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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章 简光亚和操小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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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八六年是简光伢人生中的又一个分水岭。

    先是六月份女儿简单出生,八月又接到妹妹简翠萍考上瓜洲卫校的通知,加上去年弟弟简光仔考上了中国人民大学,可谓是喜事连连。简光伢却一点也高兴不起来,因为每件喜事都跟钱挂钩。一个月挣两三百按说已经是很高的收入,可高收入也架不住高开销。供两个弟妹上学就够艰难了,雪上加霜的是,女儿简单出生后,因为没人帮忙照料,操小玉也没法上班了。把母女俩送回瓜岭倒是能省下一笔开支,可不现实,因为家里没长辈,没人照顾。把母女俩送回洛阳更不切实际,丈母娘一家听说女儿嫁给了一个湖南人,甚至说出过要跟操小玉断绝关系的重话。总之,什么办法都想了,可没有一个行得通。现在孩子落地了,操小玉没了收入,跟前一下子多出两张嘴,家里还有两个大学生,另外还有操小玉娘家那边时不时也要接济一下。两个家,一个人挣钱,可以说怎么也挣不过来。

    说实话,去年弟弟考上大学,简光伢是打心里不情愿供他上的。除了钱的问题,更多的是心有不甘。一奶同胞,就因为晚出生半个小时,为什么弟弟的命就比自己好那么多?弟弟命好也罢了,问题是他命好是建立在自己的苦难之上。还有,母亲何润物为什么一边倒的溺爱弟弟而不喜欢自己,就因为他晚出生几十分钟?这好像说不过去。想到父亲死后这些年自己经历的各种苦难,简光伢心里火烧火燎的难受。可是,简光伢又不能不供。弟弟简光仔是村里有史以来第一个考上名牌大学的家伙——中国人民大学——不供他村里人会说三道四。另外,简家落户瓜岭近百年,四代人里连个工人都没出过。结果祖宗显灵,石破天惊出了个名牌大学生,不让他上怎么也讲不过去。至于将来能否沾到那个大学生的光,这一点简光伢根本没有考虑,自古以来哥哥沾弟弟光的例子就不多,何况弟弟是怎样一个人简光伢清楚得很。可以说,供简光仔上大学,简光伢完全是咬着牙在做一件自己不情愿也没有回报的善事,而且这还超出了他的能力。

    不过还好,一家三口吃住不花钱,这里省下了一笔开支。这得感谢老板郭宏生,愿意在厂里腾出一间十来平米的宿舍给一家三口安身。操小玉在厂里白吃白住,郭宏生自始至终都没有给过脸色。可以说,也不知道上辈子积了什么德,让简光伢遇到这么好的老板。

    严峻的形势逼着简光伢挖空心思琢磨如何增加收入。继续挖老板郭宏生的墙角显然是不可能,先不说郭宏生对自己非常够意思,他身上能刮的油水也就那么多。逮着条鲫鱼就想熬出鱼肝油,这完全不现实,何况也不是长久之计。简光伢因此想到了搞点副业。搞什么副业呢?其他的不懂,但懂油漆。简光伢找郭宏生商量,能不能让自己从厂里拿油漆出去卖,不需要给优惠价,只要跟别人拿货价一样就行。说实话,在龙踞,包括郑家驹在内,简光伢见过也听过XG老板的故事,不恶意克扣打工仔工资就已经算是好老板,无故惩罚甚至虐待打工仔的老板也比比皆是,像郭宏生这种对打工仔如此慷慨大方的好老板即使不算绝无仅有,那也是凤毛麟角。也正是如此,简光伢才敢跟郭宏生提这种荒唐要求。

