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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度 假

    所有人都在撒谎(第一部分)-周德东

  寻人(1)

  1《寻人启事》

  张巡每天吃过晚饭,都要看一看当天的报纸。

  窗外已经暗下来,台灯的光青青白白。空旷的客厅里只有他一个人,以及他翻动报纸的声音:“哗啦,哗啦,哗啦……”

  有那么一刻,他停下来,朝电视瞟了一眼。电视机关着,屏幕黑糊糊的。

  他不知道为什么突然要看它一眼,也许只是一个下意识的动作。可是,接下来他的心神就不再踏实了,说不清为什么。

  他点着一支烟,继续翻阅报纸。不过,那密密麻麻的文字已经不再进入他的大脑了,变成了一个个象形符号。

  他看到了一个“巡”字,马上联想到了自己——他宽脸、宽身,却瘦骨嶙峋,和他的名字很相似。

  接着跳进他眼帘的是一个“死”字。他的脑海里马上浮现出一个丧气的场景——一个人平平地躺着,像枯树一样僵硬,背部沉淤着一片血。他的双眼里,塞满了棉花。

  他又一次抬头朝电视机看了一眼。这一次,他看到了自己——那个他在黑糊糊的屏幕里朝他怔怔地望着,像鱼一样诡秘。

  他低下头,避开这种对视,接着翻报纸。在他翻到最后一页的时候,听到了敲门声:“啪,啪,啪……”

  如果敲门声很响、很急,反而显得理直气壮、光明正大,大不了是警察。而此时的敲门声很轻,就像不怀好意的悄悄话,敲了三下就停了。

  张巡放下报纸,蹑手蹑脚地走过去,躲在门旁,一动不动地听。

  过了好半天,敲门声又响起来,还是那么轻,好像用的不是手指头,而是指甲。

  张巡把一只眼珠贴在猫眼上,朝外看去。楼道里竟然一片漆黑,看不到敲门人的模样。

  他没有开门,也没有搭腔,继续等待。他希望这个敲门声自消自灭。

  又过了好半天,门外的人再一次用指甲敲门了:“啪,啪,啪……”

  张巡“哗啦”一下打开门,楼道里的感应灯幽幽地亮了,他看到门外站着一个陌生的女人。

  她穿着一条纯白色的连衣裙,上下都很细,像一根筷子,没有什么曲线。她的脖子很长,令人担忧那颗脑袋的稳固性。她的头发从两侧垂下来,像两扇门拉开一条缝儿,露出一张脸,这张脸几乎和裙子一样白,而她的头发黑得不像真的。

  她的一双大眼睛望着张巡,含着深不可测的笑意。

  “先生,你好。”她说。

  “你找谁?”张巡警惕地问。

  她继续微微地笑着,把手伸进她的白色挎包,掏出一个奇形怪状的金属物。张巡本能地朝后退了退。

  她说:“我是开锁公司的……”

  张巡马上说:“我没有给你们打过电话啊!”

  她把微笑扩大了一些,说:“先生,我来是向你推荐我们公司最新研制的一种钥匙。”

  因为取暖费问题,这幢楼的居民和物业公司闹僵了,一直没有人管理。平时,捡破烂儿的,贴小广告的,收旧家具的……骚扰不断,不过,这么晚了上门推销还是第一次。

  “对不起,我不需要。”张巡很反感地说。

  她左右看了看,神情一下变得鬼祟,朝前跨了一步,低声说:“你听我简单介绍一下。这是一种万能钥匙……”

  张巡一下就把门关上了。

  他靠着门站了一会儿,悄悄趴在猫眼上朝外看,楼道里又是一片漆黑。他不知道那个长相古怪的女人是不是还站在门外,轻手轻脚地走回了客厅。

  刚刚在沙发上坐下来,他就忽然想到了一个问题——这女人推销的是万能钥匙!也就是说,他的门根本挡不住她!

  接着,他梗着脖子静静听了一阵子,门外没动静,这才把心放下来,又拿起报纸继续看。在报纸最后一版的右下角,看到了一则《寻人启事》,不由一下睁大了眼睛:

  寻人启事

  黄×,女,24岁,身高1.60米,披肩发,穿白色连衣裙,略瘦,患有严重精神分裂症,但是智力超常,具有强烈犯罪倾向,手段恐怖,难以想像。有知其下落者,请速与吉昌市都邑区松源小区4号楼4单元402

  黄窕(132000)联系。有重谢!

  张巡呆了。

  刚才那个女人会不会就是这个黄×呢?

  张巡在长野市,离吉昌市几百公里,这个精神病为什么跑到了长野市?为什么偏偏敲响了他的门?

  手段残忍,难以想像……

  他警觉地抬眼看了看,防盗门关得严严实实,落地窗帘静静垂着,纹丝不动……

  他站起来,走过去,突然把窗帘撩开,什么都没有,只有窗外一片明朗的夜空。

  回到沙发上,他再次阅读这则《寻人启事》,越琢磨越觉得奇怪:首先,启事上没有黄×的照片。这让他无法确定刚才敲门的女人是不是她。另外,这则启事对黄×的描述又过于简单——身高1.60米,披肩发,穿白色连衣裙,略瘦——没有什么显著的特征,大部分的女人都符合这种描述。还有,别的《寻人启事》都有联系电话,而这则《寻人启事》只有一个通信地址。

  张巡看来看去,总觉得几个字触目惊心——“白色连衣裙”。

  他决定给黄窕写封信,向她提供这个重要线索——有一个很像黄×的女人,在长野出现了。

  寻人(2)

  他之所以写这封信,还有一个原因:他对黄窕这个名字很熟悉。读大学时,他们中文系有个女孩就叫黄窕,很漂亮,她的老家就是吉昌市的,他不知道这个黄窕是不是那个黄窕。

  当年,向黄窕献殷勤的男生多如牛毛,只有张巡躲得远远的。直到毕业时,他才在她的留言本上写下这样一句话:我像林彪爱搞阴谋一样爱着你……

  写完了信,张巡打开抽屉拿邮票。

  自从有了电子邮件之后,他几年都没有写过纸信了,竟然不知道要贴20分的,还是50分的,或者是80分的。最后,他贴了一张一元的。

  他在信中留下了自己的电话号码,如果这个黄窕正是他大学的那个同学,那么她一定会打电话过来。

  接着,张巡就躺下了。

  大约半夜的时候,他隐隐又听见了那鬼鬼祟祟的敲门声,一下坐起来,心中的愤怒陡然覆盖了恐惧。她又来了!

  张巡披衣起床,轻轻走进厨房,拿起一把菜刀,然后又轻轻走到门口,静静地听。

  “啪,啪,啪。”那长长的指甲又敲了三下。

  张巡横下一条心,猛地把门拉开,却一下傻住了——光线幽暗的楼道里,只有一条白色连衣裙,像人一样站着。

  他手中的菜刀“哐当”一声掉在了地上。

  这时候,他“忽悠”一下醒了过来。

  2奇巧的缘分

  一周后,张巡收到了黄窕的回信,她真的是张巡的大学同学。

  这是张巡第一次见到她写的字,和她的人一样,很漂亮。

  毕业后,张巡已经和她三年没见面了。他记忆中的她还是大学时代的样子,美丽、清纯、宁静……这些气质从字里行间显露出来。

  黄窕毕业后被分配到一家工厂,她没有去,而是应聘进了一家外企公司,做文秘。她说,黄×是她的妹妹,两个人在一起生活。前一段时间,妹妹因病走失了。她告诉张巡,他见过的那个女人肯定不是黄×,因为她妹妹的脖子并不长。

  张巡觉得这是一次奇巧的缘分,说不定,通过这一则《寻人启事》,他和黄窕之间还会发生一点浪漫的事情。

  有一点很奇怪,黄窕在信中依然称她妹妹为“黄×”。也许她是不想让张巡知道她妹妹的真实姓名吧。

  从此,两个人开始了书信往来。

  黄窕的回信总是显得迟缓一些,因此,每次张巡接到黄窕的信,都十分激动。

  在通信中,张巡说的更多的是大学时代的梦幻,现实生活的重压,以及社会转型期被彻底改变的人与人之间的关系。而黄窕似乎不喜欢怀旧,也不关心现实,她更愿意说她的妹妹。

  渐渐的,张巡开始若隐若现地向黄窕表达他对她的爱慕之情。

  黄窕没有阻止他。这是一种暗示,至少证明她现在还是单身一个人。

  张巡的热情喷射得越来越猛烈,同时,他对回信的盼望也变得如饥似渴——邮递员每天下午三点钟送信。他总是在邮递员到达之前十分钟左右去小区信报室查看——看前一天的信。如果邮递员刚刚送完信就去看,若是没有,他就会十分失望,这种心情一直要延续到第二天送信的时间。事实上,绝大多数的日子都是见不到黄窕的信的。而张巡在送信前十分钟去看,即使没有也没什么,因为再过一会儿,今天的信就来了,希望也就来了。

