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洞 穴(1)

    ●响马这个人

  响马买了一套房子,在北京市郊。这个小区有个很顺口的名字,叫飞天小区。

  他买的是两室一厅,一个人住,挺宽敞。

  在这里,急匆匆的时间陡然放慢了,像云卷云舒。空间陡然扩大了,风无遮无挡地吹来吹去。

  小区的保安似乎很少,他们的大檐帽、皮鞋、制服都是黑色,帽徽、肩章、腰带都是红色。响马总觉得那制服设计得不好看,像反动武装里的低等士兵。

  在响马的印象中,把门的保安好像一直都是同一个人。他很瘦,很高,腿不直,中间的空挡呈橄榄状。他的两只小眼睛间隔太远了,甚至有点像蛇,假如你和他面对面交谈,总要想到一个问题:究竟看着他哪一只眼睛比较合适?

  出了门,路对面据说是另一个小区,可那是未来的事。现在,那里还是一大片荒地,长满了粗壮而高大的草,即使有风,它们也不摇不摆,僵直地挺立着,好像守护着什么秘密。

  荒地的那一端,就是山脚。

  这里没有公共汽车站。如果进城,要翻过远处的一条高速公路,才有一个989路车站牌,那是通向这里的惟一一趟车。

  每次响马进城,总是要等很久很久,才会看见一辆长长的车,慢腾腾地爬过来。它好像很老了,它停下来,似乎不是为了上下人,而是为了喘口气。

  等车的人很少,大家都站得很远,几双眼睛保持着某种戒备。

  这种气氛提示,在这里,即使是光天化日,也可能发生抢劫案。

  响马不在城里上班,他搞了一个私人工作室,在家里办公,搞美术设计。他在圈子里有一定影响,因此,酒香不怕巷子深。

  在竞争激烈的京城,大家都在奔忙,像响马这样过着隐士生活的人寥若晨星。

  他对这种生活很满意。

  ●草像梦一样深

  小区的楼房间隔很远,绿化面积超出了环保局的规定,到处都是草。这是它最大的卖点。

  那草越来越高,从来没有人割。

  有一天响马走过草地,忽然想到,他似乎从来没看见小区里有负责修剪花草树木的园丁。

  走着走着,他停下了,他看见了那略显荒凉的草丛中爬出了一条虫子……

  读过我以前作品的朋友一定联想到,我曾经写过一篇万字小说《腿》,讲的是一片荒草中爬出一条草绿色的虫子,它像小指一样大小,通体草绿色,身下长满密麻麻的像毛发一样的腿。故事的主人公最后把它冲进了马桶。在它被冲下去的那一瞬间,故事的主人公觉得它的眼睛(一只或几只)一直在阴森森地看着自己……

  我在《腿》里写道:那管道里无比黑暗,固若金汤,千回百转,万劫不复……

  后来,那条虫子不断在深夜里出现,有一次几乎爬上了故事主人公的床,爬到了他的枕边,碰到了他的肉……

  那是一条非常可怕的虫子。

  它的腹下长满了腿。它的背上长满了腿。它的腿上长满了腿。它的额头上长满了腿。它的眼睛里长满了腿。它的肚子里长满了腿。它的大脑里也长满了腿……

  最后,它铺天盖地,从仇人的眼睛、耳朵、鼻孔钻进去,在他的体内密麻麻地爬动,翻滚……

  《新电影》杂志的总编辑尚可看了这个故事之后说:当时是大白天,他在办公室里,却打了个寒噤,好像那一万个铅字变成了一万条虫子,站得整整齐齐,朝着他冷笑……

  我现在写的是一条现实的虫子。

  它的身体是暗红色,有黑的花纹,很精妙。它的腿也很多,不过,响马一走近它,它就吓得跑回草丛中了,再也找不见。

  响马站在草丛中发了一阵呆,他想这草丛里一定藏了很多各种各样的虫子。

  虫子多,证明这里的人少。

  很安静。

  因此,夜里响马经常做梦。

  有一天,他做了一个奇怪的梦,极其恐怖。直到几天后,他还一直在回想那梦中的情景。不过,他没有对任何人讲过。闲下来的时候,他就一个人琢磨,越来越觉得这个梦深有含义——

  他梦见半夜时他慢慢起了床,摸黑穿上了衣服。他甚至记得,第二个扣眼儿好像出了什么问题,他费了好大的劲才系上。

  接着,他到玄关的镜子前,照了照,还梳了梳头……

  最后,他推门走了出去。

  一个个窗口黑洞洞。

  所有人的身体都像尘土一样缓缓沉淀,在梦的湖底落定。空气极其清澈,幽幽的梦在四处飘悠。

  梦不会摔跤,梦与梦也不会互相牵绊,一切都无声无息。

  路灯都是那种日本式的纸灯笼,挂得低低的,白得像一张张涂了过多脂粉的女人的脸。

  风像幽灵一样,在大家熟睡之后,它们就爬出来,在树叶的后面做一些鬼祟的动作。

  那些灯笼微微地晃动。

  夜空浩瀚,星光微茫,半个月亮高高在上,白得像路灯。

  响马慢腾腾地朝小区外面走,他能听见自己的鞋底和地面磨出的“嚓嚓”声。

  他不知道自己要干什么去。

  他没有想过这个问题。

  他只知道朝前走,似乎有一个人在等他。

  那是一个他必须见的人,她的呼唤他不可抗拒。

  洞穴(2)

  他的眼睛直直地看着前方。

  走到小区大门口,四周都黑下来,只有门卫室屋檐下的水银灯发出惨白的光,那光笼罩着那个保安。他的身影在光中晃动,影子很长。他心事重重地走过来走过去。

  响马走过他面前的时候,他用奇怪的眼神打量着响马。

  响马想,你总不至于拦住我盘问一番吧?算起来,响马在这个小区已经住一年多了,这个保安应该认得他。

  果然,那个保安没有问什么,只是一直看着他走出去。

  响马走到小区外面的路上,就有点迷茫了。

  我这是要干什么?

  噢,我是来见那个女人的。

  那个女人是谁?

  我不清楚,可是,她在等我。

  她在哪里?

  她会告诉我。她知道我不知道。

  响马一边想一边四处张望。

  对面的荒草里露出一颗脑袋来,似乎是一个女人,她笑笑地朝他摆手。

  他对她出现的地方缺乏好感。他以为她会出现在路边。

  “过来,你过来……”她的声音软软地飘过来。

  响马很不喜欢那片荒草,但是他必须走过去。于是,他小心地拨开挡在身前的荒草,一步步走向她。

  这时候,他忽然意识到这个女人的面孔有点熟悉,却怎么也想不起来是谁。他扪心自问——这就是你要走近她的原因吗?

  在响马离她还有十几米远的时候,她却转身走开了,朝着荒草深处走去。

  夜色幽暗,可是,响马能看见她的头发很长。

  响马没有喊她,尽管他不知道她要带自己到什么地方去,只是静静地跟着她走。

  那片荒地太大了,响马走得很艰难。尽管他穿的是长腿裤和长袖衣,可是,他的脚腕和手腕还是被刮得很疼。

  他忽然想起了那条虫子。

  暗红色的身体,黑的花纹,无数的腿……这荒草里藏着多少虫子啊,这里是它们的家。

  走着走着,响马就辨不清回家的方向了。

  终于,女人把响马领到了一个山腰上。

  他看见了一个山洞。山洞外,草木茂密,郁郁葱葱。神秘的女人站在山洞的旁边,笑笑地朝里面指了指。

  响马犹豫了。

  在月光下,那个黑糊糊的山洞深不可测,缺少善意。

  响马听见了潺潺的水声,不绝于耳。

  那个女人很湿润地笑着,继续指着山洞,示意他走进去。

  他一直试图看清那个女人的脸,一直试图想起她是谁,可是月光很不明朗,那张脸十分模糊。不过,响马能肯定她是一个不丑的女人。

  他感到她有一种勾引的意味。

  刚才他觉得山洞是最危险的,现在他觉得山洞是最安全的。

  于是,他就朝前走去了。

  那个女人从他的步伐里看得出他的态度,先他一步钻进了山洞。

  月亮像被拨弄的蜡烛一样亮堂起来,山洞之外明晃晃的,崖壁,山路,甚至一丛丛宽大的草叶,都看得清楚。只有那个山洞,黑得令人不安。

  响马在山洞前停了停,终于跨了进去。

  他似乎知道这是在梦中。梦是超现实的,即使有了什么灾难,醒来之后都会变成泡沫。因此,他敢冒这个险。

  他摸索着走进山洞,里面死寂一片,连水声都没有了。

  “喂。”他小心地叫了一声。

  没有人回答。

  响马明明看见她进来了呀,怎么没影了?