    郭宏生说屌毛,我就问你还有什么是你不敢想的——在我这上着班,拿着我的工资,带着老婆孩子吃我的住我的,还想到外面去赚外快,你就不怕遭雷劈。

    简光伢说没办法呀,负担重啊。

    郭宏生说你要是我,你会不会答应,我就问你。

    简光伢说要是我,我肯定不会答应,可我不是你啊,你比我伟大多了。

    郭宏生说去你妈的。

    简光伢说我就下了班的时候干干,不会耽误工作。

    郭宏生说考虑得这么周全,看来你打我的主意不是一天两天了——你到底还想不想在我这干了。

    简光伢说既然不行,那要不你给我涨点工资好了。

    郭宏生说你想涨多少。

    简光伢说涨多少都无所谓,就看你的意思了。

    郭宏生说屌毛,你还真以为我要给你涨工资啊——想干就干,不想干走人,想干的人有的是。

    简光伢说行行行,就当我什么都没说。

    没有争取到郭宏生的支持,卖油漆的计划到这里原本就结束了。是“三姑娘”朱贵民的到来,让事情有了转机。

    跟郭宏生提过出来卖油漆的第二天,傍晚,简光伢两口子正在食堂给员工准备晚饭,伏龙塘派出所干警石明来到油漆厂,找到简光伢,说派出所下午在街上抓到一个扛着一个蛇皮袋满街游荡的外地人。由于这个外地人身上没有能充分证明其身份和来路的有效证件,派出所原本的打算是按规定把他送到郊区去筛几天沙子,然后遣返回原籍。外地人辩解说他不是坏人,他也没有干坏事,他是来龙踞找人的,他要找的人叫简光伢。他说他是简光伢的同学,他叫朱贵民。

    石明问简光伢是否认识这么个人。

    简光伢说我确实有个同学叫朱贵民,不过我学校毕业后就没见过他了——你能不能大概说一下他的模样。

    石明说跟你一样又矮又矬,不过比你结实,浑身一股汗馊味。

    简光伢说那就是了,那就是朱贵民。

    简光伢跟着石明来到派出所,见到蹲在角落里由于惊吓而哭过鼻子的朱贵民。

    朱贵民见到简光伢,原本沮丧的脸上立马激动起来,指着简光伢跟代理所长安玉柱和民警龙珊珊说我没骗你们罢,我没骗你们罢,我找的人来了,就是他。

    简光伢说朱贵民,你来龙踞干什么。

    安玉柱问简光伢,说你认识这小子。

    简光伢说他是我同学。

    朱贵民说我有名有姓,我叫朱贵民,我在我们村里也是受人尊敬的人,不是你嘴里的小子。

    安玉柱乜了朱贵民一眼,说确认了就行了,你们可以走了——别忘了还有这一袋东西。说着,安玉柱抬脚踢了一下地上的一个鼓鼓囔囔的蛇皮袋。

    朱贵明对安玉柱的轻佻之举充满抵触,说别用脚踢啊,吃的东西啊。

    简光伢说里面是什么啊。

    朱贵民说甜蔗,我特意带来给你吃的。

    安玉柱说真他妈有力气没处使,千里迢迢扛袋甘蔗。

    朱贵民争辩,说跟你说了,是甜蔗,不是甘蔗,是甘蔗啊。

    安玉柱说一回事。

    简光伢说不是一回事,甜蔗是甜蔗,甘蔗是甘蔗,你吃了就知道了——朱贵民,可以给他们吃么。

    朱贵民说我送给你的,你想给哪个吃都可以。朱贵民话虽如此,其实心里很不情愿。看得出,他在派出所受了委屈。

    简光伢解开系在蛇皮袋口上的麻绳。朱贵民真是有心,上百截甜蔗被他砍成一尺来长,整整齐齐码在蛇皮袋里。简光伢从蛇皮袋里取出几根放在桌上,跟安玉柱等人说你们尝一下,甜蔗比甘蔗好吃。

    石明说两个二百五——品种不同而已,这就是甘蔗。

    简光伢说哎呀,你先尝一下再说嘛。

    安玉柱等人每人拿起一根尝过后,说嗯,吃起来是比平时吃的甘蔗要脆。

    龙珊珊说嗯,没甘蔗甜,但比甘蔗爽口,味道好极了。

    简光伢说这叫瓜洲甜蔗,只有我们瓜洲才有,专门用来做甜茶的,有延年益寿的效果。

    石明说多放几根在这——这么一大蛇皮袋,吃多了屁股疼。

    简光伢照石明的吩咐又从蛇皮袋里抱出一摞放在桌上,说你们要是喜欢,今年过年我从老家回来给你们带点甜茶——我们可以走了罢。

    石明说你还想留在这吃晚饭。

    简光伢把朱贵民从派出所领出来,原本应该兴高采烈的老友相逢,因为派出所这一出,气氛变得有些尴尬。跟着简光伢回油漆厂的路上,朱贵民一脸懊丧,说我这辈子再也不来龙踞了,平白无故进了一趟公安局,这要传回去我名声就臭了。