  他把无数失望的日子变得时时充满希望。

  他一直想不通一个问题:黄窕一直没有给他打过电话,也没有把她的电话告诉张巡。

  三个月之后,他给黄窕写了一封信,只有一行字:

  黄窕,我要去看你。

  3402

  从长野市到吉昌市,写信两天可以寄达。

  张巡是两天后出发的。他估摸,信到了,他人也到了。这是张巡第一次来吉昌市。

  他是一个自由撰稿人,给杂志报纸写一些稿件糊口。刚毕业的时候,他曾经在一家电台当文字编辑,因为和部门主任闹翻了,就辞了职。从那以后,他再也没有出去工作。

  他坐的是长途汽车。

  窗外是广阔的田野,一片碧绿。阳光明媚,天空湛蓝如洗。

  车上的人不太多,没有坐满。其中有个女孩,穿着一条白色连衣裙。她坐在张巡的前面,隔着一排。这个女孩肯定没什么问题,因为她和男朋友在一起,两个人紧紧互相依偎着,一直在亲密地聊天。她始终没有回一次头。

  张巡盯着她的长发,心里又不踏实了:黄×是不是已经回去了呢?还有,假如以后他和黄窕真的在一起生活,是不是还要照料她的妹妹呢?

  黄×这样的精神病,害了人不负法律责任。和她在一起,那多恐怖啊。

  这时候,张巡仍然不知道黄窕到底结没结婚,或者有没有同居的男朋友。在信中,黄窕一直没有明确说明这件事。

  张巡意识到,他还是应该谨慎从事,不能冒昧闯到黄窕家里去,否则,万一黄窕家有个男人,那将十分尴尬。

  到了吉昌市,张巡坐公共汽车找到了松源小区。

  他来到4号楼前,在4单元里转了一圈,又走出来,坐在了楼下的花坛旁,静静朝上望。

  这时已是晚饭时间,楼下没什么人,只有一个七八岁的男孩在孤独地玩着水枪。他的胸前挂着一串钥匙,看来他的爸爸妈妈还没有下班。

  寻人(3)

  张巡的眼睛找到了402房间。

  黄窕家没有开灯,窗子上挡着帘子,那是一个黑色的帘子。

  张巡想不明白了:黄窕这时候就睡觉了?不可能,天还没有黑呢。难道她和哪个男人正在里面恩爱?难道她不在家?

  他站起身,走到那个玩水枪的男孩面前,蹲下身,对他说:“小朋友……”

  男孩警惕地看着他。他掏出一支精致的圆珠笔,递给他:“归你了。”

  男孩没有接,他很成熟地说:“你要我干什么?”

  张巡笑了,说:“麻烦你,到4单元402室帮我找个人,好不好?”

  男孩说:“我不去。”接着,继续玩水枪了。

  张巡又掏出一张五元的钞票,递向他,什么也没说。男孩迟疑了一下,把钱接过来,老练地捏了捏,似乎在检验是不是伪钞,然后小心地装进口袋,说:“男的女的?”

  张巡说:“女的,黄阿姨。”

  男孩拔腿就朝4单元跑去,很快消失在黑的门洞里。

  张巡突然意识到,他犯了一个不小的错误——应该告诉男孩,找黄窕。万一黄×在家……

  现在,402室里很可能只有黄窕的妹妹一个人在!不然,为什么白天挡着黑帘子?

  张巡惊慌地四处看了看,似乎想找一个藏身之处,却没有。他紧紧盯着4单元的门洞,心猛跳起来。

  门洞里死寂无声。

  他等待着,那个男孩领着一个穿白色连衣裙的女人走出来,她面色苍白,两眼僵直……

  男孩一个人跑出来。

  张巡松了一口气。

  男孩跑到他的面前,说:“402室没有人。”

  张巡突然后悔了:应该和黄窕提前联系好再来。现在,他一下不知道该怎么办了。

  马上返回长野市?找旅馆住下来?——说不定黄窕十天半月不回来呢。

  男孩嘟囔道:“刚才我把拳头都擂肿了……”接着,他担心地问了一句,“你不会把钱要回去吧?”

  张巡心不在焉地说:“不会。你去玩吧。”

  男孩马上跑开了。

  这时候天色有点暗下来。小孩子说话毕竟不牢靠,张巡决定自己再上去看看。

  他走进4单元的门洞,顺着幽暗的楼梯爬到4楼,停在402室门口,深深吸口气,然后轻轻敲了敲门。

  里面没有人应声。

  他决定放弃了。离开之前,他又用力敲了几下。

  楼下那户人家打开了门。

  张巡不再敲,走了下去。

  三楼那户人家的男主人戴着一副近视眼镜,站在门口打量他。张巡从他面前走过去的时候,他说了一句:“你敲好半天了吧?”

  张巡想,一定是刚才那个男孩敲门的声音太大了,引起了楼下人的恼怒。他马上说:“哦,对不起。”

  “你找谁?”那男人又问了一句。

  “我找402室的人。”张巡只好停下来。

  那个男人的眼里一下就闪出了一种异样的光,他愣愣地看着张巡,说:“你是她……”

  张巡想,这楼里的人一定都知道402室有个恐怖的精神病,于是他立刻补充道:“我找她姐姐。”

  那男人的眼睛瞪得更大了:“她姐姐?”

  “怎么了?”张巡也警觉起来。

  “你找的人叫什么?”

  “黄窕啊。”

  “你是不是找错了?”

  “松源小区4楼4单元402室,没错吧?”

  这时候,三楼的女主人也走了过来,她站在丈夫身旁,怀疑地看着张巡。

  “你以前……见过她吗?”那个男人问。

  这句话一下就让张巡感到不对头了。于是,他把他和黄窕相识的经过简单讲了一遍。

  那个男人听完后,和妻子互相对视了一下。然后,他指了指楼上,低声对张巡说:“这房子有问题!”

  张巡一惊:“什么问题?”

  那个男人说:“我们刚刚搬进这个楼的时候,有几天半夜,楼上好像夫妻吵架了,又叫又骂又哭,还摔东西跺地板,吵得人根本睡不着,我们一直忍耐着。后来,他们终于不吵架了,半夜又有人弹钢琴——可能是他们的小孩。要是弹得好,我们就当做是催眠曲了,可是,那个弹钢琴的人好像是刚刚学,总是练音阶,断断续续,忽高忽低,更让人无法入眠……”

  张巡傻了。

  看来,黄窕不但结了婚,还有了小孩!

  那个男人接下来的话,一下就扭转了张巡的思路,把他的心掷进了黑暗的万丈深渊……

  他说:“前些日子,我们两口子实在受不了了,只好上楼去交涉,可是,不管我们怎么敲门都没有人出来。没办法,我们就找到物业公司投诉,让他们管一管。可是,物业的人告诉我们,402室根本没有人,空了一年多了!”

  张巡的脸色一点点白了。

  他寄信的地址就是这个房子啊。

  如果这个房子真的没有人,那么,这三个多月来,他写的那些信都寄给了谁?又是谁在给他写回信?!

  “你们问没问物业公司,这房子的户主是什么人?”

  “问了,他们说,好像叫袁什么,是个老太太,一年前死了!”

  阴森森的鬼气从张巡的头顶一点点渗透下来,渐渐蔓延了他的全身。他想逃了。

  寻人(4)

  这时候,那个小男孩从楼梯走上来。

  张巡问:“你干什么去?”

  男孩说:“找402室的人。”

  “不要找了。”

  “这次是另一个人让我来找的。”

  “谁?”

  “对不起,保密。”男孩一边说一边把手里的一张十元钞票晃了晃,显然是刚刚得到的小费,然后,他机灵地从张巡旁边钻了过去。

  张巡快步走下楼来,看见有个人正站在花坛前等待。这个人大约五十多岁,精瘦,干练,目光锐利,精力充沛,穿一身挺括的灰色西装,皮鞋锃亮,看上去是一个很讲究的老头。

  “你找402室的人?”张巡友好地问了一句。

  老头的眼神里立即有了一种敌意,他低低地说:“你干什么?”

