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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9章 钟异

    钟成说闭上眼, 在强风中继续思考。

    殷刃,原身为人的邪物,并拥有驱使众多邪物的能力。

    从古至今, 沉没会不择手段追求力量。有这么一个吸引人的案例在前, 沉没会愿意研究千年之久,钟成说完全能够理解。

    现在看来, 沉没会或许成功地制造出了仿制品。

    仿制品拥有不低的智能, 统率众多邪物, 驱逐可能存在的威胁。听上去,有种隐约的似曾相识感。

    灯与影的交替中, 钟成说再次睁开眼, 镜片后的眼睛不带半分光泽。

    孤身一人,魑魅魍魉常相伴左右。行走世间, 神出鬼没保八方平安。

    ……钟异。

    巩朝时期,大天师钟异只身平定六煞。只要对玄学界有所了解,必定绕不开大天师的传说。

    身为夜行人的“阎王”,钟成说更是对这些传说滚瓜烂熟。

    凶煞不可直视, 无人目睹当年的场景。甚至连钟异本人的资料, 后世都没有流传下来多少。

    正如一切奇人异士, 钟异的身世只有寥寥几笔——

    钟氏子孙, 出身偏远山村。此子天生神力, 常年驱邪除妖, 战无不胜攻无不克。后效力于化吉司,由皇帝赐了“异人”称号, 自此被称为钟异。

    至于他的真名, 没有任何记录留下。而钟异的外貌, 则由诸多神像与神画流传, 不知道有多少个版本。

    此人正经资料不多,民间的趣闻轶事却不少。由于这人的相貌狂野,事迹刚猛。除了玄学界业内拜他求平安,民间大多用他的故事来吓唬小孩。

    最早流传出钟异传说的,正是一个闭塞山村。

    据说钟异他娘怀胎不久,在山中撞邪,人变得疯疯癫癫。村人一人一碗饭喂她,结果扛不住疯子乱跑。女人最终消失在邪物横生的山林,活不见人死不见尸。

    直到某天,打柴人在山中听到幼儿啼哭。他循声而去,发现一具破碎女尸,那尸身边缩着个婴儿。那婴儿被打柴人发现时,嘴里还剩吃了大半的邪物手爪。

    打柴人吓得落荒而逃,回家便害了大病,没几天便死了。

    可惜再往后的故事,民间没有流传。人们只说,钟异长成后,时常思念故乡,每年都要去山村附近斩妖除魔。

    后人大多把它当成彰显伟人道德的套路小故事,一笑了之。

    可那真的只是故事么?

    蚁穴之中,众多邪物追逐在后,雕栏画栋跨越时光。周遭苍白的冷雾翻涌,档案馆中的那个古老村落的幻象再度回归——

    无数邪物的最前方,红色的身影蹒跚前行,脚踝上铃铛叮铃作响。邪物们们恭顺地弓着身子,紧跟着穿越山村的泥泞小路。

    那个身影会停在门口,缓缓撞击门板,像是在叩门。

    【红灯亮,青灯燃,家家户户把门关。】

    【三更天,瓜果甜,背对门板要慎言。】

    【祈清静,许福愿,紧闭眼睛看不见。】

    【雄鸡唱,足声远,来年再来报平安。】

    来年再来报平安……

    幻境里只有山村的残骸。而根据当时那首歌谣,那个小山村毁灭之前,他也曾每年造访吧。

    一年一度,村民们会奉上瓜果,对他许下愿望。

    如同交易一般。

    “红灯易物,青灯祛邪”、“相隔门槛,彼此不见”……时至今日,当年的故事被历史吞吃殆尽,类似的风俗仍在人世间留存。

    夸张的画像,遗失的资料。民间虚无缥缈的传说,恶徒延续千年的追逐。

    钟成说抬起头,再次看向似乎无穷无尽的蚁穴门窗。

    尽管还有无数拼图散落在外,可他所知的那些却渐渐完满,拼出一只赤红的非人之眼。

    人类最强悍的传奇,那位惊才绝艳的大天师,可能在成为“大天师”前,便不是人类了。

    状况差不多清楚了,此时此刻,钟成说只剩一点需要确定——

    毕竟谜题与谜底,都在他触手可及的地方。能够得到“研究对象”的亲口确认,这还是头一回。

    钟成说五指微动,殷刃的温暖的皮肤紧贴他的掌心。

    “殷刃。”

    “嗯嗯?”殷刃被风吹得昏昏欲睡,两眼眯着,回应里还带了点鼻音。

    “是你吗?”身侧有人,钟成说问得语焉不详。

    “什么是不是……”

    殷刃吞了两口风,清醒了几分。他的搭档知道他是“红衣人”,可钟成说依旧问出了这个问题。

    是你吗?