  “喂!你在哪儿!”

  还是没有人回答。

  响马继续朝里走,越走越黑,最后,响马都看不见自己了。

  他的眼睛没有了,只剩下一双灵敏的耳朵,捕捉着山洞里的任何一点声音。

  他不知道这个山洞有多深。

  跌跌撞撞地朝前走了一段路,他意识到不能再朝前走了,应该立即返身回去。

  可是,当他回过头的时候才发现——后面也是一片漆黑,根本不见洞口!他的心一下就跌入了万丈深渊,胃里空空的,要呕吐却呕吐不出来。

  他顺着原路一步步朝后退,却一直没有看到出口。冷汗从他的毛孔踊跃地渗出来,湿了他的衣衫。

  “喂!~~~~~~”他又喊了一声。

  一个女人的声音突然从响马的脖子后传过来:“你最怕什么?”

  响马猛地转过头,一张模糊的脸几乎贴在了他的眼睛上,尽管响马看不清她,却能感觉到她仍然是笑笑的。

  他惊恐到了极点。

  梦没有导演,情节放任自流,胡编乱造,什么结果都可能出现。可是,他脆弱的神经简直都承受不住了,不知道自己怎么才能过去这一关。

  “你是谁?”他颤颤地问。

  “你连我都忘了?我们太熟悉了……”停了停,她叹口气说:“最熟悉的人往往会变得最陌生。”

  响马从她的话语里听出了一丝哲理的味道,他有点不怕了——这说明,面前的女人还有思想,说明这个梦还有逻辑,说明他还可能有出路。

  “你想干什么?”响马尽量显得很平静。

  “我只想问你一个问题。”

  “什么问题?”

  “你最怕什么?”

  响马觉得他幻想中的那种浪漫已经像秋天的大雁一样,越来越远了。现在,他只想着该怎样保护自己的神经。

  洞穴(3)

  “我……”

  每个人的内心深处都有最怕的东西,每个人最怕的东西都是自己想出来的,都是不一样的。如果把这些东西都准确地描述出来,那将是一部最恐怖的书。

  响马最怕的是什么?

  第一次想到那个情景,就差一点把他吓疯。从此,他一直在努力把那个情景从记忆里删除。

  众所周知,你记住一件事容易,忘掉一件事却难,尤其是严重刺激过你神经的记忆片段。最后,响马只有把它深深埋在心里,不敢触碰。他的思路每次经过它的附近,都远远地避开。那个地方的草越长越高,越来越阴森,成了响马心理上的一块病。

  在眼下这个恐怖的环境里,响马更不敢想,更不敢说,他怕这个黑暗中的人真把那个恐怖的情景呈现出来。

  “说吧,你最怕什么?”她又问。

  “我最怕黑糊糊的山洞……”他撒谎了。

  “不,不是这个。”她轻轻笑了笑,好像对响马的秘密了如指掌,接着,她劝导说:“再想想,你最怕什么?说实话。”

  这种对话是没有好结果的,响马有这种直觉。

  他突然想到了逃跑。

  “你……能让我看清你的脸吗?”他突然说。

  “我也没有带火。不过,你可以摸我——你敢吗?”

  “那你能不能告诉我,洞口在哪里?”响马早想好了,只要她说出洞口的方向,他立即就会朝相反的方向逃窜。

  “洞口?我也找不到了。”她的口气显得有些无奈。

  “你第一次……来这里?”

  “不,这里是我的家。”

  草丛是虫子的家。暗红色的身体,黑的花纹……

  她的脑袋突然又逼近了一些,低低地说:“我知道你最怕什么,我替你说出来,好不好?”

  响马的心猛跳起来!他木木地面对着这个黑暗中的女人,变成了一只任人宰割的羊羔,等待她猛然揭开自己心中那最黑暗的部分。

  那个女人把声音压得更低了:“你最怕的是……”

  响马的神经快崩断了!他突然想嚎叫!

  就在他歇斯底里的一瞬间,蓦地从虚飘飘的梦境中跌落。

  ……窗外还黑着。

  那个女人无影无踪。

  ●情种

  响马是一个厚情薄命的人。从小,他就是一颗多情的种子。

  有一次,迷路了,在一条陌生的街道上孤零零地朝前走。他很害怕,很委屈,但是他没有哭。他知道如果他哭了,会招来更大的麻烦,比如坏人。

  他毕竟太小了,很多人从他身边走过,都用奇怪地眼光打量他。偶尔一两个男人停下来,问他:“孩子,你的爸爸妈妈呢?”

  他不说话,快步朝前走。

  天越来越黑了,两旁的房舍里飘来炊烟的味道。他更加害怕,更加委屈,却仍然强撑着不让自己哭出来。

  终于一个大女人走了过来,她走到响马身旁,蹲下身,说:“你是不是找不到家了?”

  响马仰头看着她,“哇”地一声哭出来。

  那个女人什么都不再说,轻轻把他搂在怀中。

  响马嗅到了一股香气和一股奶味,他的心一下就踏实了,即使永远也找不到家,他也不会再害怕,不会再委屈,女人那柔软的怀,就是他永恒的家。

  他母亲死得早,后来他发现自己身上有俄狄浦斯情结。

  他天性离不开女人,就像鱼儿离不开水。否则,他就会一点点干涸,窒息,一点点枯萎,风干。

  他10岁那年,就爱上了一个大女人。

  他至今不知道那个女人叫什么名字。

  那个女人住在响马家楼上,可是响马不知道她住在几楼,以及哪个房间。

  她好像是一个女工,长得很丰满,经常穿一件鲜红色的大衣裳,一条艳黄色裤子,那裤子很紧,弹性很好,裹出迷人的曲线。

  有一次,她从响马的身旁走过,响马嗅到她的身上散发出一种香气,从此,他就迷失在了那香气中,找不到出路了。

  那个大女人不知道,她每次下班回家时,都有一双清澈的眼睛在窥视她。

  响马是一个不太合群的孩子,他一个人坐在楼下的花圃前,就是为了等她。响马的四周,花草摇曳,蜂蝶飞舞,响马沉浸在静静地幻想中……

  她的嘴唇很红润,胸怀很宽阔。

  响马想亲她的嘴,她就为他把嘴唇微微张开;他想把头钻进她的双乳之间,她就会温柔地为他解开衣扣儿。

  她就像他的母亲,但是更美丽;她就像他的姐妹,但是更陌生……

  响马喜欢听她笑,她一笑起来满世界都是金子;响马喜欢看她的肌肤,她的肌肤展现出来满世界都是雪花。

  可是,那个大女人却从来没有关注过响马,这使响马很伤心。

  有一次,响马偶尔看到她跟一些大男人在一起笑闹,心中立即充满了酸意,眼圈也湿了……

  多年以后,响马长成了大男人,也一直没有改变这种女人式的小肚鸡肠。很多女人都以为响马很宽厚,那不过是他善于用灿烂的微笑掩饰内心罢了。实际上,他受不了女人的一点冷落和简慢,更不能容忍她们的虚伪。否则,他内心那娇好而脆弱的爱之花就会纷纷凋零,无论对方(包括他自己)怎样努力,都不能使它们鲜活地重返枝头。

  洞穴(4)

  因此,和他交往深刻的女人说:响马最霸道。

  天上的云很白,多像她的手啊。

  童年的响马想抚摸一下,可是他没有天梯——它们是那样遥远,即使他一年年地长高,也终究够不到。

  他有点绝望。

  终于有一天,10岁的响马在那个大女人下班时拦住了她,郑重地向她求婚了。

  她听了后,“咯咯咯”地笑起来。

  响马傻了,他在她的笑声中越来越局促。

  终于,她止住了笑,板着脸,故做认真地说:“可是,我这么大,你那么小,怎么行呢?”

  这确实是个问题。

  响马想了想,仰着脑袋说:“那你就别长了,等我几年呗。”

  她憋不住,又一次笑起来:“好吧,那我就等你长大!”