  张巡说:“啊,我跟你一样,也来找402室的人。”

  “我不是。”老头说完,转身就走。张巡看见他钻进一辆半新的灰色富康车,很快就开出了小区,不见了。

  这时候,那个男孩跑了出来。他四处看了看,自言自语地说:“人呢?”

  4原来如此

  张巡是连夜坐火车回到长野市的。

  走进熟悉的家中,他感到万分疲惫,一头栽到床上就起不来了。

  这时,天还没亮。他翻来覆去,怎么都睡不着。终于,他坐起来,打开台灯,又给黄窕写信了。

  青白的灯光,青白的纸,还有青白的手。想了半天,他竟然不知道该说什么,心里却涌上了一阵委屈,一阵悲伤。

  他对黄窕投入了太多的感情,就像一根根炽烈的火炬,纷纷投进水中,都被淹灭了。那水冰冷无边、黑暗无边、邪恶无边……

  他终于动笔了。讲完了他在吉昌市的经历,他问她:你到底存不存在?

  寄出信之后,他打破了老规矩——每天邮递员来送信时,他都等在一旁,变得急不可待。

  第七天,他收到了黄窕的信。

  黄窕说,她早就不在松源小区住了。那房子是她寡母的,一年前她死了之后,黄窕就搬到了北郊。她母亲姓袁。

  黄窕说,母亲死了,妹妹走失,家里只剩下她一个人了,因此,她在那份全省发行的报纸上刊登《寻人启事》时,为了避免一些不必要的骚扰和麻烦,她没有留下电话,而且登的是她家的老地址。她有个高中同学在邮政局工作,男的,正好负责松源小区这一带的邮件投递,只要有黄窕的信,他就会给她打电话,让她来取。

  黄窕说,她母亲很善良,死了也不可能闹鬼吓人,那吵架声和钢琴声是5楼的。过去,她家就受尽了折磨。因为那幢楼一点儿不隔音,所以,3楼一直误以为是她家。

  黄窕说,那个瘦老头也许是她父亲。她五岁的时候,她父亲就抛弃了她母亲,跟一个唱二人转的女人跑了,听说去了同岭市。后来他回来过两次,想看看她和妹妹,每次都被母亲拒之门外。他不知道她母亲已经死了。

  黄窕说,她收到他的信之后,专门跑到松源小区那个房子住了两天,可是一直没有把他等来……

  从日期上看,她第三天才收到他的信。

  张巡长长地松了一口气。

  所谓恐怖,就是一系列的巧合凑在了一起。

  可是,张巡的心里又有些不自在——为什么两个人的关系到了这一步,黄窕还不告诉他电话号码?难道她还防备他吗?而且,他早就告诉了她自己的电话号码,她却不曾打过一次。

  想了想,张巡又理解了她。

  她从小父母就离异,一直跟随母亲生活,一定在心理上渐渐产生了对男人的敌意。另外,现在她家中只剩下了她和一个疯妹妹,而她是疯妹妹的保护者,必须时刻警惕着……

  两个人的通信又开始了。

  渐渐的,张巡发觉他已经习惯了这种缓慢的交流方式,每当他在夜深人静时,面对洁净的纸笔,一下子就变得才思泉涌,感情丰盈,幸福如梦。

  他竟然不想接到黄窕的电话了,甚至一想到通电话,他就感到紧张。

  和从前一样,他在信中更多的是倾诉他对她的爱,而黄窕在信中更多的是倾诉她对她妹妹的爱。她无时无刻不在牵挂和想念妹妹,心急如焚地盼望她回来,哪怕被她害死。为此,她经常一夜一夜失眠……

  黄窕是张巡心爱的人,他不忍心让她这样被煎熬,他要为她分担,他要帮她解决这个问题,不管这个女疯子有多么可怕。

  5小旅馆

  这天,张巡跟几个朋友一起喝酒,很晚才回家。

  他刚刚进屋,电话就响了。他急忙跑过去,把电话接起来:“喂?”

  “是张巡吗?”电话里响起一个陌生女人的声音。

  “你是……”

  “我是黄窕。”

  “你好!声音不像了。”张巡一下就慌乱起来。

  “我刚刚接到一个人的信,他说,在长野市西郊如归旅馆,发现了一个疯女子,穿白色连衣裙!我现在赶不过去,你帮帮我,立即到那家旅馆盯住她,我明天就到!”

  说到这里,黄窕迟疑了一下:“……你敢吗?”

  张巡毫不犹豫地说:“没问题。”

  停了停他问:“你妹妹叫什么?我到了那家旅馆,我得先查查她在不在,还有她住在哪个房间。”

  寻人(5)

  “她离开家的时候,拿走了我的身份证!”

  “噢……”

  “你千万要小心,她得了精神病之后,经常莫名其妙地叫一个人的名字,还戏腔戏调的,那个人叫什么三郎,谁都不知道这个三郎是谁。有个法师说,她被一个死去多年的女戏子

  附身了。你千万小心,她叫谁三郎,接着就要害死谁!”

  张巡虽然毛骨悚然,嘴上却说:“你放心吧,我没事儿。”

  他问清了如归旅馆的具体地址,然后,试探地说:“你把你的手机号告诉我,明天我们联系起来就方便了。”

  黄窕说:“对不起,我没有手机……”

  张巡想了想,说:“那好吧,咱们在如归旅馆不见不散。”

  放下电话,张巡穿上黑风衣就出了门。

  他打了个出租车,直奔西郊。

  这是一个十分简陋的旅馆,两排平房,看起来是几十年前的老房子,房顶上冒出高高矮矮的茅草,在夜空中静立,黑糊糊的。

  总共有二十几个房间,所有的门窗都一模一样,都被风雨剥蚀得掉了颜色。窗子里挂的帘子也都是相同的图案。

  除了第一个房间亮着电灯,所有的房间都黑着,不知道是客人睡了,还是根本就没有客人。

  第一间是登记室,兼小卖店。

  它对门是公共厕所。

  院子里的半空中悬着几根长长的铁丝,用来晾衣服,晒被子。夜里如果不小心,很容易刮在额头上。

  院子里安静极了。

  张巡走进登记室,一个肥胖的女人正在看电视。电视里演着一个古装戏《八岁县太爷》,里嗦的。

  “住店呀?”

  “是的。”张巡一边说一边掏出身份证,递给她。

  胖女人扫了一眼就还给了他,开始登记。

  “五号。”

  她说完,“哗啦啦”拿起了一个像盘子一样大的铁圈,那上面密麻麻挂了一圈钥匙:“走吧,我给你开门去。”

  张巡没有动,他说:“请问,有没有一个叫黄窕的女人住在这里?”

  胖女人放下钥匙,翻了翻登记簿,说:“有,她住在六号。”

  “六号在哪儿?”

  “在你隔壁。”

  张巡的心一冷。

  接着,他跟随胖女人走出了登记室,来到了五号门前。

  旁边那个房间就是六号。现在,它黑着,关着门,挡着帘。

  胖女人打开五号的门,见张巡贼眉鼠眼地盯着六号看,就说:“有什么问题吗?”

  “哦,没有,谢谢。”

  胖女人离开之后,张巡赶紧进了屋,把门锁了。是那种很古老的插销,门板和门框有点错位,他费了很大的劲儿才插上。

  房间里有两张简易的床,窄得不容易翻身。一张木桌,一把椅子,有一台很小的电视机。除此,还有衣架、脸盆、暖壶、拖鞋。

  张巡把黑风衣挂在衣架上,轻轻躺在了挨着六号房间的那张床上。

  床“吱吱呀呀”特别响。他停在一个并不舒服的姿势上,一动不动了,听六号房间的动静。被子散发着浓郁的低档旅馆的那种汗臭味儿。

  一直听了好长时间,六号房间没有一点声音,好像根本就没有人。

  他轻轻改变了一下姿势,继续听。六号房间依然死寂。

  她一定是出去了。可是,这么晚了,她能去哪里呢?