    简光伢说你也理解一下,龙踞不比老家,老家谁是谁都认识,龙踞可不一样,流动人口太多,不管严一点,很容易出事。

    朱贵民说那也不能乱抓人啊,我又没干坏事,凭什么抓我。

    简光伢说朱贵民,你来龙踞到底是干什么。

    朱贵民说就是想你了,来看看你。

    简光伢一开始对朱贵民的话深表怀疑。自己跟朱贵民虽说是同桌,但其实交情泛泛,更没有好到有必要千里迢迢特意来看自己的程度。

    所以这里有必要简单说一下朱贵民此人。朱贵民在家行三,性格腼腆,因此在学校的绰号叫“三姑娘”。跟简光伢一样,朱贵民在校期间也不是一个合群的学生。不同的是,简光伢不合群是因为早熟,跟同龄人找不到共同话题,但由于成绩优异,深受老师同学欣赏。朱贵民不合群,则纯粹是被歧视。朱贵民来自一个行政区划归茶子坪乡管辖、但事实上茶子坪乡从来没有管辖、也始终无法有效管辖到的偏远村庄。这个村庄坐落在赣湘交界的崇山峻岭中间一座叫驼背岭的山上,村里至今没有通路,村里的很多老辈人甚至一辈子生老病死都没走出过深山。而有关这个原始村落的许多耸人听闻的故事,却是大家平日里津津乐道的八卦话题,比如说这个村里的人五八年之前家里还挂着蒋介石的画像;比如说这个村里的人多数不清楚自己是江西人还是湖南人;再比如说这个村里的人由于缺少与外界联系,族群内部通婚混乱,等等此类。朱贵民作为这个村里迄今为止唯一走出来的中学生,使得他就像怪胎一样被全班师生孤立。师生们对他的这份孤立,既有天真烂漫的好奇,也有粗鄙无知的偏见,同时还夹杂着充满恶意的歧视。以至发展到最后,全班丢了任何东西都是朱贵民偷的,全班犯的任何错误都是朱贵民导致的,甚至全班放的所有屁也都是朱贵民放的。简光伢跟朱贵民同班三年,同桌一年,带着先入为主的印象,最初也对朱贵民心存厌恶。然而随着接触的增多,简光伢慢慢发现,朱贵民秉性纯良。朱贵民学习成绩一塌糊涂,也并非大家认为的智商存疑,而是他的心思和精力都没有办法用在学习上。朱贵民一年四季浑身散发出一股汗馊味,那是他每天需要在鸡叫第二遍的时候起床、翻越数座根本没有路的高山来上学,傍晚放学后又要翻越一遍。如果遇上刮风下雨等等糟糕天气,他上学路上考虑的更多的不是如何赶到学校,而是如何保住小命。何况,作为一个来自穷山僻壤的山里孩子,学习也从来不是朱贵民的主业,学习之余他还得兼顾大量农活。像朱贵民这种情况的学生,真正花在学习上的时间可以说所剩无几,三年时间,一千多个日子,他能坚持下来就已经够艰难了。由于朱贵民身上的这份坚韧精神,简光亚对他充满敬意,并跟他建立了友谊。但即使如此,两人的友谊也远没有深厚到值得千里迢迢来看对方的程度。

    “几天前在山上帮人家盖房子,站在屋顶上,突然一股风吹过来,把满山的竹子吹得呼啦啦作响,不知道怎么就想你了。收工回到家一夜都没睡好,在床上翻来覆去,反正就是特别特别想你,想看看你。从山上下来去了你们村,找到你家,听你叔叔说你去龙踞打工了——于是第二天我就来龙踞了。”已经做了泥瓦匠的朱贵民跟简光伢解释自己千里迢迢来看他的原因。

