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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四回 已有清荣谕 3


    “四肢发紫,面色苍白,气急如窒,脉搏细弱至于无,心音遥远而轻微。此乃心脏破裂,以至气急昏厥,心跳骤停,近乎衰竭。”林惊蛰道,“在战场上受怎样的伤,都不奇怪。只是,坚持了一二天,伤口一直没被人处理过,居然还能活着,这才真真的是一个奇迹呢。”

    他说着,手抚摸到大将军心口,对准一处,刀尖一旋,剖开皮肉,顿时血光迸现,登时狂喷不止,近乎黑色的血喷溅到林惊蛰身上,喷溅到侍卫雪白的刀尖,喷溅到汴京城惨白的天空中。周围人一见无不变色,就连黄如意也一时不知林惊蛰用意为何,是否是破罐子破摔,杀人泄愤——医者是神秘的行业,在鲜血淋漓中救人,在妙手回春中杀人,可究竟什么时候救人,什么时候害人,实在难以判断,这一瞬间黄如意闪过一个念头:自己果然是个外行。

    但他不允许自己有这种想法,只是佯装冷静地,亲切地问道:“木先生,您放血做什么呢?”

    他已经准备好下一秒就下令将他就地正法。他等不及他回答,就迫不及待地想开口:“要是你无法解释,那可是——”

    “这些血是沉积在体内的血,是脏器出血,已经变质不能再流动,留在体内伤害更大。”林惊蛰道,“我已将他破损的地方修补好,只要还有一息尚存,就能够醒过来。”

    “哦?”黄如意眯起眼睛,“你可真是好大的口气呀……”他示意两个侍卫上前查看。

    林惊蛰收刀入鞘,转过头去轻微而快速地抹了一把冷汗。说不紧张是假的,心脏是最重要的地方,一分一毫一厘的差池都不被容许,好在他完成了——应该是毫无误差地完成了任务,和以前的每一次一样,救回了一条人命。

    几个侍卫跑过去。

    “王偏将,王偏将……”

    然而正当他紧张的心情稍松弛之际,两个侍卫忽地发出惊呼:“他死了!”

    人群也骚动起来了。“什么?怎么会?”“难道是故意要刺杀王舜臣……”“不可能,伤员和病人都是随缘分配,怎么可能算准了要对他开刀?”“那他带什么刀呀,哪有大夫带刀的……”“王偏将啊!王偏将……到死都还是一员偏将……”

    黄如意却眯起眼睛笑了。

    ——好极了,求之不得,甚至不用动手,他还没有动手,就已经由林惊蛰直接快步走向了这个结果。

    他正要发作:“来人!将……”

    林惊蛰却伸出手来一摆,止住往前走的侍卫,冷冷道:“都慌些什么呢?”

    他抬头,眼里闪过一道锐利的光,那目光就像刚才他手中的那一把刀,薄而通透,划开皮肉,直击灵魂。

    “怎么了?……嗨呀,你们今天都怎么了?哈哈哈。”黄如意突然笑起来,仿佛听了一个好笑的小花,“哎呀,你么一个个的,怎么都不听我的话了?哈哈哈哈。让你们不动的时候,非要往前走,我喊都没用;现在让你们抓人了,倒被他一唬,反而不敢上前了。你们难不成,是相信有什么奇迹不成?你们可真是好笑啊!有没有长眼睛,有没有看到,王舜臣已经死了!”

    他说这话的时候,眯缝着的眼睛竟睁开了些,他的瞳仁极小,睁开眼非但不可亲,反而有些惊悚的意味,于是整张脸看起来奇异而荒诞,不幸目睹了他这个表情的人,晚上回去不约而同地做了噩梦,其中包括林珑。

    林惊蛰却安然不动,如同一棵挺直的松树,他的声音振聋发聩似的响起来,是傲慢而轻蔑的:“我说黄大人啊,你怎么如此糊涂!我还以为近些年你的学识渊博了些,可谁知道如今,竟连人死了还是活着都不知道。我该说我看错了你,还是在意料之中呢?依我看啊,您和当年登门拜访时候没有两样呢!”

    这句话真是致命打击,对于黄如意来说,更带了羞辱的意味,这意味着林惊蛰非但没有为当年的辱骂而惭愧,反而拿他当成一个笑话。他一直告诉自己这些刁民不懂事不会说话没脑子,聊以安慰,谁知道这林惊蛰一句话,就将他心中郁积的愤怒全部引了出来。

    一瞬间,黄如意几乎气得头顶生烟,然而头顶又没有孔,故而只能鼻孔出气,脸胀得通红。他发出了一声巨大的冷笑,道:“哦?你倒是说说,我哪里说错了?难不成这王舜臣将军还活着?你若是真能证明他没有死,我就饶你死罪,既往不咎!”