  他轻轻坐起来,把衣服脱了,钻进了被窝,等她回来。

  这时候,他体内的酒意一点点涌上来,眼皮越来越沉重了。晚上,他喝了至少七八瓶啤酒。

  他是被尿憋醒的。

  睁开眼,他竟然半天没想起这是什么地方。终于,他回过神来,想起了自己的任务。

  六号房间还是无声无息。

  他慢慢坐起来,穿上拖鞋,出去撒尿。

  门上的那个插销找上了他的麻烦,他用了全身力气才把它打开,“啪”的一声巨响。

  他哆嗦了一下。

  屏息听,六号房间依然一片死寂。

  他慢慢打开门,差点魂飞魄散——一条白色连衣裙站在门外,无头,无手,无脚。

  他摇晃了一下,这才看清,它挂在晾衣服的铁丝上,微微地飘动着。

  这个时辰,月亮移到了一个古怪的方向,昏黄的月光静静地照下来。厚重的屋檐下黑的,窗子里更是深不可测。

  白色连衣裙滴着水,看来,它是刚洗的。

  铁丝有弧度,它最初可能不是挂在这里,而是被风吹过来的。可是,它为什么偏偏就停在了五号房间的门口?

  还有,原来这根晾衣绳上并没有衣服,是谁深更半夜洗了一条白色连衣裙,又把它晾在了院子里?

  张巡的尿实在憋不住了,他探头朝六号房间看了看,然后跨出门,朝厕所跑去。

  厕所里连灯都没有,一片漆黑。

  他在门口停了一下,又回头看了一眼,这时他看到的应该是那条连衣裙的侧面,扁的,可是,它却跟着他的背影转了过来,好像远远地看着他,无头,无手,无脚。

  他把头转过来,摸黑走进了厕所。

  他隐约看到两扇门,却看不清上面的标志,不知道哪扇是男厕,哪扇是女厕。假如闯进了女厕,撞上那个登记室的胖女人还没什么,万一……

  寻人(6)

  凭着男左女右的老规矩,他走进了左边那扇门。他看不清里面的情形,不过,直觉告诉他,里面没有人。他用脚探着路,摸到小便池,匆匆撒了尿,一边系裤子一边跑出来,赶紧回房间。

  白色连衣裙依然挂在那里。

  他溜着墙根,快步走到五号房间门口,一闪身进了屋,转过身就插门。这一次,他的手颤得厉害,费了更大的劲儿才把门插上。

  他走向床铺的时候,有什么东西刮了他的肩一下,他“刷”地起了一身鸡皮疙瘩,马上意识到,那是他挂在衣架上的黑风衣。

  他摸到床上躺下来。

  房间里一片漆黑,仅仅是窗帘上有一点暗淡的夜光。

  这条白色连衣裙的突然出现,让张巡断定黄×就在隔壁!这让他又恐惧又兴奋——黄窕终于找到她的妹妹了!

  六号房间一直安静无声。

  张巡想,这一夜她不会跑掉,他应该睡觉,不然,明早起不来,就可能把人盯丢了。这样想着,他就闭上了眼睛。

  不知道过了多久,他听见似乎有动静,一下就竖起了耳朵。

  声音不在隔壁,就在他自己的房间里!他猛地转过头,朝旁边看去。借着幽幽的夜色,他看见另一张床上躺着一个人!她穿着白色连衣裙,脸朝上躺着,平平的,直直的,像一具死尸。她的脸比连衣裙还白。

  “谁?”张巡颤巍巍地问道。

  那个人没有答话,身子慢慢地升起来,直撅撅地悬浮在半空中,慢慢向张巡移过来。

  张巡全身骨头酥软,慢慢转着脑袋盯着她,已经傻了。

  那个死尸一样僵硬的人悬浮在张巡上面三尺高的空中,脸依然朝上,双臂贴在身体两侧,长长的头发垂下来,垂在张巡的脸上,他闻到一股干枯的味道。

  突然,她的身子一下就翻过来,依然直挺挺地悬浮在半空。

  张巡看到了她惨白的脸,一双眼睛闪着绿莹莹的光,始终斜视着张巡脑袋旁边大约一尺远的地方……

  张巡猛地睁开眼,从噩梦中惊醒过来。

  眼前黑的。

  他伸出一只手,在半空中摸了摸,什么都没有,这才透了一口气。

  四周静极了,像坟墓。

  一个怪腔怪调的声音从另一张床上传过来:“三郎……”

  张巡的头皮一炸,“扑棱”一下坐起来,两眼就直了——旁边的那张床上真的有人!

  房间里太黑了,眼睛什么都看不见。他死死盯着那张床的方位,大脑在飞快地旋转,猛地意识到:他撒尿回来的时候,走错了房间!

  这个旅馆的房间太相似了,一扇门挨着一扇门。他走进了六号房间,走进了那个恐怖的精神病的房间!

  可是,张巡又感到不对了,他想到刚才他进屋时曾经被衣架上的黑风衣刮了一下,这说明,他没有走错房间——那个精神病趁他上厕所的时候,钻进了他的房间!

  刚才,刚才,刚才,他偏偏把门牢牢插上了……

  现在,现在,现在他必须打开灯,看清对方的脸……

  电灯开关在他的床头,一根长长的线绳在墙上垂着。他伸出手,摸到了它,轻轻拉了一下:“啪嗒!”

  灯没亮。

  这声音刺激了精神病的听觉,她似乎抖了一下,马上又叫了一声:“三郎!”

  张巡绝望了。

  他趁黑一点点移到床边,伸出脚,插进鞋子里,然后,蹑手蹑脚地朝门口走去。他的双腿抖得厉害,心脏似乎紧张得都不跳了……

  终于走到了门口,他摸到那个插销,憋足一口气,用力一拉,“咔吧”一声开了。接着,他猛地回过身,防备那个女人扑过来。没想到,她已经站在了他背后!

  她影影绰绰穿着一件白色连衣裙,又极其悲伤地叫了一声:“三郎啊!……”

  张巡拉开门,撒腿就跑!a

  登记室也黑了,整个院子一片黑暗,没有一丝人气。张巡魂飞魄散地冲出大门,在空荡荡的胡同里一直朝前跑,似乎是奔突在一部恐怖电影中……

  终于,他看到了一条有路灯的街道,看到了三两辆行驶的夜班出租车,这才停下来,回头看去——黑糊糊的胡同,像一个阴森的洞口,并没有那条白色连衣裙。

  他蹲在地上,垂着头,大口喘气。

  一辆出租车开过来,司机按了按喇叭。

  他艰难地站起来,上了车。

  “师傅,现在几点?”他问司机。

  “三点半。”

  “天快亮了……”

  “你去哪儿?”

  “随便开吧。”

  在出租车里,张巡瞪着双眼,一直在回想刚才在小旅馆的每一个细节,越想越。

  天亮后,他让出租车把他送回了如归旅馆。

  他轻轻走进小旅馆的大门。

  院子里十分安静,好像什么都不曾发生过。晾衣绳上那条白色连衣裙不见了。不知哪条胡同里,有卖豆腐的吆喝声,远远地传过来。

  胖女人起床了。

  张巡溜进了登记室。这时候,他已经平静了许多。

  “你们怎么都起这么早?”胖女人问。

  “我们?”

  “是啊,那个黄窕比你更早,退了房,走了。”

  张巡怔了,他快步离开登记室,来到五号房间前。

  寻人(7)

  门关着。

  他轻轻推开门,朝里面望了一眼,首先,看到了衣架上的黑风衣。接着,他把目光射向了另一张床——被子叠得整整齐齐,就像昨夜他刚刚住进来看到的那样,似乎从来不曾躺过人……

  回到家中,张巡刚进门,手机就响了。吉昌市的区号,是黄窕打来的,她低声问:“你见没见到她?”

  “见到了。”

  “我现在在长途汽车站,马上就上车去长野!”

  “她已经走了!”

  “走了?”黄窕的口气一下变得急躁起来。

  “走了。”张巡抱歉地说。

  接着,他把昨夜发生的事讲述了一遍。

  听完了,黄窕久久没做声。

  “你怎么了?”

  黄窕恼怒地说:“这个混账!算了,她愿意去哪儿就去哪儿吧,我再也不找她了!”