  说完,她抱起响马,在他的小脸上用力亲了一口。那一吻纯净如水,可是,响马的脸蛋却一下变成了红苹果。

  她答应他了!

  响马觉得他的爱情梦圆了,他现在要做的只有一件事——快点长大。

  正当响马全心全意地往高长的时候,那个女人却搬走了,竟然没跟响马打个招呼。

  响马得知这个消息的那天,万里无云。他哭了一下午。

  他多次打听那个女人搬到了哪里,只听说是一个很远的城市,却不知具体地址。她根本没遵守曾经对一个小男孩的承诺,就这样轻率地走了……

  从那时起,响马开始了画画生涯。

  他每天放学做完功课,就在纸上画那个女人。他有美术天赋,竟然画得很像。然后,他捧着她的像,默默端详。

  之后,每年他都要为心爱的女人画一幅像。

  岁月流逝,响马不停地猜测和揣摩,想像着她的变化,完全凭感觉创作了。

  画中女人的红颜一年年地衰老下去。

  他画了她将近20年。

  后面的画和第一幅相比,渐渐面目全非。可是,响马每一年画她的时候都坚信,他画的就是当年那个女人如今的样子。

  这是不可能的。

  不过,这是一种痴迷,一种希望,他一直小心翼翼地保持着这种美好的错觉。

  现在,响马快30岁了,他一直没有结婚。

  并不是因为那个消失了的大女人,他不会为了小时候的一个单纯梦想而终身不娶。那个大女人以及那不间断的画像只是他对童年纯情的一种追忆,只是他单调生活中的一种虚拟的诗意。

  上大学之后,响马一直没有缺过性伙伴。

  他疯狂地爱着女人,爱着各种类型的女人。美丽的少女,成熟的少妇……他甚至不排斥老女人,丑女人。

  每次和女人做完爱,他都有这样一种感想——女人是一个骗局。可是,为了这个骗局,他愿意倾尽所有。因此,他虽然赚了很多钱,却一直没什么积蓄。

  不管他经历了多少女人,在他心目中,女人永远幽深而神秘。他永远不知道她们的秘密,永远探不到她们的根底。

  有一句最通俗的话:女人心,海底针。

  他不仅仅是永远弄不懂她们的心,也永远看不清她们的身体。

  之后,响马隔一些日子就要做那个恐怖的梦,梦中的情节一模一样。

  每次,他都梦见他半夜穿衣,走出门,经过那个保安,来到小区外的路上,看见那个女人在荒草丛中朝他招手,然后他就鬼使神差地跟她走,一直走进一个山洞,接着,他就再也走不出来了。那个女人突然出现在他脖子后,低低地问他:“你最怕什么?”每次到了这里,梦就破了。

  为什么反复做同一个梦呢?响马感到这个问题严重了。

  是冥冥之中有神灵在暗示自己什么?是自己得病了?他的身体没什么问题啊,生物钟没有紊乱,能吃能喝,精力充沛,**旺盛……

  接下来,他就开始品味这个梦的含义,终于不得结果。

  这一天,他专门跑到城里,找到一个神叨叨的朋友,向他请教。那个朋友一直声称他是解梦大师。

  解梦大师听了响马的讲述,故作高深地讲了一大通:那个女人总是出现在荒草中,说明你的生活中将出现一个属蛇的女人,她很富贵,很可能是一个成功的私企老板。她把你引进一个山洞,然后你就找不到出口了,这说明你将走不出这个女人,她就是你未来的配偶。她总是问你怕什么……

  大师说到这里打了个嗝,掩饰他的词穷,然后继续说:她是一个挟持你一生的人。你最怕的就是她。

  响马离开大师之后,把他的那一堆话都扔进了垃圾桶。他暗暗地想,如果这种水平也能混饭,那我就可以靠解梦跻身亚洲富豪前十名了。

  不过,响马把那个朋友最后一句话留住了——他在响马离开的时候补充说:那个山洞就象征着女人的生殖器。

  响马不是觉得他说得有道理,而是觉得这个文学比喻很生动。

  ●虚实

  响马最近的活儿越来越多了,他经常进城去跟一些客户谈业务。

  这可能跟他刚刚设计的一个平面广告有关。最近,他为一个房产开发商设计了一个广告,就立在繁华闹市上,那上面有“响马工作室”的电话。

  每次出入小区的大门,响马都发觉那个眼睛离得很远的保安神态有点异样。

  洞穴(5)

  一次,响马走进了小区大门,走出了很远,突然回过头去,看见那个保安正在背后定定地看着他。他见响马回过头来,心事重重地把目光移开了。

  响马疑惑了:为什么白天和夜里都是他在这里值班呢?难道没有人和他轮换?

  想着想着,他幡然醒悟:夜里遇见这个保安,那是做梦。他之所以总梦见这个保安,是

  因为他白天总看见这个保安。

  那么,夜里值班的保安是谁?

  这一天,响马要赶一个活儿,很晚才结束。他从电脑前抻了个懒腰,要睡了。

  突然,他有了一个念头:出去,看一看夜里值班的保安长得什么样。

  推开门,一阵冷风吹得响马打了个寒战。

  那些苍白的纸灯笼还在静静地垂挂,散发出淡淡的光晕,使暗处更暗。

  在路上,他又想起了梦中的情形。

  此时,他是在现实中,不必害怕,对面的荒地里不会再出现那个女人的脑袋,他也不会傻傻地被带到那个诡秘的山洞里去。

  现在,他不是被谁牵制,也不是无意识。他有明确的目的——去看一看夜里值班的保安。

  风吹着他的额角,很凉爽。

  他的头脑很清醒,身体各部位反应都很灵敏。

  他是飞天小区的业主。

  他是“响马工作室”的主人。

  他不是在做梦。

  现实和做梦的感觉大相径庭。

  现实就像照片,有时候,你甚至为它的清晰而恼怒,比如对待皱纹的态度,但是,它依然一丝不苟;而梦就像底片,黑白颠倒,模糊诡异,必须借助光的映衬才能显现……而照片是依据底片冲洗出来的。

  响马突然停住了脚步:他远远地看见,把门的仍然是那个眼睛离得很远的保安!他在那盏白晃晃的水银灯下站立,影子很长,差点就爬到响马脚上了。

  响马的惊怵有几个原因:

  一,在梦里,他每次都在大门口遇见这个保安,而值夜班的竟然真是他!

  二,他站在门口的这个场景跟响马梦见的一模一样,包括他的站姿,他的神态,甚至包括屋檐下那盏水银灯的光晕,他的身影……

  三,他怎么昼夜值班?难道他不吃不喝?

  四,或者,白天站岗的保安和夜里站岗的保安是双胞胎?

  响马走过去,主动跟他笑了笑。他也朝响马笑了笑。他的脸有点青,好像是冻的。

  “还没休息啊?”响马问。

  “没有。”保安说。

  响马掏出烟,递给他一支,被他谢绝了。响马自己点着一支,大口吸起来。

  “你们几点下班啊?”响马盯着他的右眼珠问。

  “一般说,过了零点,就可以把大门锁上了。”

  响马低头看了看,说:“哟,现在都凌晨一点多了,你怎么还不休息?”

  “最近不一样。”

  “最近怎么了?”

  保安压低声音,说:“最近飞天小区有点不对头。”

  “怎么不对头?”响马盯着保安的左眼珠问。

  保安也看着响马:“你不知道?”

  “我怎么会知道?”

  “你不可能不知道。”

  “咳,我真的不知道!”

  “那你现在出来干什么?”

  “我?……出来溜达溜达。”

  保安鬼鬼地笑了笑,不再说话了。

  一阵大风吹过来,把保安的大檐帽吹掉了,落在了响马的脚前。他动都没动一下,好像就等响马帮他把帽子捡起来。响马有点戒备,他弯腰捡帽子的时候,眼睛一直注意着这个保安的腿。

  响马担心他会趁自己弯腰时下手。

  他没有下手。响马发现,他始终站得笔直。

  响马把帽子递给他,他说了声:“谢谢。”

  响马乘机问:“你们掌握了一些什么情况吗?”

  “其实也没什么。”他似乎不愿意透露太多。

  “可是,你说最近有点不对头。”

  “我们做保卫工作,要当然要格外警惕和小心……”他绕了一阵弯子,突然说:“如果没什么事,你就回去睡觉吧。”

  响马忽然想,难道这件事跟自己有关系?