    果然,这小子有所察觉。

    殷刃扭过头。贯穿千百年的微弱灯光里,他竖起一根食指,轻轻按上嘴唇。

    “嘘——”

    钟成说从未如此认真地端详对方。暖光之中,那双眼眸里没有身为传奇强者的傲气或肃穆,只有仿佛恶作剧得逞的小小狡黠。

    是你啊。

    他情不自禁收紧五指,臌胀的兴奋几乎要撑破他的心脏。

    殷刃嘶地抽了口气,钟成说握着他的手分外用力,简直要将指尖掐进他的血肉里。下个瞬间,钟成说像是意识到了什么,迅速卸了力量。

    殷刃有种微妙的错觉——方才钟成说松开的似乎不是手指,而是即将合死的獠牙。

    ……

    不久前,海谷市,某家公司的地下楼层。

    整个地下部分的入口处都挂着“技术第二~五部门”的牌子,牌子下方还贴了“研发重地,非请勿入”的标识。

    无数房间在地下整齐堆叠,空气、水与电血管般环绕在四周。机械上的指示灯明明灭灭,看不见的数据在空中流淌。

    挂牌“技术二部-b2219”的门后,白炽灯将房间内照得惨白。一面墙上嵌满闪闪烁烁的机械,与识安后方指挥的款式极其相似。

    与识安不一样的是,机械前坐了足足十五六个人。

    他们个个叼着烟,汗衫领子蔫菜叶似的扒在脖子上。这些人表情各不相同,可眼底藏着同出一辙的麻木神色。

    房间无窗,全靠空调换气。伴随噼里啪啦的键盘响声,烟味、汗味和咖啡味混在一起,空调冷风搅来搅去,混成了微妙的网吧气息。

    整片监控墙不断闪烁,画面中是更升镇各个角落的影像。

    镇民们拿着家伙走上街头,行动摇摇晃晃。画面出现呲呲啦啦的电磁干扰,那些雾气原本只是绕着山镇流动,这回它们朝镇内倾泻而来,如同乳白色的海洋。

    隔壁墙,大屏幕上各项数值一路走高。巨大的骷髅伸直身体,细瘦的巨型人影剧烈摇晃,如同风中蒲草,漂浮的云状邪物撞上废楼。

    天还没黑,镇内邪物的骚动一浪猛过一浪。

    地下没有几个摄像头,探测装置倒装过不少。更升镇像是被人丢进了炒锅,无论地上地下,所有数值都过山车似的疯狂波动。

    “更升镇的‘守护者’被激怒了。”地中海发型的中年人咳嗽两声。

    “咋回事啊,地下那些读数太离谱了,上头不是让咱们搞臭俩新人吗?怎么跟着这种高手?”

    地下数据监控屏前,一个染黄头发的小年轻使劲啃咬自己的手指。他双手各四根指头,两只手小拇指都只剩个圆圆的指头根,约莫被刀剁掉了。

    “新人处刑任务配仨应急部的人,离谱了吧这……本来说一个吞蛇就能完事,现在弄进蚁穴还尿不尽似的拖拖拉拉。”

    作为沉没会的监控部门,他们的工作内容非常明确。

    两个目标被送进洞窟深处,识安势必会派出“兜底”的资深员工救援。只要把资深员工弄死,两个目标毫发无伤——光凭这一点,无论殷刃与钟成说有没有秘密,他们的“升迁”之路必断。

    他们只需要及时监控并上报最新状况,自会有人给俩新人抹上疑点,不愁识安不踢人。

    发现戚辛这个无辜文员也被卷进去,沉没会成员们差点开香槟庆祝。连带着害死无关群众,这可是识安红线。

    结果这伙人属蟑螂的,被黄粱追了这么久还有余裕,阵线不见任何破绽。

    “叫邹部长?”另一个腰子脸男青年出主意。

    “邹部长出差。”

    腰子脸:“那这事谁能拍板?‘守护者’又不听我们指挥,事情闹大就完蛋了。”

    “唉……”这回叹气的是个形容枯槁的女人。

    “那个叫‘守护者’的邪物到底是啥啊?”女人耷拉着眉眼,“除了咱们组,负责更升镇得有千把人吧?这么久了,实验体拉来一批又一批,‘成品’又藏着不给看。现在眼看要乱,我们啥也不知道,半点办法都没有。”

    “不该问的别问。”

    地中海男人狠狠按灭烟头,吐了一大团青烟。

    “还想要命的话,少知道点为好。上头默许更升镇乱到这一步,肯定有自己的打算。”

    ……

    “我刚才的提议,你有什么意见吗?”