    黄如意一边说着,一边慢慢恢复了平静。普通人信口雌黄不要紧,可他这样一个大官员敢这样说,一定就有充足的底气。

    林惊蛰提高了声音:“黄大人说得倒是如此宽宏,可我何罪之有?我既无谋反之心,也无杀人之力。我若是真想杀人,这些侍卫早就能感受到我的杀气,将我就地正法了,是不是?这是武学的东西,可武术与医术相通,我多少也懂些。医者持刀从不杀人,只会被人杀死,希望黄大人好歹能明白这个基本的道理。然后——”他看着准备走上来的两个侍卫,指了指躺着的王舜臣,道,“你们见过的死人不少了吧?怎么连真死还是假死,都不知道?”

    两个侍卫相顾愕然,一个不出声,一个开口道:“他已气息全无,这不叫死,什么叫做死?”

    这个侍卫也说出了在场所有人的疑问。人们窃窃私语着,心想,难道看到的并不是一场意外,而是一场精心布置的局?

    一场请君入瓮的局,却意外被这个医者所破?

    林惊蛰微微一笑,转身朝着围观的人群,弯腰施了一礼,道:“各位放心,此人并不曾死去。我这就让他‘活过来’。”

    这是他到这里之后的第一次行礼。

    就是不向着黄如意弯腰,再次气他半死,而且吃惊。

    而且是,一边吃惊,一边胆战心惊。

    “一个人如果死了,会是很多原因。伤重不治,病入膏肓,或者内脏衰竭,都是一个人死亡的可能因素。”林惊蛰冷静地说道,“即使是大宋的传说,王舜臣王偏将,也并不是完美无缺,不老不死、不伤不灭的神明,他也会死。”

    黄如意冷笑道:“这就是你失手将他治死的理由吗?”

    他的冷笑像一块冷掉的猪油,冰凉肥腻,使人不适。

    林惊蛰道:“说话可别太暴露了动机,黄大人。我的每一个动作,每一次动刀,都是将他从死亡边缘拉回来。我将他所受的威胁,一个个地去除,当我动完最后一刀,他就脱离了危险。如果不出意外的话,刚才他就应该醒过来。”

    “那么,为什么到现在都没有醒呢?”

    林惊蛰笑了笑。

    “你相信吗?黄大人。人虽是脆弱的,可如果真的要完完全全地死掉,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

    黄如意一惊:“你什么意思?”

    “我说,”林惊蛰道,“似乎有人,专门想要害死他呢。”

    “你可别胡言乱语!……就算他死了,也是你失手!”

    “嗨,黄大人,我刚才说什么来着,说话别太快,就跟你之前那样慢慢悠悠的,边说边想,不就好了?说话不过脑子,是很危险的事情。我可什么都还没说呢。”

    黄如意的眉毛拧成了一个结,慢慢道:“你……”

    林惊蛰俯下身,手抚到王舜臣的额角。

    那里被杂乱的鬓发覆盖着。

    他两根手指一捏一旋,往外一扯。

    竟带出了一根银针来!

    他将针尖朝着地面,淡红色的血珠一滴一滴地往下滚,滴答,滴答,滴答——

    无论是人群,还是侍卫,亦或是黄如意,无不大惊失色!

    在万籁俱寂之中,林惊蛰缓缓道:“该治的都治了,没有什么可质疑。任何人,包括我自己,都几乎不曾质疑过我自己。那就不是我的问题。他不会不醒,除非有人,在他的穴道里扎上针,让他陷入假死。假死的人,有意识,听得见,甚至有触觉,只是睁不开眼睛,张不开口,动不了身子,一个灵魂被封闭在身体里,忍受着痛苦和孤独,然后就这样下葬,等同于活埋了,那才真是恐怖至极的事情。”

    这话说得毛骨悚然。可是林惊蛰并不准备停下。他道:“我曾经救过一个人,那人本该在三天后苏醒。可是他的亲人却坚持认为他死了,不等他醒来就急匆匆下葬,此后半月,半夜里总听到手抓棺材板的声音,请了道士超度亡魂,作法七七四十九日后,挑了个正午开棺,发现里面有一具尸体,手指已经磨去一半,露出白骨,而棺材板上全是血红的抓痕。”

    林珑知道这件事。这件事就发生在她家隔壁。由于父亲早已告诉了她真相,因此当邻居们还在敬畏鬼神整天吃斋念佛的时候,她心里只是憎恨他们的坏。

    这不是虔诚,而是畏惧。

    “所以,黄大人。——您别紧张。”林惊蛰笑了一笑,道,“辨别穴位,这个是不是考过了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