  他讨好地笑了笑,说:“如果有什么事,还希望你早提醒。”

  “好的。”保安说得毫无诚意。

  响马回到家中,想起他反复做的那个梦,想起那个保安欲言又止的神态,越来越觉得蹊跷。

  飞天小区到底怎么了?

  ●塑料人

  第二天早上,响马按捺不住内心的疑虑,又去找那个保安了。

  这次,他发现把门的保安换了,换成了一个矮个子保安,很精干。

  响马走近他,说:“小伙子,我想问你一件事。”

  “你说。”

  “咱们小区最近发生什么事了吗?”

  “没听说。”

  “你没有发现有什么不对头吗?”

  “不对头?”矮个子想了想,说:“没有啊。你听说了?”

  “道听途说。”

  停了停,响马又问:“哎,今天怎么换了你值班呢?”

  “原来那个保安被辞掉了。”

  “怎么时候?”

  “今早上。”

  洞穴(6)

  “为什么?”

  “他那个人有点……”

  “有点什么?”

  矮个子似乎不愿意在背后讲人家坏话,吞吞吐吐的样子。

  “没事,你说吧。”

  “他有点怪。”

  “怎么怪?”

  “每天半夜一过了零点,他就在这里立一个塑料人替他值班,然后他就钻进那片荒草中不见了,谁都不知道他去干什么。”

  “塑料人?”

  “塑料人。”

  “他不是总那样吧?”

  “我们领导暗中探察了很多天,无一例外。”

  “可是,昨天半夜我出来,看见他在这里站岗呀。”

  “你看错了,那是塑料人。”

  “不可能!”

  “他制作的塑料人,和他长得一模一样,也穿着我们的制服。”

  “我走到他跟前,还跟他说了半天话呢!”

  “那你一定是活见鬼了。”矮个子怪怪地笑了笑。

  响马忽然想起昨夜的一个细节——那个保安的帽子被风刮掉了,他一动不动,等着响马帮忙,好像他不会弯腰一样。

  响马打了个冷战。

  他一到零点就消失在那片荒地里……他去干什么?

  响马想,难道自己经常做的那个怪梦跟这个古怪的保安有关系?难道那荒草中有他的洞穴?难道他会妖法?难道梦中那个让自己感到有点熟悉的女人其实只是个画皮,里面是他?

  这时,响马想起那个保安曾说过:“一般说,过了零点,就可以把大门锁上了……”

  矮个子小声说:“走,我带你看看那个塑料人。”

  响马怔了一下。他不知道这个矮个子保安为什么要这样做,顺从地点了点头。

  矮个子带他走进值班室,推开里面的一扇门。

  这是一个没有窗子的仓库,里面很暗,堆着很多东西,有老一批保安废弃的制服,有一些消防器材,有一些残废桌椅……等等。

  响马看见一个塑料人躺在那推破烂中,它穿着崭新的制服——假人穿真人的衣服,让人极不舒服。

  响马看了它第一眼,心就像被锥子扎了一样,猛跳了一下——这个塑料人跟那个被辞退的保安长得太像了,简直就像是一个活动的人在画面上定了格。哪家塑料厂能做出这么逼真的塑料人呢?

  它的表情有点木然,好像在看响马,又好像没有看他。这个神态就是夜里跟他聊天的那个保安的神态啊!

  矮个子盯着响马的脸问:“你夜里见到的是不是它?”

  “真像……”

  矮个子瞟了那个塑料人一眼,突然从地上拾起一截钢筋,恶狠狠地扬起来,要朝那个塑料人身上戳。响马仿佛看见它的眼睛、鼻子、嘴巴转眼就变成了几个黑窟窿。好像不愿意看见一个活人被杀死一样,响马猛地伸手把矮个子拦住了。

  “戳烂它,它就不会半夜作怪了。”矮个子说。

  “挺可惜的。”响马笑笑说。

  矮个子想了想,终于把那截钢筋扔在了地上。

  “那个保安叫什么名字?”响马问。

  “黄减。”

  “他老家在什么地方?”

  “他好像是山里人。平时,他跟我们接触不多。”

  “你们领导为什么让他日夜值班呢?”

  “他自愿。他家里穷,想挣双薪。”

  “可是,那多疲劳啊。”

  “北门日夜都有人看守,这个南门过了零点就可以锁上了。他只是多站几个小时岗而已。”

  “按照规定,过了零点,他就可以休息了,那为什么还要开除他呢?”

  “领导觉得他的行为有点怪。”

  “他放一个假人在这里,可能是为了吓唬那些想翻墙的小偷。我们不是经常看见公路上也有假警察吗?”

  “假人有跟真人这么像的吗?”矮个子冷不丁说。

  这句话让响马哆嗦了一下。他之所以站在黄减的角度说话,只是想通过辩论,把这个古怪的保安看得更真切一些。

  “你知不知道他被炒掉之后去了哪里?”响马问。

  “他在这里工作的时候,我们都对他的行踪不了解,现在他去哪儿,我们就更不知道了。”

  停了停,矮个子问:“你想见他?”

  “……是的,我有个事儿问他。”

  “我想,只要你把这个塑料人抱回家去,有一天他就会出现的。”接着,他眯着眼睛问响马:“你敢吗?”

  响马说:“有什么不敢的。”

  ●长夜

  天渐渐黑了。

  响马把所有的窗帘拉严,一个人静静地坐在沙发上,看着立在房间一角的塑料人,抽烟。

  他有点后悔把它抱回来。

  在温和的灯光下,它简直栩栩如生。它的头发和眉毛和真人的一模一样,它的眼珠甚至有点晶莹,它的肌肤纹理清晰,似乎都有弹性……

  可是,它是塑料人,响马把它抱回来的时候,就像抱一幅画那么轻。像画一样轻的人怎么可能是真人呢?

  它似看非看地与响马对视。

  响马越看它越觉得像那天夜里跟他聊天的人。

  在这个深深的夜里,响马跟它主动地笑了笑。

  它没有反应。

  响马掏出一支烟,递向它:“抽吗?”

  洞穴(7)

  它还是没有反应。

  响马低低地说:“……我知道,那天跟我说话的人就是你。”

  它木木的。

  “现在,就剩下咱们两个人了,你继续说吧。飞天小区到底怎么了?”

  它还是木木的。

  “我不关心别人,我只关心我自己——跟我有关系吗?”

  响马观察着它的脸。

  表面上,响马很镇静,其实,他的心里恐惧至极。假如这个塑料人突然开口说话,他一定当场昏厥。

  突然,塑料人的大檐帽掉了下来。

  房间里没有风,它的大檐帽怎么会掉下来呢?不对!

  响马直直地盯着它的脸,过了好半天,没见什么异常,他才试探着一点点蹲下身,伸手去够它的帽子。他的眼睛一直没有离开它的脸。

  终于,他成功地把那顶帽子拿到手了。

  他站起来,慢慢走近它,小心地把帽子放在它的脑袋上……

  响马的手无意中碰到了它的头发!——那绝对是人的头发。响马的心猛地抖了一下。

  那顶帽子又一次掉在地上。

  响马这一次不敢弯腰捡了。他死死盯着这个塑料人的眼珠。他感到,它是在试探他的胆量。如果他不敢捡这顶帽子,那么他就输了,它摸清了他的根底之后,会加倍吓他。漫漫长夜,响马实在承受不住这种恐怖的煎熬了。

  他必须把这顶帽子捡起来。

  他后退一步,一边盯着它的眼珠,一边慢慢弯下腰去。

  就在他要摸到帽子的时候,塑料人突然直挺挺地朝他扑过来!那一瞬间,响马看见它的表情依然是木木的,双臂依然贴在身体两侧,像一具尸体。

  响马惊叫一声,就地一滚,窜到沙发前,惊恐地回头看去——那个塑料人“吧唧”一声摔在了地上。

  它倒了。

  塑料人没站稳,倒了,仅此而已。

  响马惊惶地看着它。他认定,它是故意倒下来的。

  响马定定心神,慢慢走过去,把帽子踢开,然后,小心地把它扶起来,立好。它的个头跟响马一样高。

  “别演戏了。否则,我就把你扔出去了!”响马近近地看着它,突然说。

  墙上挂着石英钟,眼看就到零点了。小区里彻底宁静了,远处高速公路的车声也渐渐消隐,梦在夜空中飘荡。

  也许是因为刚才的震动,响马看到这个塑料黄减的两个眉毛一先一后掉了下来。它没有了眉毛,变得更加恐怖,鬼气森森。

  响马正惊怵着,它的头发也一片片地掉了下来,很快就掉光了,一个光秃秃的脑袋。

  响马咬着牙关,鼓励自己挺住,挺住,挺住。他低低地说:“你用这种方式说话,我听不懂。”

