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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五回 烟笼滩上鹭 2

    至此,林珑才发现此事的跨度之大,几乎贯穿了她从童年至今的记忆。

    人在少年时期成长得很快,因此只是相差几年的功夫,对同一件事的认知可能就会变成儿童和成年人的区别。林珑第一次听说王偏将的故事的时候只有七八岁,对世界的认知尚不明确,听大人讲故事记住了,也未必是事实,却留在脑海中,成为了一个长远的烙印,在记忆中经过加工提炼,可能到长大后已经与实际大相径庭。也许没有。

    重点在于这个记忆出现了一个断层。她过去听到的是王偏将的故事,而到了汴京,却无人再提王偏将,只有一个比记忆中的王偏将年轻了许多的王大将军,这使她几乎要将自己的记忆推翻重塑;直到她亲眼看见危在旦夕又被人谋害的王偏将,以及如今风生水起的王大将军,她疑心自己所记得的只是一个错误的预言,又或许是时光倒流。

    不料事实的真相是如此——王大将军王烈枫,是王偏将王舜臣的亲生儿子。

    是人们确实将王偏将遗忘了,也许是英雄太多,人们不断地有新的精神偶像,一战成名只是个开始,要不断立功才能持续地被人记住。而她的家乡,接受的信息很少,记得也久,反而在那里被封神,实在是世事难料。

    林珑非常震惊,在震惊之余她开始在脑海中搜寻与之有关的记忆,因为她觉得结局不该如此。

    随后,她抬头道:“抱歉,虽然很无礼,但是,王大将军,你刚才说,你父亲被送回来以后,不能言语不能行动,生活无法自理——可是,不该如此啊,他本不该变成这样的!”

    王烈枫一惊,压制住自己的语气道:“为什么这么说?虽然……可是,父亲被送家到时候,确实已经是失去意识的状况了。”话是这么说,可是他的心突突地狂跳着,一个他接受了十几年的事实,真相竟不是如此么?

    林珑皱眉道:“因为我爹,当时已经将他治好了,只要稍微休养一段时日,也许是三五天,也许是半个月,最多一个月……他一定会醒过来的,我爹将他治好的时候,他是可以睁开眼睛的,只是因为太过疲惫,才会接着陷入昏迷的。不然,他若是不醒过来,我爹依然会因为不合格,而被黄如意杀掉的。”

    “什……也是,你说得对。不该这样。”王烈枫喃喃道,“当时,我们以为他已经战死沙场,我也已经承袭他的位置,从边境处待了一年回来。可那天,家里的仆人突然跑来告知,告知我们,说父亲他还活着,并且出现在汴京城,在被人救治。我和母亲刚准备赶过去查看,人已经送过来了。是黄如意送来的,说是人找到了,还叫人救治了一下,好容易保住了性命。我们当时虽然心里疑惑,却千恩万谢,感激涕零,母亲趴在父亲身上大哭,说,活着就好。中间的过程,我是不清楚。实在是不好意思!刚才听你说的时候,我只以为你们是将他救活了一瞬间,可是一瞬间,就已经太好了,令尊是我父亲的救命恩人,我已经十分感谢。可谁知道父亲,竟是被完全地治好,可是送过来的时候,又陷入了危难之中,是这样吗?”

    林珑道:“也许真是这样。我冒昧地问一句,你父亲当时有什么症状么?想不起来没关系,我只是疑惑,抱歉了。”

    “父亲他——”王烈枫回忆了一下,道,“七窍流血,浑身血瘀。”

    “内脏损伤。”林珑立刻反应道。

    王烈枫问道:“会怎么样?”

    “中毒会导致血液凝固,血管阻塞,进而导致内脏破裂。首先是肝脏。肝脏坏了,就会使血液在身体的任意位置,尤其是受创的部位渗透出来,变成血瘀映在皮肤上,一碰就持续地出血。随后,各个器官都会有不同程度的损害,血从胃中涌上来,经过口腔和鼻子呕出来;在此过程中,出血量如果很大,就会导致眼睛和耳朵有所损伤,血从这些部位挤压渗出,也就是俗称的七窍流血。这是非常危险的症状,出现了这样的病症,几乎等同于死亡。能活下来,实在是因为身体素质非常好,经救治以后抗了下来。可是人基本上……活下来就是万幸了,不管别的。”

    王烈枫低低地叹了一声:“真的万幸吗……”

    林珑道:“什么?”

