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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三回 犹自未知 2

    “在。”雪蚕条件反射地抬头,这才反应过来对面是太后的声音。她不禁愣了一下。

    “雪蚕。”太后缓缓地,不可拒绝地说道,“快去休息吧。”

    雪蚕忙低头道:“是。”她吓得心惊肉跳,不知太后的听力竟好至如此。如此看来,刚才在外面她和童贯的对话,太后是全都听在耳朵里了。

    童贯走入太后隆祐宫的时候,太后并未起身。太后的身子包裹在柔软的被褥中,如温柔的南方的山,她的身体绵延起伏,是水波翻涌,是温柔的挽留。然而再温柔的山都是危险的,是致命的温柔乡,是埋葬过人的尸骨的,还是埋葬了无数人的尸骨的,他踩在这尖锐的骨堆之山上,每一步都如履薄冰。

    他抬头,看见太后朝外侧卧着,脸颊如白雪堆中点缀了些樱花,白中透着粉,哪里是一个皇太后的样子,分明就是一个柔情似水的,略老去了一些的少女,岁月只是将她的心摘取了半颗,她的心坚如磐石,死如灰烬,而容颜依旧娇艳,依旧是艳绝中原的先皇的皇后。

    童贯见了此情此景,微微笑了一笑,他低眉俯首,往后退了一步,轻柔轻柔、极温情柔情地说道:“太后既然还没起,奴才便到旁边等着,若是太后等不及要听,小的背过去说就是了。”

    他听到太后的笑——是鸟雀娇柔的鸣叫,温柔脆嫩而不可捉摸。太后笑着,娇嗔道:“怎么了,童贯,刚才对你严肃了些,你就怕了哀家了,连看都不愿意看哀家一眼?是哀家年老色衰了,还是待你不好了?”

    一听此话,童贯心中便有数了,立刻灿然笑道:“怎么会,就算世上的一切摆在我面前,我依旧是觉得太后最好……”说着,他一边宽衣解带,一边走到太后床边。他的四肢修长,小腿蹭到床沿,膝盖一曲跪了上去,是一朵花瓣掉落到水面,随着水波流动,他半卧在柔软温暖的床上,眼中含了一汪闪烁的水,嘴中如含了蜜,近乎喃喃地说道,“太后是世上最美、待我最好的女子,我这一生一世只要太后,才不要别的东西。”

    这话说得并不会有人信。他自己不相信,太后更不会信,但是太后爱听。她听过的大多数的话都是谎言亦或是虚假的承诺,究竟要做什么她自己心中清楚得很,到后来,她只求听得舒服,哪怕是假话也乐得其中;毕竟她已经有了她想要得到的一切,没有更高追求的时候,整个世界里只剩下自己,活得透彻了,自己才是自己的唯一。她是自己世界里的神明,一切以自己的快乐为最主要的目的。因此,虽然她非常理解年轻人的,如今的刘皇后和皇上的感情,但这使她不悦了,她就要去破坏。

    童贯清楚太后的这一点。大多数时候太后对一切都表现得并不在乎,包括他与蔡京私交甚好,实际上是暗自增长势力的事情,太后清楚明白得很,太后嘴上说着他们训练了几个人看守宅邸,实际上远不止这个数。太后点了一点,并没有说破,而此时提出要他们帮助端王赵佶,似乎是一个将功折过的机会,他是这么猜测的,心里毕竟还有三分的忐忑。他本想好好地、庄重地办好这件事,然而中途陡生变节,这样的变化叫他措手不及,也一定会会叫太后措手不及,他迫不及待地,就要开口——

    太后的手却抬起来,抵在他艳若花瓣的双唇之间,柔柔软软地一触,幽幽道:“怎么了,哀家的小心肝,是什么事让你这么着急?”