  塑料人光秃秃地看着他,还是一言不发。

  响马不再说什么了。他忽然想到:如果让它一下就变成一个活人似乎不太可能,应该给它一个台阶。于是,响马看着它的眼珠,好像是自言自语地说:“我有点饿了。”

  塑料人木木地看着他。

  响马又说:“我得去吃点东西。”

  然后,他一步步后退,终于退进了厨房——他想,他再次回来的时候,也许就会看见活的黄减站在他的房间里了……

  他不饿。

  他走进了厨房之后,总得干点什么,他轻轻打开酒柜,拿出一瓶洋酒,猛灌了几口……这时候,四周突然变得一片漆黑。

  停电了?

  响马傻在了那里。哪有这么巧的事!

  此时,他不敢走出这个厨房的门了。他在黑暗中静静地站立,聆听那个塑料人的动静。

  突然,他听见一个嘶哑的声音:“响马,你来。”

  他哆嗦了一下,大声问:“你是谁?”

  “我就是黄减啊。”

  ●梦游

  响马差点瘫软在地。

  黄减……

  正是响马把这个黄减抱回来的啊!

  他扶着墙慢慢走出去,客厅里漆黑一片,看不见任何东西。他站在离那个塑料人很远的地方,颤巍巍地说:“你能不能告诉我……这一切究竟是怎么回事?”

  “你把我的替身抱回来了,我就溜进来了。一会儿我要把它抱走。”黑暗中一个声音说。

  “你是真人?”

  “当然了。”

  “你是……怎么进来的?”

  “我的办法太多了,怎么都能进来。对不起啊,我只是想抱回我自己的东西。”

  “我能点上灯吗?”

  “不行。”

  “为什么?”响马更加惊骇了。

  黄减似乎想了想,说:“我已经被开除了,我已经不再是这里的保安,现在我是私闯民宅……真的,我只是想抱回我自己。”

  响马注意到,刚才他说的是:“我只想抱回我自己的东西,”而现在,他说的是:“我只想抱回我自己。”

  “刚才我进厨房的时候,客厅里只有一个塑料人,接着就停电了,回来就听见你说话了……现在,我什么都看不见,我怎么能肯定……不是塑料人在说话呢?”

  “信不信由你吧。反正你不能开灯。”

  “我可以抽烟吗?”

  “也不行。”

  “那好吧。你说,飞天小区怎么有点不对头?”

  洞穴(8)

  “是你不对头。”

  “我?”响马懵了。

  我怎么不对头?难道我疯了?中邪了?

  黑暗中的声音继续说:“因为我天天半夜都看见你走出小区大门。”

  响马的头皮一下就炸了——难道梦里经历的都是真事?!

  他陡然明白了,为什么他每次都能梦见这个黄减在水银灯下走来走去!

  “后来,我怀疑你是在梦游。”黑暗中的声音压得更低了。

  响马像被电击了一样。

  他从小就害怕梦游。

  你想想,深更半夜,你木木地起了床,然后直挺挺地走出去,专门到你平时最害怕的地方去,比如没有路灯的胡同,比如废弃的剧院,比如荒草甸子,比如公墓,比如太平间……

  转了一圈之后,你回到家中,继续睡觉,天亮后,你起床,吃早点,上班……

  多少年过去了,你对你黑夜里的经历始终一无所知。

  有一天,你的一个同事对你讲了某个诡怪之地,把你听得全身发冷。半夜里,你等大家都睡着了,就直直地坐起身,穿上衣服,慢腾腾朝那个地方走去……

  还有比这更可怕的事吗?

  这是冥冥之中有什么在控制着你的身躯,你越害怕什么就越让你经历什么……

  “你是不是在做梦?梦见你值班时遇见了我?”响马问。他不相信他做的那些梦都是现实!他不相信半夜时他真的跟一个陌生女人一起走那么远的路,进入那个刁钻的山洞!

  他不敢相信!

  “你上个月27日出来过一次,这个月3号出来过一次,还有11号,17号……今天是23号。”

  响马也记不太清楚他哪一天做过那个梦了,他大概回忆了一下,这个黑暗中的人说得还真**不离十。

  “我还看见有个女人。”

  响马瞪大了眼睛。

  这个女人是最恐怖的!

  假如响马真的梦游,那么,他每次梦游的时间是半夜,这么偏远的小区外根本不会有什么人,即使有人,他每次遇见的也不可能是同一个人!

  可是,他为什么每次都遇到这个诡秘的女人?巧合?难道,她知道他什么时候出来梦游?

  或者换个思路,她有办法遥控响马梦游?她一召唤他出来,他就像行尸走肉一样走出来,跟在她身后?

  她为什么每次都带他去那个山洞?

  她到底想干什么?

  她是谁?

  黑暗中的声音又说:“她每次都在小区对面的荒草中等你。”

  响马屏住呼吸听,生怕落掉一个字。

  “你看清她的长相了吗?”

  “没有,我能看见她的脑袋,模模糊糊的。你每次都跟她走,你自己没看清?”

  “一直没有……”

  “她从不早来。每次她出现之后大约5分钟,你就出来,跟她走了。”

  他停了停,又说:“开始,我以为你们是情人。后来,我从你的脸上发现,你是在梦游。——你从我面前走过去的时候,总是表情呆滞,目不斜视。”

  “那我是什么时候回来的?”

  “不知道。那时候,我已经睡了。”

  响马在极度惊恐中沉默了。在这个世界上,让人无法探究根底的事情太多了。终于,他岔开了话题:“你为什么要做一个假人?”

  黑暗中的人似乎被触痛了最深邃的神经,他缄默了。突然他说:“有个人替我工作,这是我一生的梦想。”

  “那你本人去哪里了呢?”

  “我去见我的女人。”

  “她是谁?”一说到女人,响马立即想到那个控制他的女人,就凝聚了全部的注意力。但是他马上觉得自己有点唐突:“……对不起。”

  “我走了。我走了电就会来了。”黑暗中的人没有回答他的问题。

  响马愣了一下,马上问:“那我以后想找你的话……怎么联络?”

  “我随时都会来的。”

  “你的塑料人还拿走吗?”

  “我当然要把我拿走了。我干什么来了?”

  “那你……打算从哪里出去?”

  “你不用管,反正你也看不到。”

  接着,响马就听见有轻轻的脚步声,好像朝着书房那里去了,又好像朝着卧室那里去了。

  过了一阵子,房间里归于沉寂。

  电“哗啦”就来了。

  响马看对面,客厅里空荡荡,那个塑料人已经不见了。包括它的头发和眉毛,还有那顶大檐帽。

  鬼知道刚才说话的是不是它。

  鬼知道它是不是自己走了。

  这件事永无对证。

  响马来到书房,书房的窗子锁着。他又来到卧室,卧室的窗子也锁着。

  他有点毛骨悚然了,四下看了看,又小心地把衣柜拉开——“吱呀……”里面什么都没有。

  这家伙怎么就没了呢?

  如果刚才说话的真是那个黄减,他如此轻松地就可以出入自己的家,那么,以后还有一点安全感吗?

  他没了,或者说它没了。

  这一夜响马无眠。

  ●计谋

  响马有一个特点,不论遇到什么事,浪漫的也好,烦恼的也好,悲痛的也好,古怪的也好,都不会耽误他白天的工作。

  洞穴(9)

  次日,他把手头的设计都完成了,叫“快递公司”送走。

  匆匆吃了晚饭,他接到一个电话,是第n个女友打来的。

  n是一个很林黛玉的女人,她当然不知道响马还有abcd一系列女朋友。她说:“我要去见你。”

  “你别来了。”

  “怎么了嘛?有女孩子啊?”她酸酸地说。

  “别胡说。”

  “那你为什么不想见我?”