  张巡听得出,她的话语中透着哭腔。

  “别这样……”

  黄窕缓和了一下语气,说:“你受惊吓了。谢谢你啊。”

  然后,她就挂了电话。

  6黄×出现了

  张巡和黄窕继续通信。

  与过去不同的是,偶尔黄窕也打一个电话过来。不过,他们在电话中都显得很拘谨,而且通话时间很短,互相客气地问候几句就挂了。

  他们只有回到文字中才变得从容和欣喜。

  不久,黄窕说她买了一部手机,并把号码告诉了张巡。张巡怀疑她早就有手机,只是不想说罢了。因此他很少给她打电话。

  终于,黄窕在信中隐隐约约表达了对张巡的爱意。

  她坦言,读大学时,张巡在她心中没留下多少印象,她对他的好感是后来在通信中产生的。

  毕业之后,张巡谈过两个女朋友,最后都吹了。他对她们一致的概括是:太尖利,太坚硬,太社会化,太男人化。他梦想中的女孩是古典型的,温柔、内敛、含蓄、纯情、高贵。

  遥远的黄窕符合他的想像。

  不过,他也意识到,他和黄窕的交往方式有点不正常。

  如今的交通太便利了,即使到地球的另一端,也不过是朝发夕至的事。可是,他和她相隔数百里,一年多来,竟然没见过一面;现在的通讯无比发达,就是隔着千山万水,也可以天天听到对方的声音,甚至可以天天见到对方的影像。可是,他俩一直是通过邮差谈情说爱……

  有一段时间,一直没有黄窕的信。

  张巡打她的手机,关着。

  他不安起来。

  这个梦一般的女人梦一般消失了。

  终于有一天,黄窕打来了电话。她说,她得到一个消息,她妹妹在公主岭出现了,于是她日夜兼程地赶去了。可是,那个女孩根本不是她妹妹。最后,她说:“我已经彻底绝望了。也许,她已经死了……”

  “不会的,别乱想。”停了停,张巡又说,“我觉得,你妹妹的情况很特殊,你也许应该请警方帮忙……”

  “人家才不会管这种事呢。”说到这里,黄窕深深叹了一口气,又说,“我感到很孤独。”

  “不是还有我吗?”张巡见缝插针地说。

  黄窕静默了一阵子,突然说:“我们见一面吧。”

  “好哇!明天?”

  “今天吧。”

  “好的……我怎么找你?”

  “你不是来过松源小区吗?我就在松源小区那个房子等你。”

  张巡赶到吉昌市的时候,天已经黑了。

  他穿着黑风衣,把皮鞋擦得像新的一样。

  他喜欢黑色,它显示着一种神秘的沉重,一种高贵的沉默。它是男人的颜色。而风衣比较宽大,穿上它,就把男人包装了一大半,很简单,很大方。

  他轻车熟路地来到了松源小区。

  站在4号楼4单元402室门前,他的心“怦怦怦”地乱跳起来。好像不仅仅是紧张,他隐隐约约预感到某种不祥。

  也许,这都是因为黄窕的背后挡着一个穿白色连衣裙的人……

  “当当当。”他敲响了门。

  门开了。

  一个陌生的女子出现在他面前。

  张巡的心猛地一缩。

  这个女人穿一套粉红色的衣服,软软的,有点像睡衣。她的头发很长,头顶斜斜地插一枚粉红色的卡子。嘴上涂着粉红色的唇膏。她显得很瘦弱,一双大眼睛却炯炯有神,她盯着张巡,微微笑着。

  张巡抱着一束红玫瑰,一下子不知所措了。

  “你就是张巡?”那女子先说话了。

  “我是。你是……”

  “我是黄窕啊。”

  张巡彻底蒙了!

  “你是……黄窕?”

  那女子笑着闪开了身子,说:“你进来。”

  张巡不敢越雷池一步,僵在门外,愣愣地看着她。

  这个人当然不是黄窕!别说三年,就是三百年三千年三万年,一个人的长相也不可能变化这么大。

  那么,她是谁?

  张巡猛然想到:她就是黄×啊!

  她冒充她姐姐,把张巡骗来了!

  可是,从头至尾和张巡通电话的都是同一个人啊,她从什么时候开始替换了黄窕呢?

  接着,张巡又想到,和他通信的人是姐姐还是妹妹呢?

  寻人(8)

  他陷入了一个巨大的迷宫里,走不出来了……

  那女人见他满脸恐惧,就说:“其实,我根本不是你那个大学同学。收到你第一封信之后,我才知道这个世界上竟然有一个人和我同名同姓——这个名字很少见的。于是,我将错就错,和你开始了书信往来——”

  张巡紧紧盯着她的眼睛。他觉得这个女人长得不算漂亮,但也不算难看,只是她的眉毛似乎有点怪……

  “对不起,我骗了你……”她继续说,“不过我这样想,如果我真的是那个黄窕,那么,报纸就是我们的缘分;而我不是那个黄窕,那么,那个黄窕就是我们的缘分。你不这么看吗?”

  这个现实让张巡一时难以接受。

  他一直呆愣着,终于不自然地笑了笑,把怀里的红玫瑰举起来,说:“送给你的,喜欢吗?”

  黄窕接过来,嗅了嗅,柔声说:“谢谢你。”

  张巡走进屋,在客厅里坐下来。

  黄窕把门关上,说:“你吃晚饭了吗?”

  张巡说:“上车前吃的,不饿。”

  “那我沏点茶。”说完,她笑了笑,转身走进了另一个房间。

  张巡借机打量了一下四周。

  这个客厅不大,只有一张长方形的桌子和三把椅子,都是透明的。桌子上有一只细长的黑色花瓶,闪着晶莹的光泽。黄窕把那束红玫瑰插在了那里面。

  客厅一角有个庞然大物,好像是一台什么机器,罩着一块巨大的白布,挡得严严实实。

  窗子上挡着帘子,张巡上次来见到的就是这个帘子,黑色的。

  还有两个房间,都关着门。

  张巡又警惕起来。

  过了一会儿,黄窕拿着两个玻璃杯走了出来。

  “你和我想像的不一样。”她说。

  “是吗?”停了停,张巡说,“你和我想像中的你妹妹一个样。”

  她笑了笑,说:“嗯,大家都说我和她长得特别像。”

  “这里有她的照片吗?”

  黄窕愣了一下,这个神态让张巡的心一沉。

  “没有。”黄窕说,“这房子一年多不住人了,这桌子椅子都是我今天临时搬来的。”

  她一边说一边把杯子放在桌子上:“这茶是湖南均山出产的,是一种观赏茶,味也很好。”

  张巡看了看那茶杯,茶叶竟然直挺挺地悬浮在杯子正中间,十分神奇。这情景一下让他想起了在如归旅馆做的那个噩梦——一个穿白色连衣裙的女子悬浮在半空中……

  黄窕在张巡对面坐了下来,依然笑笑地看着他:“喝呀。”

  “谢谢。”

  面对这个通了一年信的女子,张巡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实际上,他对她一点都不了解。

  “你妹妹……”

  “今晚,我们不谈她。”黄窕说。

  张巡笑了一下,点了点头。

  过了一会儿,他问:“这桌子椅子都是你今天搬来的?”

  “是啊。”

  他看了看那把空椅子,说:“你为什么搬来了三把椅子?”

  “啊,因为还有一个人。”

  “谁?”张巡一惊。

  这时候,楼下好像开来了一辆车,按了几声喇叭。

  “他来了,你等一会儿。”黄窕一边说一边起身打开门,跑下了楼。

  本来,张巡以为这将是一个风花雪月的夜晚,现在他才意识到,他错了,今晚很可能跟爱情故事无关。

  他趁她下去接人,疑神疑鬼地把茶水朝花瓶里倒了三分之一。

  几分钟之后,黄窕带着一个男人走了进来。

  张巡一看,吃了一惊——他正是曾经找过黄窕的那个五十多岁的男人,他还穿着那身灰色西装。

  他应该是黄窕的父亲。

  张巡马上站了起来。

  那个男人看见了张巡,眼神一下变得冰冷,他极不友好地打量着他,什么话也没有说。

  张巡怯怯地叫了一声:“黄叔叔……”

  “我不是黄叔叔。”对方生硬地说。

  黄窕一直在防盗门那里捣鼓着,终于走了过来,笑吟吟地看了那个男人一眼,说:“我来介绍一下,这位是从长野来的,我的朋友张巡;这位是周老板,开装修公司的,也是我的朋友。”

  张巡马上感到不舒服了:既然黄窕约他相见,怎么又叫来了一个人?他是个文人,一听“老板”两个字就没有好感。

  当然,并不是所有的老板都是坏人,但是,勾搭比自己小几十岁的女人的老板一定不是好人。

  “黄窕,太晚了,我得出去登记旅馆。我明天再来吧。”

  “你们两个人都是我的朋友,今晚我们要在一起好好聊一聊,谁都不能走。”说着,她指了指那把空椅子,对周老板说:“你坐呀,我给你去倒茶。”

  周老板就坐了。

  尽管周老板十分老练地掩饰着脸上的表情,张巡还是看出来了——他的存在,也让对方很意外,很尴尬。这至少说明,周和黄不是一伙的。

  黄窕端了一杯茶走出来,放在了周老板的面前,又说了一遍:“这茶是湖南均山出产的,是一种观赏茶,味也很好。”

  周老板亲密地朝她笑了笑。

  这时候,张巡杯子里的茶叶已经沉到了杯子底部,像水草一样微微摇曳着,确实好看。

  寻人(9)

  “你俩先聊一会儿,我去冲个澡,很快就出来。”说完,她莞尔一笑,走进了一扇门,把门关上了——那扇门应该是卫生间。

  客厅里只剩下了两个相斥的男人,别扭地坐在了一起。

  周老板低下头,不停地喝茶。

  张巡则站起来,在地板上踱步。

  卫生间里传出“哗哗”的水声。

  张巡停在了客厅一角那个庞然大物前,端详了一阵子,伸手把罩在上面的白布撩开了一角。

  这时,他倒吸了一口冷气!

