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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六回 动深思 2

    使完颜晟流连的,不止是汴京城的如画风景,纵横车马,红花绿柳,精致的餐饮,还有美人。

    这一点倒是与赵佶相似。两人都未明说,然而暗自地都对此颇为迷恋。

    如果说金国女子是草原上的羚羊,是需要狼群来捕获的,那汴京的女子就是柔软的水,是飘摇的风,是温温柔柔一碰就融化,却整个地将人包裹了,浸没了,是总也无法彻底逃脱的,软绵绵地缠绕着,使人念念不忘的。

    他来汴京的第一晚,远远地看见了聂胜琼。

    汴京城的夜是喧闹的,是不输白日的,人群在路上熙熙攘攘,偶尔停下脚步看天上的花火,也许完颜晟是看得最认真的一个。然而当最大最美的那一朵绽放的时候,聂胜琼出来了,人群一下子跟炸了似的,纷纷朝着她的方向看过去,嘴里说着:天呀,她出来了,她好美!他们仿佛是黑暗中的向日葵,她就是那一道光。

    聂胜琼是汴京城丰乐楼里最美的姑娘,是国民偶像,是仙女坠入凡尘。她立在丰乐楼顶,远远地朝人群眺望。她是个美人,美得正中准星,美得不偏不倚,眉眼鼻梁像极了飘逸的书法,是极柔媚的,她站在那里,鹅黄色的灯光照耀下来,照得她仪态万方,妩媚动人。她又转过身去看别处,于是人们看见她的侧面。很少有人的侧面这样标志,真是惊艳到令人失语。

    这是完颜晟第一次近距离地接触到中原女人的美。那种不徐不疾的,雕像似的静谧的美,仿佛在一瞬间将时间的闸门拉上,让这一刻静止了。完颜晟其实并不非常喜爱这一款,可他承认她是任何人看了都会夸美的。

    可是她的美似乎会招来秩序的混乱。完颜晟明显地感觉到这里的人群越来越密,越来越拥挤,他不喜欢这样的感觉。在北方的草原上,一个人拥有一大片地,一整片围场,是孤独而自由的,可这里却叫人呼吸不能,也许是繁盛背后的小小的缺陷。

    他决定离开这里,哪怕那里立着个美人,也不如自由来得诱人。

    他在推推搡搡中背道而驰,挤出人群。在万众的簇拥中回头而行,是奇怪的事,谁不爱凑热闹呢?也许是因为实际上的内容并不吸引人,可是自己没有看到,就不会善罢甘休。因此,看到完颜晟要出来,人们都非常乐意给他让出一条路,有的还对他说:小伙子,别走路不看路,小心被盯上,汴京城很危险的!

    现在想想,也真不知是哪位天才预言家说的话,汴京城真是危险呢。

    他兜兜转转走了一圈,谁知道竟绕了回来,也不知是否是因为人群过于拥挤,导致他走路的时候也变得身不由己,还是丰乐楼太大太宏伟,有着令人着魔的神秘的吸引力,他一抬头,丰乐楼三个字映入眼帘,笔画繁杂,线条交织,是歌舞升平的样子,他便也无可奈何地走了进去。

    有时候异族人被排挤,有很大一部分原因是看起来格格不入,这其中又有因为相貌的差异而显得突兀的原因。

    然而在没有强烈的冲突的此刻的汴京,似乎人们也没有对完颜晟表现出排斥。

    实际上,国事是国家的事,百姓大多数是友好的,或是纯粹的,历史对于他们来说太过久远,潜在的威胁又尚未到来,他们所关注的和他们所生活的都是“此刻”。此刻的完颜晟对他们来说不存在威胁,他只是一个来此观光的女真人,人们对于他更多的观感是“新奇”,而非驱逐的念头。大宋江山是这样广博而雄伟,大宋的夜晚能吸引八方来客,这反而是非常值得骄傲的。更何况完颜晟生得极好看——如果一个汉人,大家会说他“一表人才”,可以造福人民,他的仪表的存在本身就是一种财富,中原的女子则是适合娶回家,异族的女子倒也不被排斥,也会被幻想着娶进门,有些官员还真就喜欢这个类型,因为美丽的女子是珍宝,人人懂得欣赏,至少也知道价值;而异族的男子就不太一样,毕竟不是中原子民,再好看都不属于这里,若是这里美丽的女子嫁给他们,总感觉有些吃亏。

    因此人们看到好看的异族男孩,心里头总不免带了些遗憾:他生得这样好看,可惜不属于这里。

    而完颜晟的外貌更是一骑绝尘。

    当今的审美是崇尚阴柔婉妙的秀气长相,眼细唇薄,眼噙泪光,弱柳扶风的,女子纷纷节食减肥,将自己饿成薄薄的一片纸,毫无攻击性的样子。贵族阶级似乎已经不太流行这样的饥民体质了,但是也不排斥,瘦无论什么时候都比肥要来得好,不过在男子当中首先进行了一些审美上的改变,男子该强壮些,气派些,而不是病弱美少年,何况有些也未必美。

    完颜晟就完全不同,他的出现让丰乐楼中的人们第一次感受到了来自崭新审美的冲击:崭新的审美,首先要以震慑感作为切入点,使人感受到高级和震慑,是在人的脑海中留下烙印的,想要以此作为最高标准的。

    完颜晟高大英俊,肤色偏深,头发乌黑浓密,一大把地扎起来,额前点缀着简单的金色装饰。他的眼神与他的轮廓一样锋利如刀,他的高鼻深目使他显得异域感十足,这种陌生感在他身上反而成了优势,既充满野性,又贵气逼人,好似从天而降的一位威猛神明,同时拥有着戾气与安宁,更何况他此番前来的目的显而易见:来丰乐楼的,普天下的男子,哪一个不爱女人?