  “我遇到一点事,得解决一下。”

  响马一边说一边在脑袋里把这个n和梦游中的那个女人的头像叠放在一起,他发现码子差大了。

  他又把opqrst等等女朋友都在脑子里过滤了一遍,型号都不对。

  越这样他越害怕。

  他觉得这个荒草中的诡怪女人非常深邃。她总是笑笑的。他永远看不清她的脸,永远看不清她眼睛后面的那双眼睛。

  “什么事呀?”

  “你帮不上忙。”

  “那可不一定啊。”

  “哎,我还真得求你帮忙。”

  “说吧。”

  “过几天我再找你。”

  “好吧。”n有点扫兴:“那你睡吧。晚安。”

  “晚安。”

  响马放下电话,看了看他那凌乱的床铺,他知道,今夜他肯定还是睡不着。

  一是他心思乱。不挖出那个女人的秘密,他的心就会一直放不下来,整天在胸腔里提留着,悠来荡去。也许,这件事他一辈子都整不明白。

  二是他不敢睡。他怕他一睡着,就会被那个神秘的力量吸出去,走进那深不可测的黑暗中……

  他忽然想到一个问题:如果我不睡觉,她会不会有办法,让我走出去呢?他希望这样,因为他清醒着就可以看到真相。

  突然,他想到,那还不如假装梦游,出去看能不能看见那个女人!

  想到这里,他的心猛跳起来。

  石英钟一点点移动。夜越来越深,响马的心跳得越来越厉害。

  窗外的月亮似乎洞察人间一切的秘密,它从云朵后面闪出苍白的脸庞,它要看一看结果。风刮起来,似乎在预告什么。

  零点终于到了。

  响马慢慢打开房门,他觉得今天门锁的声音特别响。

  关好门,他走出去。

  小区里没有一个人,那些高高的草都在看着他。今夜,他无比孤独。

  他直挺挺地走向小区的大门。

  他感到自己的行为很恐怖。他感到自己很恐怖。一个人如果感到自己恐怖,那就没救了。

  他感到不但自己梦游有人操纵,就是现在这样假装梦游都有人操纵。

  为了谜底,这个胆子本来不大的人豁出去了。

  风把他的衣服撩起来,他感到彻骨地冷。

  他是逆风而行,风似乎都在阻挠他。

  他一意孤行,继续朝前走。

  远远地,他看见了那个新换的矮个子保安。他在风中踟躇,不停地用双手捂耳朵。

  响马走过他的时候,连看都不看他一眼。他能感觉到那个保安在用诧异的眼光望着自己。

  他一直走出大门,站在小区外的马路上,向那片荒草地望去。

  那里很黑暗。荒草摇曳,似乎是一些寂寞了亿万斯年的野鬼,在叫唤他走过去。

  这片荒草地,他太熟悉了,他无数次在半夜里看见它,并且走进去。可是,现在不见那个女人,荒地上空只有一些蝙蝠在飞。

  他站在马路上直僵僵地等待,心情复杂极了。他不是在等待哪个情人,他不是等待远方的书信,他不是等待一个机会,他是在等待一个目的不详的恐怖女人。

  半个钟头过去了,荒地里始终没有露出一个脑袋。

  他感到自己有点傻。

  那是一个梦,现在他却来现实中寻找梦中的情节,不可笑吗?也许一切都是那个黄减在杜撰,都是他在捣鬼。

  一个为自己制造塑料替身的人本身就有问题。

  可是,他怎么能说出响马哪一天做了什么梦呢?难道他不但能钻进自己的房子,还能钻进自己的大脑?

  不论怎么说,目前最可怕的就是他——黄减。

  “你现在是梦游还是在散步?”

  有人说话。

  响马惊了一下,四下张望,判定那声音来自荒草中。

  “你是谁?”

  “黄减。”

  响马猛地抖了一下,他仿佛看见那荒草中躺着一具塑料人。

  “你躲在这里干什么?”

  “等你。我知道你会来。”

  “你出来。”

  “小点声!你进来。”

  响马犹豫着,没有迈步。

  “你别怕,我不会害你。”

  响马想了想,终于慢吞吞地走向荒草丛。

  果然有一个黑影在草丛里端坐着,正是那个两个眼珠离得很远的人,他还穿着一身保安制服,不过已经很脏了。荒草高过了他的头颅。

  “你是不是在梦游?”他又低低地问响马。

  “应该不是。”响马站在他前面,说,“因为我知道自己一直没有睡觉。”

  “那你是想见她?……”

  “是。”响马心里说:可是,我却见到了你!

  “你这样做是徒劳的。”

  洞穴(10)

  “为什么?”

  “你只有在梦游的时候才能见到她。她不在这个层面。”

  “你怎么知道?这件事跟你有什么关系?”

  “我只是替你分析,你不信就算了。”

  “你在这里干什么?”响马突然警觉地问。

  “我在等一个女人。”接着,他强调了一句:“我在等我的女人。”

  响马觉得他太可疑了,哪个女子会到这里和他幽会呢?除非那个女子梦游……

  “你……等吧,我回去了。”响马说完,转身就走。这一刻,他忽然觉得这个人其实是一条虫子。

  “你等一下!”黄减在后面压着声音对他喊。

  他猛地停下来。

  荒草已经把黄减挡住了,支离破碎的黄减轻声对他说:“你知不知道,这一带最近发生了什么事?”

  “不知道。”

  “有个男人失踪了,他是这个小区的业主。”

  ●又一次邂逅

  响马依然不敢睡。

  他怕。他知道,只要一睡着,他的大脑就控制不了自己的躯体了,就会被那个神秘女人勾出去,再一次经历那反反复复的恐怖情节……

  他不能对任何熟人说起这件事,他担心大家把他当成精神病。以前,他一听说谁梦游就觉得谁精神有问题。

  而他不可能永远不睡觉。

  这天晚上,响马睡觉之前,用钥匙把门反锁了。

  然后,他又在床前的地板上摆放了很多空瓶子,如果不开灯,就是他醒着,想走出卧室,都会把瓶子碰倒。

  他想,假如他再梦游,下地的时候一定绕不过这些瓶子,到时候,瓶子“乒乒乓乓”地倒下,他就会被惊醒。

  最可笑的是,最后,他用一根粗绳子把自己绑在了床上,绑得很结实,即使是天亮了,他想解开那些绳子都很难。

  这下他放心了。他在绳子的束缚下,渐渐睡着了。

  半夜时分,在朦朦胧胧中,他又一次走出家门,走向户外……他的心里极其恐怖,却控制不住双腿。

  那些纸灯笼还是惨白地亮着,显得有几分困倦。

  他直撅撅地走到大门口,又看见了那个矮个子保安,他这一次坐在值班室里的凳子上打盹,没有看响马。响马多希望他站起来,把自己拦住啊,可是,他似乎被收买了,头都不抬。

  响马走过他,一直走出了小区。

  荒草丛中,出现了一个黑影。正是她。

  响马甚至都看见了她的牙齿在暧昧的月光下闪着惨白的光。风吹草动,她的身子似乎和草一起晃动着。她在朝响马摆手:“过来,你过来!”

