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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五回 曾许不负莺花愿 2

    他没有完全死掉。但是他快要死掉了。

    他的刀劈下一半,判官笔已经穿透他的胸口,从背后冒出尖锐的头。

    他目眦尽裂,瞪着判官,张嘴就呕出血来,像是饿极了,流下口水。

    判官笑容奇异,道:“你们三兄弟可真像,死之前都喜欢张嘴,这一张嘴,我的眼睛就难受得很,就想揉一揉。真是脏了我的眼!怎么,你想骂我,想瞪我,想咒死我?没关系,你继续看吧,看我可爱的脸吧,我还活着呐,我活得好好的,你再怎么想让我死,我都死不了呢!——唔。”

    他揉了揉眼睛:“什么东西?”他突然有点发怒了,“你是什么东西?你们三个几次三番往我脸上弹东西,是想毁掉我的脸吗?去死——去死——!”

    判官笔猛地炸开一朵花!不仅是头部,是整个笔杆往外撑开,从一朵牙齿尖利细密的小花,花瓣往外往下裂开,变作一朵张牙舞爪的,耀武扬威的,将人的胸腔腹腔绞得四分五裂鲜血滚涌的狭长的花。它在血液浇灌中呼吸,昂扬得惊心动魄。

    吴刀猛地一震颤,身体从胸口到腹部的巨大空洞让他的眼睛彻底暗了下来,萎谢了似的垂下头,一动不动。

    赵佶看了看四处,整个屋子都仿佛染成了判官衣服的颜色,灰白色浸染着刺目的红褐。

    判官靠近一步,赵佶下意识地挡在刘安世身前。

    判官笑了笑,走到他面前,道:“你要保护他?你会武功吗?”

    赵佶道:“我学不了。”

    判官嗤地笑道:“噢,对。你不能习武……什么啊,那只是借口而已。想学吗?我可以手把手教你。”

    赵佶脸上肌肉微动。

    判官道:“我真喜欢你害怕的样子。”

    赵佶眯起眼睛,道:“那抱歉,你看不到了。”

    他听见判官的笑:“怎么说?”

    “你如果不是没有受伤。”赵佶道,“那就永远有倒下的可能。”

    判官怜悯似地叹了句:“是,我是受伤了,那把钩脱离了那一把刀,嵌在我的背后,还在流血。可是,用在他们身上的道理,对我可没有用。对付你们两个,我绰绰有余。让开吧,小王爷,让我杀了他,让我带你走。”

    血滴在他身后的地上,小小的一个水潭。他伸手想推开赵佶,赵佶一把打掉他的手,于是他敛了笑容,表情逐渐凶狠,“让开,小王爷,趁我现在还不想杀你。”

    “别急呀,再等一等。”赵佶盯着他的眼睛,咬牙笑道。

    “等?我有多久可以等你?”

    判官眼周晕染的大片的浓重的血红,浓得化不开,像是他那一支吃饱了人血的笔,要将人拖到无边无际的黑暗中去。

    赵佶心想,我才不要被这样的人带走呢。

    他便恨恨道:“等到你死为止。”

    “可是,小王爷。”判官道,“我已经为你死过一次了,你不记得了吗?”

    赵佶一愣道:“什么?”

    判官幽幽道:“你看看我的脸——我可爱的脸。你不记得了吗?”

    赵佶重重地冷哼一声,展开一个厌恶的微笑,道:“你以为我会相信你的幻觉吗?”

    判官笑的时候,嘴唇仿佛在滴血。

    ——滴到了他手上。

    判官似乎也愣了一愣,低头看了一眼,确是自己的血。他摸了摸自己的鼻子,确认了这是真的。

    他刚想问“怎么回事”,只见赵佶看着自己,歪头咧嘴笑着,然而眼里却失了笑意,笑得有点凄惨,也有点丑。

    然后判官哇地一口,呕出一大口血来。紧接着,血从他的眼中,耳朵里,鼻腔,喷涌而出如浊浪滚滚的沙河,黑色血块混杂其中,仿佛他衣服上突兀刺目的色块。

    “怎……”

    判官的话被堵在喉咙口,被血淹没。

    赵佶拍拍他的肩膀,对准他胸口猛地一推,血喷如花。

    “你也有说不了话的时候啊。那你歇着,我来说。”赵佶语气平和,缓缓道,“听起来也许有些不可思议,可我和刘伯伯知道你会来。别忘了,我是当朝的王爷,是当今皇上的弟弟,保护我的人,即使少了一个王大将军,在我真的出事以后,也不缺有人保护。是,我确实有,只是你跟了我太久,因此忘记了。他们平时一向待命,我却每次都成功逃脱,仅此而已。你也许可以试一试,试试动我一根头发,你猜会有谁,从什么地方出现,用什么样的方式杀掉你?”

    判官眼里流出鲜血,淌下来到下巴。

    “你……”

    “试试嘛,不打紧。”赵佶笑着,咬着下嘴唇,抓起他的手就摸上自己的脸。

    “端王殿下。”刘安世粗喘道,“小心些。”

    赵佶淡淡道:“没事。他没有这个力气,除非是假药。”

    判官的手在发抖。他准备去拿判官笔,然而他手软到拿不起来。他惊讶地张开嘴,看着他。血滴到地上。

    “——没有人,是不是?”赵佶笑道,“没有人需要来救我,因为你要死了,他们不需要出现。你想知道自己为什么会死吗?”