    男人总是不爱负责,哪怕是有人投怀送抱,都比不上春宵一夜后再也不见的回味来得更使人怀恋,使人上瘾,风流倜傥是一个人难舍的追求。完颜晟给人的感觉是:就像这样一个好看得像天神一般俊美的青年人,身边怎么会缺女人?可连他都按捺不住,要来寻欢作乐,甚至离了女真,南下至于汴京,来寻汉族女子的刺激。他们想着,以后汴京城里或许会多出一个两个的小孩子,同样也是高鼻深目,是汴京城里最好看的人,然而他们终其一生都找不到自己的父亲。也许父亲在异乡娶妻生子,也许会战死沙场,没人知道。

    丰乐楼不愧是深谙挑逗的精髓。从外面看过去,整座楼光芒万丈,恍若流星,好似满月,可是走进去了,才知道灯光全都用在了表面处:一走进去,蓦地眼前一黑,一时之间难以适应——里面竟是昏暗的,光线不足的,暧昧而朦胧的。

    一位曲线婉妙的女子立在门口。她装束华美,图案织得精细,脸却遮了一半,还是上面一半——用与衣袍相同花样的丝绸蒙住眼睛,只露出下半张脸。她挨个给人分发瓷盘中的甜食,被切成一个一个极小的小方块的桂花糕,甜蜜柔软,入口即化,齿颊留芳。

    完颜晟对这糕点产生了兴趣,便走过去,想领一块糕吃。在昏暗的灯光下,辨认物体往往很困难,但这对于完颜晟来说并不是很严重的问题。

    但问题在于,只盯着那一盘糕。

    他伸出手要拿,那女子却嬉笑着将盘子往旁边一晃,完颜晟一个警觉,当即伸手去抓拿盘子。与此同时,女子的手一松,盘子往下坠落,她“呀”地惊呼了一声,身子往外侧倾,重新抱了盘子到怀中,只可惜桂花糕已经洒出去了一些。

    因为昏暗和拥挤,且时间极为短暂,没有人注意到这个小插曲。

    完颜晟却为那一盘点心遗憾。只听得女子叹了口气,声音是沙哑的:“好可惜呢,你太贪心,反而什么都没有。听你的声音,你是个有野心的人呢。”她的声音风情万种,可是里面却是冷的,是带了几分讥诮的隐约的尖锐。

    完颜晟在黑暗里的眼神亦是不差。他低头看眼前的少女,少女却正冲着他冷冷地笑——丝绸蒙住了她的眼睛,完颜晟无法分辨她的长相,可他确信,如果将她系着的丝绸取下来,就一定会是个美人。

    女子仿佛读出了他的想法似的,轻笑一声,缓缓道:“只许看,不许碰,在进房间之前都是这样的规矩。至于能碰怎样的姑娘,由我来决定。”

    完颜晟道:“那如果我选你呢?”

    女子笑道:“不可以。”

    “如果我一定要看呢?”

    女子葱白似的指尖托着盘子人一转身,完颜晟再次扑了个空。她轻轻掂起一块桂花糕,送到嘴边:“如果被我看见你的样子的话,我会杀了你哦。”

    完颜晟道:“是你的话,为芳容,我愿意一死。”

    女子忽然大笑起来:“你们男人可真会信口开河!才第一次见面的女子,都不曾知道真面目,轻而易举地就想许诺终身。见了我开始,你们就这样说,可是吸引你们走进来的,却是汴京最美的女人聂胜琼。你们也明知道自己得不到,却盼望着可以一亲芳泽,却被些不如她的姑娘俘获,标准未免太变幻莫测。说到底,走进这里,主动权就不是你们的了……”她说到这里,忽然地压低声音,“现在出去,还来得及。”

    “主导权在你?”完颜晟眯起眼睛微笑道,“什么事情的主导权?”

    女子笑道:“比如呀,这盘子里的最后一块桂花糕,你注定吃不到。”

    说罢,她将这一块桂花糕丢进了嘴里。

    说时迟那时快,完颜晟突然强行掰开她的嘴,粗暴地吻上去,胡搅蛮缠地,将尚完好的糕点掠夺过来,刹那间满嘴的芬芳甜蜜。

    女子吃了一惊,挣扎不脱,完颜晟恶趣味突然上来,不放开她,另一只手去解蒙在她眼上的丝绸——

    他血气方刚,有着草原和风的气息。

    紧接着,完颜晟听到她缓缓地吸了一口气,手放到他的心脏前。他听到了自己不安的心跳声。

    然后,她猛地发力朝前一推。

    完颜晟以为被推一下只不过是个玩笑的程度,至多是顶撞得他向后倒退半步,无伤大雅。

    可是这一推却让他的心脏受到了重创,在那一瞬间,心脏停跳,剧痛袭来,他眼前一黑,几乎要昏厥过去,仿佛一把剑,自腹部划到胸腔,自肋骨的缝隙插入心脏,险些要了他的命。

    他回过神来,呼哧呼哧地喘气,眼里满是震惊和难以置信,瞳孔黯然。他惶惑地看着那女子,女子却冲着他微微一笑,道:“你是我见过最胆大的人,如果不考虑性命的话。”

    完颜晟沉吟了一会,道:“你是谁?”

    女子伸展着双臂,伸懒腰似的转了小半圈,道:“只是个引路人。”没等完颜晟再次开口,她就冲他一笑,道“跟我来,或者,你是想在这原地等我?都可以。”

    她的笑掩藏在丝绸背后,只浅淡地停留在嘴角,看不真切,难辨是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