  这个场景,响马太熟悉了,却身不由己地朝她走过去。

  她还像从前那样,转身朝荒草深处走。响马只能看见她的背影。

  她的长发一直没有剪,只是她的衣服好像换了,原来她总穿一件红色有黑色花纹的衣服,现在她穿一身白,更加鬼魅。

  快秋天了,有的草已经失去了水分,只剩下柴质,干硬,他不小心,胳膊被刮了一下,很疼,他觉得应该是出血了,伸手一摸,果然有湿乎乎的液体。

  他顾不上管那么多,紧紧追随那个女人的步伐。

  走了很远,又来到了那个山腰,又看见了那个山洞。他不长记性,仍然对那个山洞满怀期望。

  那个女子笑笑地朝里指了指,然后一闪身就进去了。

  响马也跟她走了进去……

  响马第一次看见人**那一年,只有15岁,在初级中学读二年级。除了画画,他对其他功课毫无兴趣,经常逃学。

  他读书的学校在城郊,挨着一望无际的田野。那所学校的高墙外面,有几十孔相通的地道,是备战用的。响马逃学的时候,担心被老师、家长、或者认识的人发现,就藏在地道里面。

  一次,他背着干瘪的书包刚刚钻进那个地道,就听见洞里有*的声音,是个女人。

  响马被吓了一跳,急忙闪身,悄悄探出脑袋观望,全身像通了电——一男一女,在相连的另一个更深的洞里,颠鸾倒凤,难解难分。那个女人像狗一样呜呜地叫着,不知是幸福还是痛苦。

  这是响马生平第一次见到这样的场面,突然如饥似渴。

  女的一直在叫,那男人不语,只是努力在做着让那女人叫的事。

  响马觉得那场面很美,他们都没有穿衣服,他们的衣服都扒了下来,扔在了洞口。响马感到那花花绿绿的套在人体之外的衣服无比虚伪。

  他们的肤色一黑一白。男的白,女的黑,互相衬托。

  男人为天,天在动。

  女人为地,地在动。

  天地在动宇宙在动,动得极有规律,极有节奏,令人感到什么是生生不息,什么是物质不灭。

  人类的所有动作都有意识,有目的,比如木工拉锯是为了做木器,人上班是为了挣工资,行人走路是为了去另一个地方。

  而这两个人,他们不需要报酬,不需要达到,他们的大脑一片空白,不知道劳累,不计较得失,他们的运动完全来自于一种原始的激情,一种自然的灵动,因此,这种单纯如水的运动是最美好的,最玄妙的,最神秘的,最永恒的。

  过了好久,他们两个人才穿好衣服,小声说了一阵子话,离开了。他们一直不知道旁边埋伏着一个未成年的观众。

  洞穴(11)

  他们走后,响马判断,他们不像是一对拍拖的恋人,因为他们的年龄都有三四十岁了。也不像是一对夫妻,如果是,他们不会跑到这么潮湿的地方**。

  偷情?响马立即感到丑陋了。

  他从燥热中冷静下来,双手支腮,望着远方那个勉强都可以称为夕阳了的东西,发呆。

  他突然想呕吐。

  美与丑只差一步。

  他默默地想,刚才的一幕到底是美还是丑?如果是美,那么为什么如此脆弱?如果是丑,那么为什么如此生动?终于得不到答案。

  这是一个少年的思考。后来,他发现很多人都是思考。

  一个西方的文学大师这样结论:

  有一种行为,

  它是最美的,

  也是最丑的,

  至少有一点可以说清楚,

  它是永远无法替代的。

  这个大师的结论不比响马少年时代的思考高明多少。

  从那以后,山洞对响马充满了诱惑。

  那个女人又不见了。

  响马突然后悔他忘了睡觉之前在口袋里放一个打火机。

  “喂。”

  每次都这样,她在他叫第三声的时候回应。

  “喂!喂!”

  响马一次全喊出来了。

  “告诉我……”那个女人的声音在响马的背后出现了!“你,最怕什么?”

  响马突然转过身,盯着黑暗中的这张脸,半天才说:“咱们曾经多次一起来到这个山洞,对吧?”

  黑暗中的人不语。

  响马继续说:“我们也算是熟人了,对吧?”

  黑暗中的人还是不语。

  “那么,我可以问你一个问题吗?”

  她终于说话了:“你可以随便问,只是不能问一个问题。”

  “什么问题?”

  “我不会告诉你。这个问题是炸弹,你不知道它埋在哪里。如果你不撞上,那算你运气。如果你撞上,那你就倒霉了。”

  响马犹豫起来。

  她在黑暗中笑起来:“怕什么?这个世界上有无数的问题,你不会那么倒霉,大胆问吧。”

  响马盯着那张黑糊糊的脸,突然问:“你知不知道我现在是在……梦游?”

  那个女人猛地嚎叫起来,那声音令人毛骨悚然,同时她愤怒地伸手抓过来:“就是这个问题不许你问!”

  响马打了个激灵,一下就醒了。

  他抬头借着月光看了看,身上的绳子捆得结结实实,地上的瓶子也没有一个倒下,而房间的门也锁着……

  这是怎么回事?

  做梦?

  他突然感到胳膊有点疼,伸出来一看,一条长长的口子,有血迹,这就是他跟个女人走在荒草中刮的啊!

  他的心一下就掉进了深渊。

  他是怎么解开了身上一重重的绳子,避开那些密匝匝的空瓶子,打开反锁的门,走出去的啊?

  他又是怎么摸回家门,把门锁上,再绕开那些玻璃瓶子,爬上床,重新把那些绳子绑好的啊?

  ●陌生人之约

  响马经常站在窗前朝外眺望。

  对面是一栋方方正正的楼房。

  无数黑洞洞的窗子,很规则地排列,中间厚厚地隔着,绝不通融。那些窗子终日死寂无声。

  响马盼望走出一个人来,是男是女都无所谓。他或她悠悠地坐在阳台上,望着响马,正常地笑一笑,或者抬头看一看天。

  然而,响马终于没见一个人出来。他甚至怀疑那是一栋被遗弃的楼房。

  一天,有个孩子,一个小小的孩子,终于在一个午后从阳台上露了一下头,又缩了回去。于是,响马知道那里面有人,而且有孩子。

  他担心起来,一个孩子怎么能呆在那样一栋古怪的楼房里呢?童心会发霉的。

  满世界的阳光很灿烂,却照不透那一窗窗黑洞。响马觉得它们有点像梦中的山洞。

  于是,他就画了一幅画,叫《对面的楼房》。

  刚刚画完,他就看见有一张纸条出现在门缝下。他捡起来,打开,看见寥寥几个字:请你到飞天小区22号楼2门202室来一趟,好不好?落款是:陌生的朋友。

  22号楼就是响马经常观望的对面的那栋楼。多巧啊。

  人总是感叹:这个地方没劲,而在那个地方生活的一段时光才回味无穷。可是,当他真的再次生活到“那个地方”,又会感到同样没意思,反而会再次思念他离开的“这个地方。”

  人也总是感叹:如今的日子无聊,而过去的岁月才是美好的,难忘的。过去的不可复得,于是,只好寄希望于未来。可是,当他真的走进了未来,却又觉得乏味,回首曾抱怨过的日子,发觉竟是那样令人怀念……

  存在总是无奈,我们在憧憬和缅怀中度日,盼望奇迹。

  响马觉得奇迹来了。

  他拾掇了一下,立即下了楼。

  与往日相比,太阳第一次变了样。空气也第一次清新了许多。碰见小区里的人,响马感到他们的面孔也第一次亲切了许多。

  这个人是男人还是女人呢?

  他摆上了两杯红酒,正等着馈赠友谊?她捧出了纯洁,正等着奉献爱情?他是恩人,要赐予响马地位和声誉?他是仇人,要与响马进行殊死的搏斗?她是年迈的老人,要降临博大的母爱?她是幼小的孩子,要索取成人的呵护?

  洞穴(12)

  响马的思绪在未知的领域尽情飞翔,呆板的生命里有了一丝流动。

  他来到那栋楼的背后,走进去,经过一段幽暗的窄仄的楼梯,站在202室的门前,用手揿门铃。

  直觉告诉他——这个人是个女性。她的笔体很柔软,那是男人的手模仿不出来的。

  没有人出来。

  他又揿了揿,还是没有人出来。

  他想那个猫眼里一定有个人在窥视他。他不急不噪,又揿了揿,还是没有人。

  他忽然感到自己被玩弄了!

  离开的时候,走下几阶楼梯,他又回头看了看,那扇门依然板着脸,无声无息。

  这天夜里,响马没有开灯,他站在窗前,透过窗帘缝隙,朝22楼张望。

  他用眼睛找到了那个神秘的202室,里面漆黑,没有灯光,而且还挡着窗帘。

  那个人是不是也在窗帘的缝隙偷偷观望响马呢?他不敢确定。他把目光收回来,把窗帘拉得严严实实,不再看。

  他忽然觉得这个邀约与最近发生的一系列恐怖事件有关。

  ●一个善良的女人

  n又打电话来了。

  响马觉得请她帮忙的时候到了。

  “响马,最近你怎么了?为什么总躲避我?”

  “总共才一次。我真的遇到了一点麻烦事。”

  n停了停,突然问:“你们小区是不是有个男人失踪了?”

  “你听谁说的?”

  “报纸。”

  “我一周前就听说了。”

  “那就是两个了?”

  “什么意思?”

  “报上说这个男人是三天前失踪的呀!”

