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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三回 同首不须惊 1

    雪花停了一瞬间,尔后继续下坠,飘飘悠悠温温柔柔。雪花是最柔软无辜的,雪花是一无所知的。

    那人朝他灿然一笑,道:“道生一,一生二,二生三,三生万物——”

    他说话的时候,仅凭一人同时发出一高一低两种声音:口腔共鸣,发出透明清亮、金属撞击一般的高音;又是震动喉咙,闭气使气息猛烈冲击声带,发出粗壮的气泡一般的沉浊低音。如此,他一发声,顿时就如同千军万马跑过,数人同时开口说话一般,直冲到王烈枫的耳膜里,极其苍老渺远,威慑力更是超群。

    威慑是个奇妙的东西,对于脆弱的人来说,它能让人浑身瘫软,不敢轻举妄动,只能坐地等死;而对于王烈枫来说,它是一个警告,是发起攻击的前兆,是一个足够他逃离的破绽。因此,在怪人说到“三生万物”的时候,王烈枫往后一跳,怪人的斧头闪着寒光劈到一半落空。王烈枫立时回过头,看看镖局里面可有别人,生怕会误伤——很好,镖局里面的人全都押镖出去或者回老家过年了,空荡荡一个人都没有,于是他朝着镖局里面猛冲进去,只见桌椅散乱分布,大白天的空旷又昏暗,正适合战斗或者躲避。

    王烈枫转过身的时候还以为自己突然到了八十岁而老眼昏花了。他分明看见怪人变成了一模一样的两个,各自拿了一把斧头,朝着他的方向走过来,依旧是那困倦的眼睛以及合不上的嘴唇,他们两人双手持斧头走进客栈,他们直直地走过来,非常执着也非常暴力:他们一进门就率先将挡在他们面前第一张桌子剁得粉碎稀烂,因为它挡住了他们的道。木屑飞扬如尘埃,巨大声音不绝于耳,王烈枫皱了皱眉,道:“你们——是谁?是从哪里来的?”

    他听见了四个笑声,忽高忽低,从两张嘴中说出来:“我是隶属于章宰相的‘九重天’,专门来这里等你。九重天,可以把你大卸十块,死无葬身之地。我们是一重和二重,再过一会儿,你就能看见三重,四重,五重,六重,七重,八重……不要挣扎了,可怜人,遇上了我们,乖乖等死才是最好的,否则你会死得毫无美感,一刀砍歪了,就只能剁成肉泥啦!嘻嘻嘻,变成肉泥!”

    他们说着,哈哈大笑起来,仿佛是被挠了痒痒,发出无法控制的笑声,声音颤抖着仿佛吐着泡泡,显得尤为诡异。

    王烈枫意识到对付他们似乎是十分棘手的事情。他的注意力无处安放,看看左边的人,看看右边的人,实在想不通另一个人是怎样出现的,又为何会长得一模一样,于是诚恳地问道:“诸位是双胞胎,或者九胞胎吗?”

    左右二人痴笑着,困倦的眼睛盯着他,四个声音两高两低,同时道:“啊——?‘诸位’,那是什么东西?九重天是一个人,也是九个人,可是无论是九个人,还是一个人,都是会要你的命的——啊,来了,来了!”

    他们半睁不睁的眼睛忽然睁大了三倍,他们紧紧握住斧子,看着王烈枫,嘴角疯狂上扬着,战栗地笑着:“出来,出来,出来——”随着他神经兮兮的语气,王烈枫看见他们的身体在颤抖,颤抖的频率极高,以至于整个人的轮廓边缘都变得模糊,王烈枫竭力用肉眼去辨别他们抖动的速度,可他没能成功,即是说无法解释他接下来所看见的一幕:在模糊的轮廓的边缘,分离出了另一个一模一样的躯体,两人变作了一模一样的四人,手持斧头再度朝他靠近,靠近。

    当他们离自己仅有一步之遥的时候,王烈枫明白自己并不是在做梦,斧头砍下来的时候是带着风的,要将他的前胸后背扎透,要将他劈成几瓣,大卸八块,四把斧头分别搂向他的喉咙、眼睛、太阳穴、后脑,要将他砍得脑浆四溢,置之死地。