  白布下是一架老旧的钢琴!

  他转过头,看了周老板一眼——他正不满地看着张巡,似乎觉得张巡的举动很不礼貌。

  张巡快步走到他跟前,低声问:“你了解这个女人吗?”

  对方冷冷地说:“什么意思?”

  “我觉得她不正常……”

  “不正常?为什么?”

  这时候,卫生间里的水声突然停了。房子里一下变得十分宁静。

  “来不及细说了!你快告诉我,你和她是怎么认识的?”

  周老板迟疑了一下,说:“通过《寻人启事》……”

  张巡的脑袋“嗡”的一声就大了。

  就在这时候,卫生间的门开了,黄窕慢慢从里面走了出来。张巡和周老板都瞪大了眼睛——她换上了一条白色连衣裙!

  她的头发湿淋淋的,眼睛上面竟然没有眉毛!可以肯定,她的眉毛是画上去的,现在洗掉了。

  她嘴唇上的口红也洗掉了,露出了本色——那嘴唇毫无血色,十分苍白……

  她一步一步地走过来,停在了两个男人面前,冷不丁笑了出来。

  接下来,事情发生了戏剧性的变化:

  周老板盯着黄窕,突然站起来,捂着肚子说:“我肚子疼,先走了……”一边说一边踉踉跄跄走向防盗门。

  黄窕转过身,看着他的背影,做了个兰花指,戏腔戏调地叫了一声:“三郎!”

  周老板一哆嗦,停住了,愣了几秒钟,撒腿就朝防盗门跑过去!没想到,他的手刚刚碰到防盗门,就好像被什么咬了一口似的,惨叫一声,猛地缩了回来。他慢慢地转过身,痛苦地看着黄窕,“扑通”一声栽倒在地,脸部在一点点扭曲……

  张巡一直傻着。

  黄窕低头看了周老板一会儿,转过头来,盯着张巡,又做了一个兰花指,戏腔戏调地说:“三郎,你是我的三郎啊!”

  张巡的眼睛越瞪越大,身体向前缓缓倾斜,终于直挺挺朝地上摔了下去,砸出一声巨响。他在地上蹬了几下腿,终于不动了。

  平时,张巡一点都不会表演,但是这一次他演得很逼真,他摔倒的时候,根本没有伸出双手支撑,鼻子直接磕到了大理石地面上,血流如注。

  接着,他听见那个黄窕坐在地上,号啕大哭起来,那声音极其惨烈,她一边哭一边怪腔怪调地号叫着:“我就是黄×啊!!!我一直在找我自己啊!!!”

  7解释一下

  警察是从窗子爬进这个402室的。

  楼下那户人家被楼上的哭喊声吵得睡不成,报了警。

  警察赶到之后,敲402室的防盗门,结果敲门的警察被电击倒在地。

  黄窕被抓走了。

  周老板中毒身亡。

  张巡是受害者,也是目击证人,他在公安局录口供的时候,面如死灰,前言不搭后语。

  黄窕的母亲死后,黄窕确实搬出了松源小区,住进了北郊的一个新房子。不过,她每次犯病都悄悄溜进这个老房子来,半夜时装神弄鬼,天亮之前再神不知鬼不觉地离开。

  住在如归旅馆的那个女子就是她。她把张巡引到那里,吓完他,立即打车返回吉昌市,再给张巡打电话……

  一直过了三个月,张巡才慢慢恢复过来。

  这一天,张巡吃过晚饭,闲闲地翻报纸,看到了一条有关黄窕的报道:

  ……经过权威检测,黄窕患有严重的精神分裂症,无行为责任能力。她有双重人格,犯病时,她的主体人格完全丧失,精神被另一个神秘人格所控制。

  她的肉体一直在寻找她丢失的魂儿。

  昨日,公安局把她送进了辉楠县精神病院……

  这三个月里,很多媒体都在报道黄窕这个案件。

  张巡那个叫黄窕的大学同学也看到了这个报道,她从报社问到了张巡的电话,给他打了过来。她说,大学毕业之后,她回到吉昌市,一直在一所学校当老师。

  “想不到我的名字给你带来了这么大的灾祸,真抱歉。”她说。

  “这事儿跟你没一点关系。”张巡说。

  “想起来真可怕,那个精神病和我在同一个城市里……她不会再出来吧?”

  “她有犯罪倾向,精神病院肯定不会放她出来。”

  “那就好了。”

  “你还记得毕业时我给你的留言吗?”

  “当时给我留言的人太多,记不得了。”

  “我像林彪爱搞阴谋一样爱着你……”

  黄窕一下笑出来,接着她大大方方地说:“想起来了,时间过得真快,转眼都三年了。我都结婚了。”

  “哦……”

  “没关系,有空的时候,我还是希望你来吉昌市玩,我们见见。”

  寻人(10)

  “我一直有空。”

  “那你周末来吧,正巧我老公出差,我把吉昌市的几个老同学都约来,咱们好好聚聚。”

  周末,张巡赶到吉昌市的时候,已经是黄昏了。黄窕在电话里告诉他,几个老同学都到

  了,就等他呢。

  他爬了八层楼,来到黄窕家的门前,拨通黄窕的电话:“我到了。”

  黄窕惊喜地问:“你在哪儿?”

  “就在你家门外。”

  很快,张巡就听到房间里有人朝门口跑过来。这个人停在门口,透过猫眼朝外看了看,然后,“哗啦”一下把门拉开……

  他又看到了那张精神病的脸!——她穿着一条白色连衣裙,脏兮兮的,一双眉毛依然缺失。她盯着张巡,面无表情地叫了一声:“我的三郎啊!……”

  幽灵船(1)

  1度假

  最初的时候,并没有任何不祥的迹象。

  晴空万里,烟波浩渺,三个人划着船在水面上缓缓前行,不停地说着笑话。

  四周,芦苇荡纵横交错,一望无际。天地间一片宁静,偶尔有一只大雁从芦苇荡深处“哗啦啦”飞起来,冲上蓝盈盈的天空,蝴蝴就兴奋地大叫:“鸟!那边有鸟!”

  申三江一边摇橹一边笑着说:“这里野生的鸟类太多了,我随口就能说出几十种。”

  这个水乡泽国是申三江的老家。不过,读小学的时候,他就随父母迁进了城市,算起来,他已经十三年没有回到过这里了。

  现在,申三江在电视台工作,搞剪辑。在单位里,他和蝴蝴、张郊关系最好,经常在他们面前夸耀自己的故乡。每一次夸耀,都是他追忆的过程,脸上充满了思恋。终于,在2005年夏末秋初,蝴蝴和张郊请了假,离开钢筋水泥的城市,跟申三江一起到老家来玩了。

  在这个村子里,申三江还有一些老亲戚,他毫不费力地在舅舅家借到了一条船。他舅舅家有一个痴呆儿子,叫万历,他呆呆傻傻地望着这陌生的三个人,眼珠像两只毫无表情的玻璃球。

  三个人打算在芦苇荡里漂泊一整天,好好享受一下这天这水。

  张郊一直四仰八叉地躺在船头。

  他是个大大咧咧的人,不像申三江和蝴蝴那么细腻。这迷人的风光似乎并不怎么吸引他,也许,他只想着怎样逮一只珍禽吃掉。

  芦苇已经长得比人还高,远远望去,它们呈青绿色,上面是毛茸茸的芦花,一片洁白。风吹过,它们像波浪一样起伏。芦苇荡切割出大大小小的河道,简直像迷宫一样。水很清,浅的地方可以看见水下污泥中的水草。有的地方生着茂盛的香蒲。

  申三江望着碧绿的水,一边摇橹一边讲述他的童年,怎么摸鸟蛋,怎么用月牙镰刀割芦苇,怎么捉泥鳅……

  细心的蝴蝴问申三江:“一会儿,我们还能找到回家的方向吗?”