    沉没会海谷分部,魏化谦兴致勃勃地查看报告,随口朝话筒说道。

    “……符行川和李念出现在更升镇,您要拿更升镇的项目换他们的命。”众人口中正在“出差”的邹部长,此刻正坐在一辆疾驰的小轿车中,耳朵紧贴手机。

    “是。那两位愿意屈尊处刑新人,我何乐而不为呢?”魏化谦的声音从话筒中传来,“再说,更升镇原本就快出问题了,这买卖不亏……那东西说到底还是仿制品,它早就没了理智。”

    “……”

    “心疼了?”

    “更升镇的项目断断续续一千年,今年是我负责的第十年,说不在意是假的。”邹部长说,“但‘守护者’的状态确实不稳定,它早晚会惹出乱子,这样也好。”

    “嗯。”

    “但是,”邹部长话锋一转,“为了照料‘守护者’,我们部门投入了上千万。既然您的海谷分部要提前放弃它,您得拿出筹码交易。”

    魏化谦毫不意外地呵了声。

    “你的要求?”

    “我要看一遍你们海谷分部的‘原样本’记录。”邹部长站在一座光秃秃的野山前,“更升镇蚁穴的文献资料,全由你们保管,根本没有进我们的资料库。”

    “我守着更升镇那个仿制品研究了十年,我要看真货。”

    “可以,不过它们被存放在城西山区,你得一个人去看。”魏化谦笑道。

    邹部长同样笑回去:“有时候我挺羡慕识安那边,人家资料共享得很痛快。”

    “这话说的,我们也很有分享精神。”魏化谦慢条斯理道,“只不过对于极其重要的信息,识安也有保密等级嘛。”

    “你要看的那些资料,上面可是记录了人类有史以来的‘力量极限’,我们的终极目标之一。都说举头三尺有神灵,放尊重点比较好。”

    魏化谦抿了口茶水,将茶杯轻轻放在木桌上。透过装满茶汤的玻璃杯,原本暗红的木桌看上去鲜亮了几分。

    可惜,比起他当初看到的红色,它还差得远。

    随意嘱咐了两句,魏化谦挂断了通话。全面激活更升镇的命令已然下达,加上“守护邪物”在其中发疯,不出两个钟头,他就能看到识安两位高手的丑态了。

    都说养兵千日用兵一时,养“邪”也大致如此。就算更升镇的“那东西”是个失败作,也不是符行川这种正常人类能应付的。

    魏化谦稍稍放松神经,躺在木桌旁的沙发上。

    他咬破手指,在眉心画了个血符,又开始回味那段震撼人心的记录。

    和资料散失的识安不同,蚁穴里留有红衣人的影像。壁画不过是用以参照的“照片”,更重要的信息,全被沉没会仔细地转运去了别处——

    那是贯穿几百年的,与“红衣人”的对话。

    作为海谷分部的管理者,魏化谦第一时间观看了那份记录。

    ……

    一千三百多年前,盛夏,荒原。

    树杈间瘫着一大坨黄粱,瞧着像个色彩斑斓的软垫。那人斜倚在黄粱上,怀里紧紧搂着吃了一半的西瓜,正在努力通过眼洞读话本。

    那人脸上扣着个写满符文的面具,身上裹了两层红布,挂了横七竖八的古怪封印,只是勉强露出一点人形。饶是如此,那股逼人的煞气还是在四周侵染出一片冰寒。

    那时是夏日,可树木的枝叶迅速枯萎,叶面表面结出一层薄霜。

    树下躺了一群肥肥胖胖的邪物。要是换成动物,场面兴许还有几分喜人。然而改成那些形态狰狞的玩意儿,画面只是添了几分惊悚。三四个带着娃娃头罩的小孩躲在树后,巨大的头罩露出大半,夸张的笑脸沾满尘灰。

    沉没会的使者恭敬地跪于树下。

    “……钟异大人。”那人小心翼翼地呼唤。

    “钟异大人,钟异大人。”树上人半天没反应,沉没会使者的声音里多了几分压抑的烦躁。

    “钟异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