    但是斧头来的时候也分先后。

    于是在第一把斧子朝着他的喉咙划过来而未曾触碰到的时候,王烈枫猛一用力,握拳从上到下猛击他手腕,只听得砰的一声骨头断裂的声响,与此同时他转身到另一侧摆脱攻击范围,然后以身体带动手臂力量,用力掰着对方脑袋往下一拧然后轻笑一声,道:“‘九重天’?那你就叫一重吧,方便我计数。”

    一重的脑袋撞到了二重的肩膀;二重的手臂一颤,斧头歪向了三重的胸膛;三重赶紧改变原先的攻击计划,斧头与三重的交错,发出哐当一声,锋刃都钝了许多,四重一斧头劈空了,卡在桌上,他愤怒地发出双重的咆哮声,将斧头从桌子里拔出来,又砍下去,将桌子劈得稀碎。

    四人回头找王烈枫的时候,王烈枫已经闪退到七步以外,手按住桌子一角,将它往上猛地一掀,只听轰隆一声巨响,桌子椅子一张接着一张,一把接着一把地朝他们飞过去,大有山崩海啸的气势,没等几人反应过来,桌椅构成的崩裂朝着他们飞射而来,他们举起斧头猛砍,木屑伴随着灰尘卷起巨大风浪,熏得人鼻子发痒发痛不可自持,他们打着喷嚏并且咳嗽得泪流满面,二重突然警觉地抬头一看,道:“不好,房梁塌了!”

    原来王烈枫找到了房屋的承重点,以飞起的桌子撞击墙壁的最脆弱处,将顶上本就已经摇摇欲坠的房梁硬是晃了下来,千钧重的房梁朝着他们压下来,足以将他们压成肉泥!

    王烈枫抬起手臂往后退,退到屋子门口。他在冒冷汗。他有点疲惫,长时间的战斗毫无间隙,让他的体力略微有些透支。他之所以没有完全退出去,是因为外面没有地方可以支撑他无处安放的身体,他太累了。他倚靠了一下门的边缘,然而很快地警觉起来:他感受到了震颤,这震颤来自于整个房间,来自于刚才房梁垮塌下来的地方,来自于他的正前方。

    王烈枫抬起头,看见漫天飞屑狂舞,有什么庞然大物在这之中,但他无法完全看清。他眯了眯眼睛,突然之间房梁如同一根巨大的棒子,朝他的身子杵过来,他闪避不及,浑身剧痛地被撞得飞出去数丈远,鲜血从口中喷出,他跌落在地,颤抖的手臂支撑住地面,半天不能说话,在他完全仰起面孔之前,听见了身前有十数个人的声音,从里到外,由远到近,痴痴呆呆地,毫无感情地靠近他,与此相伴的还有武器的尖锐鸣叫,如同聒噪的,盘旋的寒鸦。

    这下可不太妙呢。王烈枫再痛苦到不能移动,也不愿坐以待毙。他手臂用力一撑,摇摇欲倒地站起身来,揉了揉脑袋,艰难地看着围绕了自己一圈的“九重天”——他们绕着他走,每个人都长得一模一样,痴痴的表情一模一样,锋利的斧头一模一样,他们睡眼惺忪地看着王烈枫,每个人有两个声音,八个人一共有十六种声音,十几声一齐开口,天地万物都能被他们震碎到不可恢复,他们一手拿着斧头,一手抬着房梁——四个人抬不动,那就变成八个人,八个人足以利用房梁来攻击王烈枫。他们在笑,“他”在笑,“九重天”在对他王烈枫说道:“你刚才的力气好大呀,是用尽全力吧。我知道了。你没有武器,无法攻击我们,对不对?”

    哄堂大笑——“九重天”的笑,在镖局之中回荡着,仿佛是谁表演了一个精彩的节目,或是说了一个有趣的故事,才引得他们笑至如此地步,他们走动起来,手上的斧头微微地晃动,晃得王烈枫本就不太明晰的思绪更加混乱,他低下头思考,一把斧头就朝他的腰间一抹,企图拖出他的胃肠;他抬起头迎敌,身后就有斧子就砸向他的后脑勺,要把他的脑袋砸扁方休。

    他的每一个动作都被从四面八方的某一处截断,以至于他没有一次能够成功进攻,而只是勉强防御住不让自己手上。他的衣服被削断了好几片,纷纷扬扬如雪花一般,雪花冷酷凶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