  申三江说:“我闭着眼睛都不会转向。”

  “那我就放心了。”蝴蝴说。

  2漂流瓶

  最早出现的不祥之兆是个漂流瓶。

  蝴蝴眼尖,她第一个看到了它,大声喊:“三江,你看那是什么?”

  申三江朝远处望去,水面上有一个黑点,静静地漂浮着。

  “可能是一截树枝吧。”申三江说。

  对什么都不好奇的张郊也慢慢坐起来,说:“划过去看看。”

  船终于接近了那个东西。

  “漂流瓶!”蝴蝴喊道。

  申三江停止了摇橹,伸手一捞,把它捞上来。蝴蝴把它拿过来,打开密封的瓶塞儿,夹出一张纸条,高兴地说:“一定是哪个女孩的求偶信!我先看看!”

  申三江说:“最好有电话号码。”

  张郊说:“如果真是一个女孩,归我。”

  申三江说:“为什么?”

  张郊说:“在这里,你是东,我是客。再说,你有……”说到这里,他坏坏地看了看蝴蝴。

  蝴蝴已经打开了那个纸条,她直直地盯着那上面的字,神色变得很不正常。

  张郊把纸条拿过来看了看,上面歪歪斜斜地写着:

  我掉进水里了!陪陪我!

  ——1993年9月9日

  张郊的脸色也不好看了。

  申三江不解地问:“到底怎么了?”

  张郊把那张纸条递给了他。

  他看了看,皱起了眉头,好半天回不过神来。终于,他低声说:“也许是哪个小孩恶作剧……”

  蝴蝴突然说:“我们快点回去吧,我觉得这片芦苇荡里有一股冤魂之气!”

  申三江说:“刚出来怎么能回去呢,有我在,你们就放心吧。”

  申三江是个挺仗义的人,什么事都喜欢大包大揽。

  蝴蝴看了看张郊。张郊又躺在了船头,闭着眼睛说:“我这个人随波逐流,你们想怎样就怎样。”

  于是,船继续朝芦苇荡深处划去了。

  3水草

  申三江和万历是表兄弟。

  申三江的父亲姓申,母亲姓万。他俩同岁,不过,万历比申三江大三个月。

  小时候,万历聪慧过人,在学校每次考试都在前三名之列,深受老师喜欢。那时候,申三江和他同班,成绩很差,每次父母给他带了好吃的,他就贿赂表哥一半,为了考试时得到一点“照顾”。但是,他们的座位离得比较远,无法抄袭。为了解决这个问题,两个人就设计了一套手语,双方演示无数遍,终于达到了滚瓜烂熟的程度——只要万历伸手一比画,申三江就知道他说的是第几道题,答案是什么。

  在申三江家搬走的那年秋天,这两个表兄弟一起划船去摸鸟蛋,摸了一大堆。正巧同村村民黄鹞子在附近割芦苇,他对两个孩子大声喊道:“要下雨啦,你们赶快回家吧!”

  他们就朝回划了。

  很快就刮起了大风,两只黄爪隼在大风中飞翔,船被大风吹得左摇右晃。万历奋力地撑篙,听见“扑通”一声,回头一看,申三江不知怎么掉进了水里。平时,申三江贪玩,经常到池塘里玩水,他的水性很好。而万历专注于功课,水性远远不如他。

  幽灵船(2)

  申三江落水之后,一下就沉了底。他奋力往上游,猛然发现有什么东西紧紧抓住了他的一只脚脖子,那一瞬间,巨大的惊恐像电一样迅猛地贯穿了他的全身,他的大脑一片空白,四肢本能地乱抓乱挠起来……

  起初,看到申三江跌进了水里,万历并不怎么在意。他心里清楚,申三江在水里的能耐像鱼一样。

  过了半天,申三江还没有浮上来,水面上冒出一串串气泡。他感觉不对劲了,终于一个猛子扎了下去。

  他沉到水底,睁眼寻找申三江。水里泛起了泥沙,十分混浊。他隐约看见了一张恐怖的脸:申三江两只充血的眼睛朝外鼓着,嘴死死地闭着,脸憋成了茄紫色,双手像恶鬼一样朝他抓挠着,好像要吃了他。

  他吓蒙了。这时候,他已经吞了几口水,全身的肌肉都缩紧了,大脑里只剩下一缕意识,赶快浮出水面换气喊人。

  他刚刚朝上游去,一只脚脖子已经被申三江抓住了。那绝不是一只人的手,而是一把冰冷的铁钳!万历用尽全身力气奋力朝上游,却根本挣不脱那只手。

  不过,那水差不多就是两个人那么深,万历使劲一蹿,脑袋就露出了水面,他晕头转向地看见那条船已经被风刮远了。他大喊一声:“救命!”接着就被水下那只手拽了下去……

  黄鹞子是他们的贵人,他把两个小孩救了。

  当时,万历和申三江都处于昏厥状态。家里人闻讯后,立即冲到了现场。

  黄鹞子说,申三江的脚脖子被水草缠住了。那是一株要命的水草。而申三江又死死抓住了万历的脚脖子。

  万历首先苏醒过来。

  他母亲扑上去,叫了一声:“儿子!”就泣不成声了。她只有这一个儿子。

  万历木呆呆地看了看她,又看了看四周的人,好像无比陌生。

  看到万历醒了,申三江的母亲哭得更加厉害。

  大约十几分钟之后,申三江也悠悠醒转。他艰难地转了转头,微弱地叫了一声:“妈……”

  从那以后,万历就像丢了魂儿,不认识任何人,不记得任何事,连自己是谁都不知道了。

  半个月之后,申三江家就搬走了。

  父母带着万历到城里治了几次病,都不见好转。他一天到晚除了吃和睡,平时就一个人坐在屋顶上,望着那无边无际的芦苇荡,机械地做着各种手势。没有一个人知道那是什么意思。

  4蒸发

  这片沼泽湿地,大约有一百平方公里,由于太偏远,还没有得到很好地开发和利用。这里人烟稀少,有很多珍奇动物在此繁衍生息。

  现在,三个人已经看不到旷野上的村落了,大地上那金黄的麦子,青绿的包米,还有那一道道防沙的杨树林,都在他们的视野里消失了,只剩下无边的碧水和神秘的芦苇荡。

  这时大约是下午三四点钟,阳光静静地照在水面上,泛着粼粼的光亮。

  三个人的兴致一点点回升了,申三江停下船,开始撒网打鱼。张郊和蝴蝴坐在一旁,好奇地看。

  很快,申三江就打上来几条欢蹦乱跳的鲫鱼,还有一只青壳白肚的大青蟹。

  三个人把船摇至附近的一块水中小洲,折些枯柴,把鱼烤了,一边吃一边喝酒。

  他们的早饭,是在申三江舅舅家吃的,野鸭炖萝卜。当时,蝴蝴只顾看窗外的农家小院了,没吃多少。那是个很大的院子,种着向日葵、蔬菜、果树,还有一口水井,一条四眼狗。那个万历坐在地窖上,望着远处的坑塘和芦苇,依然打着奇怪的手势……

  三个人正在野餐,乌云从西北方向露头了,黑压压的,好像一群巨大的怪物,从天水之际静谧地爬上来。

  蝴蝴朝远处望了望,说:“天好像要阴了。”

  申三江醉醺醺地说:“没事儿,那云彩飘过来还早呢。”

  蝴蝴似乎有点害怕,上了船之后,她坚持要回去。

  张郊就说:“要不,咱就回去吧,明天再出来。”

  申三江说:“我说过,我闭着眼睛都不会转向。”

  他喝多了。实际上,大家说的不是转不转向的问题,而是风大浪急,容易翻船。

  在蝴蝴的坚持下,最后,申三江只好朝回划了。

  划着划着,风果然越来越大,船开始剧烈地摇晃。不过,他们正好顺风,风推着船前进,省了不少力。

  蝴蝴坐在船的正中间,吓得双手紧紧抓住船帮,不停地叫着。

  申三江一边摇橹一边嘿嘿嘿地笑。

  天色越来越暗。

  张郊突然喊道:“后面有条船!”