  “真的?”

  “我骗你干什么?跟你有没有关系?”

  “跟我有什么关系!”

  “那你最近怎么总是怪怪的?”

  “如果你是男的,我早就对你说了,我是不想让你受惊吓。”

  “到底怎么了?你不说我更害怕。”

  “你来一趟吧,我讲给你。”

  “你现在就说。”

  “不,我要当面对你讲。”

  n犹豫了一下,说:“好吧,你等我。”

  晚上,n来了。

  n是一个很普通的女孩子,身体很不好,脸色总是显得有些苍白。不过,她的胆子似乎比较大。

  响马把自己最近经历的这些恐怖事件都对她讲了,竹筒倒豆子。她的眼睛闪着惶恐的光,不停地看响马的左右眼。

  响马说:“我说我不告诉你,你非要听!”

  “我……”

  “你怎么了?”

  “我在想……”

  “你到底怎么了?”

  “我在想,你现在是不是在梦游,是不是在说梦话……”

  “别添乱了。”

  “响马……”n低头沉思了一下,继续观察响马的左右眼,说:“我觉得,一个人不能长时间离群索居……”

  “什么意思?”

  “你最好出去找个工作,业余时间再搞点设计,赚点外快。经常接触一下人群,那样会好一些。”

  “我比任何人都正常。”

  “可是……”

  “现在,你得帮我一个忙。”

  “……你说。”

  “你跟我住几天。”

  “干什么?”

  “假如你发现我半夜走出了这个房间,你就跟着我出去,千万不要惊醒我……”

  “不,我怕!”

  “我又不会害你!”

  n缩紧肩膀听下文。

  “我每次梦游都会见到那个恐怖的女人,她领我去一个山洞。你跟着我们,看看那到底是什么地方。然后,你悄悄跟着她,弄清她去了什么地方。”

  “我不敢!那样会把我吓疯的!”

  “我必须探明她的底细,不然,日后你可能都不知道我是怎么死的……唉,你不帮我,那就没有人能帮我了。”

  响马有些悲观,仰躺在沙发上,叹气。

  n轻轻拉起响马的手,静静看他的脸。最近,他显得十分憔悴。她有些心疼,说:“响马,你怎么会遇到这样的事呢?”

  “我哪知道啊。”

  “你说,那两个失踪的男人是不是也被她带进了那个……山洞?”

  响马被这个猜测吓得一哆嗦。

  “也许,你说出你最怕什么,她就不再纠缠你了。”

  “我不敢说……”

  “你到底最怕什么啊?”

  “我对谁都不会说的。”响马看着n,眼光突然戒备起来。

  n想了想,突然说:“响马,我帮你。”

  “真的?”

  “真的。在我原来的想像中,男人很强大,很暴烈。自从跟你在一起,我才发现其实很多时候男人比女人更软弱。”

  响马一下把她搂进怀里。他发现她这时候已经开始抖了。

  “你记着,千万要注意隐蔽,否则就前功尽弃了。”

  “我记着。”

  n陪着响马过夜。

  他们没有**。

  n甚至都没有脱衣服。

  两个人严阵以待。

  关了灯后,n把头靠近响马,小声说:“响马,我害怕……”

  “不怕。”响马也小声说。

  “今夜……你会梦游吗?”

  洞穴(13)

  “我哪知道啊。”

  静了一阵子,她又小声说:“假如你半夜上厕所,千万提前跟我说一声,别吓着我。”

  “我尽量不上厕所。”

  又静了一阵子,她又说:“假如半夜你出去,即使你不让我跟着你,我也不敢一个人呆在这房子里。”

  “你在房子里怕什么?”

  “万一你说的那个黄减爬进来呢?”

  隔一阵子n就小声说几句什么,无非是“外面是什么声音”“你攥紧我的手啊”“你是不是已经睡着了”之类。

  后来,响马实在太困了,n的声音就变成了糨糊,他听不清字节了。

  随着响马朝梦乡里越陷越深,n的耳语变得像抽象画一样破碎支离,越来越荒诞:“你别先睡啊~~~~~~睡觉危险~~~~~~她现身了~~~~~~她就是我~~~~~~我怕~~~~~你不能怕~~~~~你怕我吗~~~~~~”

  大约半夜的时候,响马被什么惊醒了。

  窗外好像有一只猫在叫,那声音低下,狭长,丑陋,孤单,鬼祟。

  响马翻了一下身,看见一双像猫一样的眼睛,闪着绿幽幽的光。这双诡秘的眼睛离他太近了,他的魂差点飞了。

  是n!

  她一直没睡,她在暗暗观察响马。

  “我醒了,你别怕啊。”响马说。

  n在黑暗中静静看着他,突然说:“告诉我,你最怕什么?”

  响马猛抖了一下。这句话他太熟悉了!

  身边的这个人是谁?

  难道操纵自己梦游的人就是她?n?

  “你要……干什么!”响马颤颤地问。

  n“嘿嘿嘿”地笑起来:“我只是想问问,你最怕什么?”

  “你可别吓我,我还以为……”

  “以为什么?”

  “以为你睡着了呢。”

  “别撒谎了,你是以为,我就是那个梦中的女人,对吗?”

  响马不知说什么好,他越来越觉得她可疑了!

  “我不是。”她又说。

  响马愣愣地看着她,不说话。

  她继续说:“我是你的女人。”

  接着,n好像怕吓着响马一样,试探着钻进响马的怀,把他慢慢抱紧。

  然而,深夜里那猫一样绿幽幽的眼光,却在响马心中留下了一道阴影。

  ●来历

  第二天,n坐989去上班了。

  她在一家IT公司当文秘,上班要第一个到,下班要最后一个走,因为她拿着钥匙。她的工作无非是接电话,接待客户,外联等等,反正杂七杂八的事一大堆。

  她走的时候,对响马说,晚上她回来。

  响马透过窗子看着她的背影。

  她穿一件米黄色风衣,黑色短靴,头发长长的,但是缺乏光泽。她的身材很不错,看背影,还有几分俊朗。

  她走着走着,突然回过头,朝响马的窗子望过来。

  响马吓得一缩头。

  她好像没有看见响马的眼睛——前面说过,从外面看楼房的窗户,是一个黑洞洞——她回过头,继续朝前走。

  响马继续看。

  他在对比n和那个恐怖的梦中女子的背影,越对比他越觉得像。

  n终于出了小区的门,一拐,不见了。

  响马倚在窗前,呆呆地想,难道自己是引狼入室?

  趁着太阳刚刚升起来,他开始回忆。

  一年前,朋友阿2找到响马,开口就说:“响马,我小姨子爱上你了。”

  “你想和我攀亲戚呀?”

  阿2说:“你还没我富呢,我攀你干什么?”

  后来,响马知道阿2说的是真话。

  他小姨子就是n,23岁,据说心高气傲,到目前为止都没有看上哪个男人,她说她见过的男人都肮脏,她要找一个像风一样清爽的男人。

  一次,阿2家举行一个Party,响马去参加了。那次,n也在。

  以前,她就在阿2家看过响马的绘画作品,一直很仰慕。那天,在Party上,她一直坐在暗处静静观望响马,她被响马身上的美术气质深深打动了。

  她半遮半掩地向姐姐吐露了这个心事。

  而阿2对响马说起这件事的时候,响马都想不起那个Party都有哪些人了,更没注意n长的什么样子。

  当时,阿2的神态有点异样,他说:“你是她第一个爱上的男人,也将是最后一个。”

  响马瞪大了眼睛,莫名其妙感到了压力。

  “希望你能……好好待她。”阿2的声调更低。

  “她怎么了?”

  “癌。医生说,她顶多能活6个月。”

  “可是,你知道我有女朋友……”

  “我当然知道你有女朋友,而且不止是一个。你难道不能把你那些庸俗的爱情暂停一段时间吗?……陪她半年。现在,她已经离死亡越来越近了!”

  “她知道她的病吗?”

  “不知道。”

  响马想了想,说:“你放心吧,我会把她当妹妹一样对待的。”

  “不能当成妹妹。”

  响马更正了一下:“我会尽全力扮演好她的恋人的。”

  当时,和响马来往密切的女孩是b。

  b开了一个花店,响马当时就去了她的花店,对她说了实情。b说:“你好好爱她一次吧,我不会怪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