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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七回 国手都无勍敌 1

    邵伯温的马车停下的一瞬间,叶朗星拉开车窗上的帘,大风掀起对面门帘,车内的人正襟危坐,一双眼睛深沉似海,正与他对视,然后很快地移开眼。

    奇怪,竟然主动躲避自己的眼神。

    叶朗星愣了一下。待他回过神,邵伯温已从车上下来,赵佶和刘安世向他行礼。

    叶朗星听到了鞭子抽在地上,下一秒就要打在马身上的声音,是启程前的阵痛。他清醒了好些,又或许是自以为是的清醒。他回过头,对着身边判官的尸体,老朋友似地说了句:“该走了哦,判官。”

    这匹马也是好马。它虽不似那雪白马车的座驾,由内而外地华丽出来,可它跑起来很稳,很快,仿佛静坐在原地一晚,便可抵达边疆。

    多管闲事一次,换来一次顶级座驾体验,以及和异能人士对视一次,也不亏呢。

    马车的离去并未带走在场几人的注意力。赵佶匆匆地迎上去行了个礼,两臂合拢向前伸,右手微微弯曲,左手附于其上,两臂自额头往下移至胸口,上身往下鞠躬,赶在刘安世之前,开口道:

    “帅府幕僚邵伯温邵大人,久仰。”

    眼前的男子就是邵伯温。他穿一身旧的制服,身材高瘦。他的脸是瘦削的,脸色不很健康,有着常年水土不服造成的病容一般的苍白。他的胡须亦不甚稠密,然而由于脸色的缘故,存在感倒是不弱。可以确定的是,他没有什么大毛病,只是由于体质的原因,而造成了这样或那样的小虫啃咬一般的烦恼,使得他的身板比常人单薄些。

    他的五官轮廓深邃,眼神温柔辽阔近乎空洞。

    他看着赵佶向他行礼,微笑道:“你来了。”

    赵佶道:“本应我们前往拜访,邵大人却远道而来,实在惭愧。”

    他暗暗惊异于邵伯温抵达的速度之快。叫人去请他,是两天前的事,那时候他意识到自己即将有难,叫人快些把小时候父皇登门拜访过的邵雍请过来,谁料他已经死了。只好几乎是病急乱投医地去找了他的儿子邵伯温——在他印象中,这个拒接过章惇多次的邵伯温,似乎是个脾气不好惹的人。

    他上前给邵伯温搭了把手,扶他下车。

    邵伯温的手忽然捏住他细瘦的手腕。滚烫似火的触感传来,赵佶一惊,抬头正视他的眼睛。他呆了一下,想把脑袋转回去,邵伯温一只手搭上他的肩膀,道:“看着我。”

    他说话很慢,很清晰,每一个字都流经他的思想,自他的口中说出,有一种不可抗拒的意味。

    那一瞬间他有些恍惚,脑海里翻涌起遥远的过去和飘渺的未来,它们是一个上大下小的漩涡:最下面的回忆,已经破碎到不可辨别,几乎就要消散了,变作尖锐狭隘的一个角;而未来是广大的,有无限的可能,能够向四周发散。

    他的思绪被卷入这个漩涡里,变作模糊的混沌的凌乱的一片,时间在此时失去了意义,顿生无限苍凉之感。

    邵伯温的手放了下来。

    尽管没有持续很久,赵佶却产生了疲惫感,他的灵魂在极短的时间内穿梭时空,筋疲力竭,他勉笑着望旁边走了一步,却不知觉地一个趔趄。

    邵伯温道:“小心些,端王殿下。”

    刘安世在一旁笑道:“邵大人就是喜欢这样,初次见面时候,就一直盯着人看,还是一如既往地没有礼貌呢。”

    “刘大人何尝不是?”邵伯温浅笑答道,“刘大人忠诚正直有余,但这样的性格为人,本身却是很讨厌的角色,甚至也不知道国家体制。如果是因此而惹祸上身,自己也并非完全没有过错。”

    刘安世道:“既然能够看到未来,邵大人却不救我,也真是奇了怪,真不够意思啊。”

    “我是远水救不了近火,官职低微,无能为力啊。”邵伯温疏离地笑着,“刘大人走得太急,也许没有看到。我几百里加急的信件刚送到府上,刘大人已经身陷囹圄了。可是,这一次我来了,你是不是该原宥我了?”

    刘安世大笑起来,道:“得了,也知道你无能为力。你除了一双眼睛看得见未来,其余的东西,你一样都没要。说是一切归于尘土,可是怎么,到现在为止都没有一点迹象?”

    “怎么没有呢……”邵伯温慢慢说着,“从很早时候,就开始了啊。”

    赵佶走过来,要将两人引过去:“两位大人,外头冷,不如进屋说话吧。啊,”他似是想起了什么,一拍脑袋,笑道,“大厅是不能待了,就劳烦两位多走几部,上东房吧。”

    刘安世道:“邵大人也是见多识广的人了,怎么会怕……”

    “好啊,多谢。”邵伯温笑眯眯地打断刘安世,看着赵佶,“端王殿下,从未想过会走到今天这一步吧。”

    “啊,大人都看得见吧?”赵佶应了一声,笑道,“虽然没有考虑过未来,但是,既来之,则安之,也没有别的路可走了。——两位大人,随我来吧。”

    屋后走来一个身姿矫健的白衣人。他无声地行了个礼,转身开始带路。赵佶朝着邵伯温和刘安世点了点头,两人便谈笑着走了过去。

    “刘大人怎么会和端王殿下走在一起的?”

    “端王殿下是我的恩人呢!他和王大将军,冒死将我从天牢救出,否则再多一个月,我就撑不下去啦。”

    “王大将军?可是那位年轻的大将军?”

    “正是。他真的非常年轻,才二十出头呢。武功也很高。”

    “我听过他的名字。在边境摸爬滚打十余年,还以为已经是不惑之年了呢。现在的年轻人,真是一个比一个有前途。”

    “还说别人呢,邵大人放着好好的京城官员不做,非要在小地方浪费大半辈子。否则啊……”

    “没有什么否则,命运的节点就是如此,我不过是不断将时间往后延,以此来逃避罢了。”

    “借口,哈哈!邵大人,你和令尊大人所见的是未来之事,我们常人所能见的,却只有当下呢。”

    赵佶低头跟在后面,心里头百感交集。这时候,邵伯温转过来,笑眯眯地说:“端王殿下的眼睛真的很干净。里面没有坏的东西,也没有好的东西。”

    “这样吗?”赵佶道,“许是我胸无大志的原因。这都被您看出来了。”

    “端王殿下,志气这东西,即使有,不去实现,也不过是年轻气盛;有的人,不想成就大事,可偏偏命运使然,叫他做成了,后人给他冠上了一个天降圣人的名号,说他从小就已立志。可是人心里想了什么,谁知道呢?”

    赵佶笑道:“说得对呢。邵大人是能看到未来的事吗?那您看看,我——”

    邵伯温摇摇头:“端王殿下的未来,我看不到呢。”

    “看不到?”赵佶既失望又带了几分窃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