  申三江扭头朝后看了看,大约一百米之外的黑压压的波浪中,果然有一条船,它有一个拱形的舱,用帘子挡着,并不见有人撑船。这条无主的船好像刚刚从芦苇荡里冒出来,在波浪上随波逐流地漂着。

  申三江说:“船上好像没有人!咱们把它弄回家吧?”

  蝴蝴说:“别贪小便宜。”

  申三江不再坚持,加快了摇橹。

  又走出了一段水路,天色越来越黑。蝴蝴不放心地又朝后望了望,低声说:“它还在后面!”

  申三江和张郊都回头看去——这次,那条诡秘的无主船竟然离他们更近了。它静静跟在后面,舱上的帘子被风吹得偶尔撩起一角,里面黑糊糊的。

  幽灵船(3)

  蝴蝴说:“它好像在追赶我们……”

  申三江说:“顺风,它当然一直朝前漂。”

  蝴蝴说:“可是,它比我们快!”

  申三江说:“那是因为它是一条空船。”

  然后,他又对张郊说:“我把船靠近它,你上去看看里面到底有没有人。”

  蝴蝴马上阻止道:“你们不要没事找事!”

  “有我在,能有什么事呢?”申三江说着,又把头扭向张郊:“你敢不敢啊?”

  “你太小瞧我啦!”张郊说。

  申三江就把船调了个头,用力朝那条船划去。两条船靠在一起之后,张郊摇摇晃晃地站起来,一步跨了上去。

  蝴蝴说:“你小心点!”

  张郊刚刚上了那条船,强劲的大风就把两条船吹散了,张郊一个人留在了那条船上。他朝申三江和蝴蝴望了一眼,然后,转过身,小心地掀开了那个帘子,朝里看了看,大声说:“确实没有人!”

  说完,他抓起船桨,高兴地说:“走吧,我把它划回去,送给你舅舅!”

  蝴蝴说:“三江,你再把船靠过去,我坐他那条船。”

  申三江愣了愣。尽管他一直追求蝴蝴,但是他知道蝴蝴心里并没有他,她一心暗暗喜欢着张郊。不知道是张郊没有感觉出来还是不喜欢她,反正他对蝴蝴总是嬉皮笑脸的,没一点默契,还经常开玩笑把她和申三江往一起撮合。

  他想了想说:“好吧,不过你要小心,张郊不太会划船。”

  接着,他又一次奋力把船划到那条无主船跟前,然后放下橹,扶着蝴蝴换船。

  蝴蝴不会游泳,有点晕水,她战战兢兢地试了几次才跨过去。

  申三江把船划开,大声说:“我划慢点,你们要跟紧我!”

  张郊一边笨手笨脚地划船一边说:“你就放心吧!”

  风越来越大了,发出低低的吼声,好像要把这个世界吃掉。

  申三江划着划着,发现风向变了,顺风变成了逆风。他回头看了一眼,大吃一惊:黑压压的水面上,根本看不到那条船了!

  他赶紧回头朝后划,划了很远也没看到那条船的踪影,脸色不由渐渐阴郁起来,大声喊道:“蝴蝴——张郊——蝴蝴——”

  只有呼呼的风声和哗哗的水声,没有他们的回答。

  申三江有点被吓傻了,想了半天,他决定马上返回舅舅家。

  顺风之后,他的速度变得非常快。

  坑塘遍布,河汊纵横。四周的芦苇越来越多,高大的芦苇阴森森的,密不透风,它们像波浪一样起伏着。

  申三江感到周围的环境越来越陌生了,他的船钻进了芦苇荡中间的一个狭窄的河汊,这时候他意识到自己迷路了。

  他马上朝外划。这地方水浅,下面是沼泽淤泥,船很容易搁浅。

  天已经黑下来,无边无际的黑暗渐渐吞没了申三江的心。他像一只无头苍蝇,在密集的芦苇荡里乱撞,终于把船划到了开阔的水面上。

  风突然停了。

  水面变得很平静,那一道道的芦苇荡在黑夜里静静竖立,好像有什么东西在里面无声无息地窥视着他。天水之间,一片死寂,只有他摇橹的声音:“哗,哗,哗……”

  他又大声喊起来:“张郊——蝴蝴——张郊——”

  漆黑的水面上没有一点回应。他感到凶多吉少了。

  他很冷。他加快摇橹速度,想增加点身体的热量。

  突然,他看见那条莫名其妙的船像噩梦一般出现了!它静静地漂泊在不远处的水面上,船舱上的帘子依然挡着。

  他胆战心惊地把船靠近它,喊了几声,船上根本没有人。

  张郊和蝴蝴不见了!

  5幽灵船

  申三江回到村里的时候,已经是半夜。村里都已经睡了,一片漆黑。

  他大步流星地走到舅舅家大门口,刚要进去,突然站住了。

  他在黑暗的夜色中,看见一双亮闪闪的眼睛。

  是万历。

  他直挺挺地坐在大门外,两只手依然在比画。那是他们表兄弟小时候定下的手语暗号,一直使用了好几年,两个人都太熟练了,不同的手形代表不同的拼音字母,拼出一个字之后,五指捏拢为间隔。小时候,他们不仅是在学校考试时使用这种暗号,在家里大人跟前,商量干什么大人不准许的事,同样使用。

  申三江试探着说了一句:“表哥,你还不睡?”

  万历木木地望着黑暗的远方,似乎没听见,一双干枯的手依然在一下下比画着,那样子十分人。远方是芦苇荡。

  院子里的狗“嗷”的一声冲出来。

  申三江本能地跳到了万历的身后,双手抓住了他的肩。万历摇晃了一下,马上端正了坐姿,继续比画。

  那条黑狗围着万历转来转去,盯着申三江,狂叫不已。

  申三江的舅舅很快跑了出来,把狗赶开了。他看了万历一眼,喝道:“你怎么跑出来了?快回去睡觉!”

  申三江的舅母已经去世,只剩下舅舅和万历这个傻子一起生活。万历好像很害怕父亲,他马上起身回屋了。

  舅舅打量着申三江苍白的脸,警觉地问:“那两个呢?”

  “他们……不见了!”

  幽灵船(4)

  “怎么回事?”

  申三江就把事情的经过讲了一遍。舅舅听了,蹲在大门口的台阶上开始抽旱烟,一言不发。

  “怎么办啊?”申三江毫无主见地问。

  “他们恐怕永远也回不来了。”

  “你怎么知道?”

  舅舅叹口气,讲起来。

  十多年前,村里有一对夫妻,到芦苇荡里捕鱼。那天他们收获很大,天黑之后才收网回家。

  划着划着,突然看见水面上出现了一条船,它好像有一个拱形的舱,挡着轻飘飘的帘子,孤独地在水面上漂浮着。

  他们靠近了它。

  在确定它真的没有主人之后,夫妻俩决定把它弄回家。

  丈夫划自家的船在前,妻子划那条船在后。走着走着起风了,丈夫回头看了一眼,发现那条船不见了!

  他大惊失色,在附近水面上寻找了很长时间,终于没见到那条船的影子。他的嗓子都喊哑了,依然不见妻子的回音。

  他绝望了,就在这时候,他发现那条船又突兀地在背后的水面上冒出来,依然摇摇晃晃地漂着,可是他妻子已经不见了……

  他风风火火地回到村里,叫来了村里人,十几条船在一望无际的芦苇荡里搜寻,结果一无所获。

  大家接连寻找了好多天,一直不见那条船,那个妻子也活不见人死不见尸。

  又过了几年,有两个外地人划着船深入这片芦苇荡,打算猎捕天鹅。

  那天晚上,天上有很大的月亮,星光明明暗暗,水面上亮晃晃地铺着一层银箔。那条恐怖的无主船又在芦苇荡里出现了。

  两个外地人像那对夫妻一样想占有它,于是其中一个人跨了上去。走着走着,那条船又一次莫名其妙地失踪……

  村里人都把它称为“幽灵船”。

  前不久,村里有个小伙子声称,他打鱼晚归,在水面上又见到了那条“幽灵船”,船篷依然挡着帘子,他知道那个船舱内像这片坑塘一样深不可测,不敢靠近它,急忙逃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