    判官费劲地点点头。

    “说话。”赵佶说,“我听不见。”

    “想——”判官一从喉咙里发声,腥甜的血滚出来一大团,比起之前喷薄不止的血,更黑更浓更凝固,几乎成了半流体半固体,叫人初见时以为吐出了自己的五脏六腑。但也没差了。这样多的血大口大口往外翻,一个人体内的东西还能剩下多少?

    赵佶笑了笑:“既然想听,那我就说吧。在你来之前,我已备好了药,磨成粉末,让吴剑、吴刀、吴钩三人分部带在身上,如果打不过你,就只能阴损些。吴剑不相信打不过你,根本没拿,却死了。吴刀有所防备,在你打败他以后,他已万念俱灰,服下了药,让药物进入血液,每一滴血都带着毒,然后喷进你的眼睛里。”

    判官呕着血,不可思议地看着他。他颤巍巍抬起手,颤抖着一下一下揉着眼睛,揉得血和胭脂混合在了一起。

    赵佶轻声问他:“痛吗?是眼睛痛,还是身体痛?”

    判官痛苦地呜咽起来。

    “我还没说完。至于吴钩呢——”赵佶笑起来,“他将药涂在了钩上,钩在你的背上,这才是致命的。吴刀和吴剑的故事,是我编来骗你的。”

    判官没想到自己会被这样摆一道。他似乎是失魂落魄地,用尽全力地问他:“你怎么会……怎么会下毒……”

    赵佶笑道:“这是你的毒,和我有什么关系啊?”

    “我没有。”判官道,“我只想……”

    “只想来杀我。对吧?”赵佶道,“所以你没有拿我哥哥给你的毒,你根本不知道那是什么东西。可是你所不知道的东西,最终要了你的命。猜猜,我为什么会有这样东西?”

    回答他的只有判官的口中鲜血。他流血的样子,像极了赵佶所见到的自己的哥哥,当今圣上哲宗皇帝中毒之后失血失得浑身抽搐。

    他看见判官不停地抚摸自己的鼻子,手颤得不能自已。

    他到了最脆弱的时刻,也许。

    这个时候不会骗人吧。

    他顿了一顿,兀自说道,“因为他用这个东西对圣上下了手。我知道是这样东西。”说到这里,赵佶的笑有些挂不住了。他说完,叹了口气,很冷似地打了个寒噤。

    他的笑让判官想起赵佖。只是赵佖更冰冷,更自然些,仿佛没有什么可以触动他。

    可是赵佶,是被什么触动了呢?

    他不知道。他意识到自己濒临死亡,视线周围有银白的闪烁的小颗粒涌上来,他所能见的东西越来越窄,越来越暗。

    “我问你……”他挣扎着,咯出血来。

    “你问。”赵佶道。

    “为什么……你……他们……”

    赵佶道:“为什么我不救他们?为什么我要他们死?是吗?因为,我的护卫只保护我,但我要保护刘伯伯。他们的死活不归我管。”赵佶闭上眼睛,“还有什么要问的吗?”

    判官不言语了。赵佶睁开眼,看着他惨白惨白鲜红鲜红的脸。本就看起来毫无生机,如今这样奄奄一息的样子,只能猜测他尚存了一丝气息。

    判官欲言又止,赵佶诚惶诚恐一般立刻打断他。

    “你现在还有一点时间,可能是你生命中最后的一点时间。”赵佶说,“我现在把你从这屋里放出去,让你走的话,要不要试试,你可以走出多远?”

    他说话的时候,突然有一丝动容。

    “我叫你滚出去啊。”赵佶提高了声音。

    他看着判官蹒跚踉跄的背影,背上插着一把钩。他看着他走到门口,忽然试探性地问道:“四哥。”

    判官停了一停,想回头看他,然而光是这一停,就消耗了他仅剩不多的大半气力。

    见他有反应,赵佶又重复了一遍,“四哥。是你吗?”

    判官似是下了很大的决心似的,死人般一动不动的身体“咔”地往前一折,那是他恐怖的呼吸方式,他的肩膀锯齿似地颤动,不明原因的人也许会以为他癫痫发作。

    他断断续续,音节破碎地蹦出一句:“不……”

    他说这句话的时候一用力,背后的钩更深了一分,再往里嵌一点,血淙淙流淌下来,赵佶看着那血往下流,然而流到一半,竟凝固在身上不再往下流,渐渐地隐没在他深色的衣服的褶皱里,仿佛被冻结成冰。

    这毒可真猛啊。赵佶心想。

    刘安世道:“四哥?……”他小心翼翼往远处搜寻自己脑海中的记忆,一直推到十几年前,然后一字一顿,不敢确定地问道:“端王殿下说的可是先皇的第四子,褒王赵伸?”

    赵佶表情略沉痛地点头低声道:“是。正是。我刚才就一直在怀疑,到现在才真正确认。是他没有错。”

    刘安世道: “可是端王殿下,褒王殿下已经在十几岁的时候病故了,这其中难道另有隐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