    太后的手指纤细柔软,从他的嘴唇一寸一寸地往下游走,弹古筝一般掠过他的下巴和脖子,童贯听得太后哀哀的感慨:“你可真是光洁年轻啊,哪像哀家,年老色衰,早已不复当年了。”

    “太后又说笑了……”童贯喃喃笑道,“太后的身体才是吹弹可破。奴才刚从外边回来,身上会有些冷,如有冒犯,请太后莫要怪罪,太后如果实在嫌弃,奴才就到旁边的火炉处,烤暖了再来。”

    “不许走。”太后抚摸着童贯的脑袋,抚摸着他的脸的轮廓,情意缠绵地问道,“小心肝,刚才跑得这么急做什么?哀家不是告诉过你了,做事万万不可着急,容易落下把柄。哀家从没让你做过十万火急的事,你慢慢来就好了啊,小蜜罐子。再往旁边去一些,对了,乖孩子……”

    太后看着他,脸上有着不动声色的笑意,是怜爱地看着一只小狗的眼神,但再怜爱,狗也不会变成人,因此在太后的眼神背后,依旧是冷的,假的,坚硬的。这是非常神奇的一种关系,表面上各自温柔和谐,然而没有任何一方付出真心且心知肚明。倒也不是坏事。

    童贯卧在太后身边,太后正在抚摸他乌黑的头发,动作轻柔,掌心微微地发紧。敏锐地感受到了这一点后,童贯道:“太后,您别着急,大部分的事情都在按部就班地进行,所以一定是有办法的。您想做什么,奴才一定帮您去办好,即使要受到拘束,奴才为了您也会赴汤蹈火,您放心就是了。”

    太后轻哼一声,揉着他的头顶,轻笑道:“好,好,哀家就听你的,即使哀家一无所有了,至少还有你这个可爱的小家伙陪着,贴心又懂事。小心肝啊……”她慢悠悠地说着,似乎终于提起兴趣来关心他的事情,问道,“对了,你刚才半路折回,急急忙忙要来寻哀家,是有什么要紧事吗?”

    童贯略一沉吟,道:“回禀太后,刚刚奴才正准备去寻蔡大人,不想却忽然听得大牢中的人说……”说到这里,他突然头皮一紧,太后温柔的抚摸倏忽停了下来,揪住了他的几根发丝,猛然间往上一提——有点痛,说明太后重视了,并不是当作耳边风一般地听。那就好。童贯听见太后问他:“说了些什么?”

    “——他们说,端王殿下,并不在那里。”

    “什么?”太后的声音由慵懒瞬间切换到冰冷如刀,凉薄得叫人心惊胆战,她的声音失去的感情的时候,意味着事态变得严峻,“你听得可真切?”

    “奴才听得是千真万确的,太后,绝不敢有半个字谎报啊。”童贯说着这话,自己也觉得难以置信,“奴才听见他们说,今天去给端王殿下送饭的时候,发现关在狱中的人并不是他,而是随便从哪里揪出来的一个替代者,喂了一碗蒙汗药迷昏了,换上贵些的衣服,丢在里面待了一夜。路过的人都以为端王殿下是睡着了,他们毕竟没有见过端王殿下的样子。到了今天上午才发现,端王殿下不在那里。”

    太后流连在他发丝间的手一下子松开了去,变作虚无。童贯知道此刻他们的关系重新恢复了原先的上下级的关系,她是至高无上、大权在握的太后,他是替太后办事的大太监、童总管。于是,在太后起身,喊人来给她穿衣服的时候,童贯安静而迅速地下了床,低下头跪在太后面前,鼻尖粘稠的水珠往下滴落。他在听候发落,等待太后让他去办事,做杀人机器也在正常不过。

    银翘、连翘挡在他面前,给太后换上衣服。太后背对着他,声音如暗涌波动的大河:“那么,王烈枫也不在吗?”

    “这个奴才也拉着人问了问。他们告诉奴才说,王烈枫大将军他,虽然是一直在端王殿下身边保护他的安全,全程也都保持着清醒,但是到了早上,他也跟着不见了。不知道中途发生了什么,但是按照这些事情发生的顺序来看,恐怕只有一种可能。”

    太后转过身来,挑了挑眉,道:“你的意思是说,是王烈枫把端王劫走了?王大将军,王烈枫干得出这种事情?”

    “这个,”童贯低头道,“这个奴才不能肯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