    王烈枫道:“我是说,当时我父亲,还是完整的,我是说——他四肢完好吧?”

    林珑道:“当然是了。难道……”

    王烈枫道:“父亲被送回来的时候,四肢已经断了三肢,双手被截断,腿也断了一半。他身上血迹斑斑,血从眼中流出来,像是在眼泪一样。他的衣服是干净的,血从他体内渗出来,由内而外地沾染到衣服上,赶忙叫了大夫,然后给他换衣服。仆人们因为怕,都不敢给他换衣服,我将他衣服脱下的时候,衣服被血浸透,非常沉重,他整个人,已经变成了一根湿淋淋的血棍。我忘不了那时候,我父亲以神箭手闻名,到头来却失去了双臂。如果那时候他还有意识的话,真是杀人不过诛心啊。”

    林珑脸色煞白,道:“怎么会这样……我……”

    王烈枫柔声道:“啊,这个不是你爹的错,和你没有关系,千万别往心里去。你能不能告诉我,内脏损伤的原因是什么?都是因为来自外界的重击吗?”

    林珑颤声道:“是会有这样的原因,不过,我说一下我的猜想,可以吗?”见王烈枫点头,她继续道:“浑身是血,而且是从体内渗血,光靠斩断四肢是不可能实现的,血只会聚集在四肢,再往中间往里渗。如果是从中间往外渗,那就要怀疑是中毒所致。”

    王烈枫猛然抬头:“中毒……”

    他想起之前刘安世所说的华阳教的故事,他们祭天的仪式,还有——

    ——华阳教在屠杀先皇的子嗣,如今在我之前只剩下三个人。申王赵佖,简王赵似,还有我。赵似现在应该还在汴京城里。

    ——人比老虎可怕多了。

    “糟了。”

    林珑看着王烈枫颤巍巍地站起来,踉跄地往前走了两步,急得跳起来道:“你伤还没好呢!”

    王烈枫咳嗽着,大喘着气:“我信你的医术,至少现在我死不了,不是吗?有人要死了,可能现在已经来不及了。你的事情,我记住了,过段时间,有人会来帮你们,我有事……要先走了。”

    他说话的时候,眼冒金星,林珑又是气,又是叹气,道:“你在说什么啊。你现在站得稳吗?先坐下,再休息一会,有什么事再等等,好不好?”

    然而林珑并非不知道王烈枫在说什么。

    她担心王烈枫的伤势是真的,但也未必没有理解前面半句话的含义。因此她非常担心。

    也许是担心他不会兑现诺言,也许是担心他在此之前就死掉——哦,对,她担心他死掉,因为他是她救治的,她对此负责任的时间似乎应该更长一些才对。

    王烈枫道:“我——”他转过头想要解释什么,看见林珑焦灼的神情,不由得有些于心不忍,尽管对方的焦灼也来源于自己身体状况的不佳。

    何况王烈枫总是不想让人失望。何况林珑是个小美人。

    “你——如果忙的话,那也算了。”林珑道,“把我那包草药带上,伤口疼的时候敷上去,会好些。”

    他立时有了台阶可下,便道:“好,多谢。小姑娘,你回去的时候,自己注意安全,这里山路崎岖,不太好走。多谢你的救命之恩,你不必担心我,我有事先走一步,告辞!”

    林珑手里的小松鼠挣扎着往外跑。林珑低头看了看它,轻叹了口气,走到树边蹲下来,将它放了。

    松鼠一溜烟爬上了树,消失在密密麻麻的树荫里。

    细碎的雪撒下来一些,林珑掸了掸衣袖,准备回家去。今天回去得晚了些,说不定父亲又要像之前一样满世界地找她,沿着她可能会经过的路,来回地找,像一只无头苍蝇,殊不知她只是走错了一条路。而今天是遇到了人。可是,要怎么说呢——

    “……不是吧。”林珑表情僵硬地苦笑道,“这还能,拿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