台,就须用镇水剑镇于水眼之上……”他回答完了,才想起来问道,“将军难道是怕那青龙君不肯和谈?”

    罗靖不答,追问道:“锁龙台是什么?镇水剑又是什么?你能打造得出么?这水眼又在何处?”

    沈墨白迟疑道:“锁龙台之要在龙锁,龙锁……世间凡铁实难打造。那镇水剑,却需至煞之兵。至于水眼……江面茫茫,若不下水细细探看,也难寻出。”

    罗靖沉了脸不语。碧烟不知就里,听他们谈些神异鬼怪之说,急得只问碧泉。碧泉将来龙去脉简单说了,惊得碧烟面如土色,愤恨道:“那青龙君竟说要爷去什么水府!生人岂能入水,这是成心想把爷淹死在水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