    朱贵民此次来龙踞,不是来投靠老同学,也不是来见世面,正如他自己说的,就是想朋友了,想来看看朋友。要不是发生了派出所那一出,朱贵民甚至准备在看过朋友后当天就返回老家,因为家里还有很多事等着他。

    朱贵民说山里人实在没什么拿得出手的东西,知道你喜欢吃我们山里的甜蔗,就给你带来了——甜茶是个什么东西,我怎么从没听说过。

    简光伢说我瞎编的。

    朱贵民说嘿嘿,你胆子真大,连ZF都敢骗。

    在简光伢两口子的盛情招待下,朱贵民在油漆厂住了一夜。当天晚上,谈到未来,简光伢劝朱贵民留下来,因为龙踞再怎么样也比老家有希望。可朱贵民执意要返回瓜洲,因为他动身来这的时候压根没有留下来发展的考虑。此时的朱贵民除了做泥瓦匠,去年还兼职做了村里小学的代课老师。在他之前,村里的小学老师是一个只在旧社会上过两年私塾的堂伯,而且去年已经作古。他如果留在龙踞发展,村里的孩子们将面临集体失学的境地。

    “四年级五年级的孩子可以让他们到山外的学校去读,一二三年级的孩子实在太小了,山高路陡,怕他们掉到崖下去。”朱贵民说。

    朱贵民说你在外面好好发展,你比我聪明,一定能抓住机遇,抓住机遇就有希望了。反正我这辈子怕是就这样了,出不了山了。

    谈到人生,朱贵民说贵在坚持。朱贵民说像我这样的人,在村里人看来,不读那三年中学跟读那三年中学其实没什么区别,反正最终还是要回家务农,能认识镰刀锄头就够了,没必要认识字。甚至在很多村民眼里,不读那三年中学比读那三年中学还更好,读那三年中学,学到了不该学到的知识,看到了不该看到的世界,可一切都跟你无关,这是一件煎熬的事。可我不这么想,虽然我也知道外面的世界与我无关,虽然我也知道读完三年中学后最终还是要回到那山上去,可我想的是,假如有一个机遇同时摆在全村人面前,我读了三年中学,起码比那些没读三年中学的村民更有机会得到,我也就更有机会改变自己的人生。所以我咬着牙坚持了三年,哪怕因为上学被摔得头破血流,哪怕连老师同学都在嘲笑我——你好像是全班唯一没怎么嘲笑过我的人。

    长话短说,朱贵民给简光伢留下一袋甜蔗,第二天便登上了返回瓜洲的火车。朱贵民身上那份不放弃的精神,深深感染了简光伢。因此,事后过了几天,简光伢决定再去跟郭宏生争取一下。这次简光伢特意把老婆孩子也带上了,说老板你看到了,我一个人养一家人,负担真的很重,你无论如何再考虑一下我上次跟你说的那个事。

    郭宏生说什么事。

    简光伢说卖油漆的事啊。

    郭宏生说屌毛,不行呐,你怎么就不明白呢。

    简光伢说老板,我绝对不会耽误工作,要是耽误了,你那时候叫我滚蛋,我立马卷铺盖走人,一个字都不说,好不好。

    郭宏生说你这个屌毛怎么就不明白呢,我不是不想帮你,是我真的不能帮啊——我要是答应了你,那是不是接下来厂里谁有困难我都要帮,那我这个厂还办不办了。

    简光伢无言以对。

    郭宏生心软了,说你真想卖。

    简光伢说不是想不想,是逼得完全没办法了。

    郭宏生说让你老婆卖行不行,反正她也没工作,她可以卖啊。

    简光伢说她卖不了。

    操小玉说咱卖不了——咱不识字。

    郭宏生说认识钱么。

    操小玉说钱谁不认识呢。

    郭宏生说那还有什么问题呢。

    操小玉说我不识字啊,再说我一个女人家怎么好意思干这事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