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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四回 杯盘时欲对清流 1

    斜也是昨天夜里抵达汴京城的。

    冬天的夜晚来得很早,太阳才显露出要落山的样子,天幕就变作了深红,然后坍塌。

    斜也所看到的汴京城的夜晚,与半年以前完颜晟所看见的无异,都是光怪陆离的,嘈杂的光线掩埋了漆黑静谧,以沉默为底色,非要在此刻放出叛逆光芒来,就显得比白日里更明亮了百倍不止。越是人类聚集的地方,就越是反常,生存在这世界之中的人类,却日复一日更为过分地想要推翻被赐予的一切。

    斜也的惊讶程度也与完颜晟当年等同。与在部落时候不一样,在那里一到黑夜就只有巨大洁白的明月与繁星是仅存的光,而漫天的繁星似乎全部赶在夜晚到来之前就坠落到了这里,星光在地面爆燃,汴京吞噬了多少的秘密,悖逆是它的常态。

    这条街人来人往,男女老少都是兴致勃勃的样子,似乎到了日落而息的规律不存在于他们身上,以至于他们一到晚上更加显得精神百倍,就算是牺牲了白天的休憩时间也丝毫不可惜,也许毁了这里,他们也不会觉得可惜。

    男女老少,每一个人都很可疑。每一个人,都有可能是制造失踪的凶手——但是今天依旧没有找到自己的目标呢,哪怕一点蛛丝马迹都没有。要是再找不到的话,他担心会把脑海中仅存的记忆都淡忘了。不会的吧。

    在他印象中,昨天深夜的时候,他似乎看见了完颜晟,并且喊了一声他的名字,用的还是女真语:“吴乞买!”可是那个人没有反应,而且似乎急着要去什么地方,只是一个瞬间就跑丢了,应该不是吧。

    于是斜也找了个客栈歇了一天。长途跋涉也搞得他很是疲惫,干脆就躺到第二天下午,啊,中原人的被褥可真是舒服,连蚊虫都少了许多,他真想住在这里。他回去要向王提议把这里打下来。中原人孱弱,这个愿望在未来的某天一定可以实现。

    只是完颜晟还是没有出现。

    在寒风之中,斜也皱了皱眉,抬起眼来,浓密的浅色睫毛以下,光芒灿烂的金色瞳仁仿佛流动的金子,然而眼神是冷的,慧黠的,像是奸邪的狐,里面有什么东西一闪而逝,无法捉摸。

    那是一双与完颜晟极为相似的眼睛,如同灿烂太阳坠入金色大海;然而斜也和完颜晟却有着极大的不同,他整个人都是纤细的,他的皮肤是雪白的,他的面孔是俊朗柔和的,他的身材修长挺拔,服饰异域感十足:女真族尚白,认为白色最为洁净,而他恰恰就穿了最富贵柔软的一身白色貂皮装束。他首戴貂帽,耳戴环,浅色辫发垂肩,上身着半袖,内着直领,颈围云肩,足蹬高筒靴,鞋面上下分别用驼色罗和绿色罗,绣串枝萱草纹,鞋底衬着米色暗花绫。他泰然自若地往前走,引来青年人的侧目,仿佛是一位绝美神祗降临人间。

    人群朝着他的方向涌过来,精壮的汉子与纤细的女子,满脸精明的小贩推车过来,见他往自己这里多瞟了一眼就立刻扯开嗓子吆喝。赤色灯笼在寒风中晃如篝火,到了晚上仍未歇业的客栈饭店的烟囱里冒出狼烟好似要开启战斗。用以战斗的充满杀气的东西,偏就变成了日常生活里的柴米油盐,消解了这种原始的恐惧,汉人遇到危险的时候,又会用怎样的方式,又或者会麻木不仁还是怎样?

    与完颜晟仓皇来到这里时不同,斜也穿着这身女真族的衣服,是为了让自己看起来显眼些,这样完颜晟也许会注意到他。如果没有,那就由他亲自去找他好了。

    ——你会在哪呢,完颜晟。斜也眯起眼睛,里面金光流转,邪气纵横交错,他有些生气了。

    “让一让,让一让!我赶时间呢。哎呀——”一个小姑娘抱着跌跌撞撞跑过来,身后是鲜红硕大的夕阳。她左手抱着一串七八根红红黄黄的糖葫芦,晶莹薄脆的糖壳反射着柔滑的光,右手抱着一团毛茸茸灰色的东西,凑近一看是一只肥嘟嘟的大猫。她跑得很急,闷头冲过来,周围人群纷纷避让着说道:“哎哟,现在的小孩子真是胆子大。”“爹妈在哪呢?这么可爱的小姑娘一个人跑来跑去,就不怕被拐跑吗?”

    许多拐骗也许就是这样发生的。年幼无知的可爱孩子,遇上图谋不轨的大人,邪恶的念头一动,犯罪成本很低。这样可爱娇俏的女孩子,柔柔弱弱的,一把就能抱起来带走。一个女孩子越是漂亮,人们对于她就越是担心,似乎美丽、可爱之类的美好特质,是一种危险的讯号,是注定要受人掠夺的,因此再好的东西在人们口中都只是惋惜,是脆弱的会凋谢的花朵。

    小姑娘踉踉跄跄地跑过来,一头撞在斜也身上,糖葫芦擦到雪白貂皮,一滚一卷,扯下几丝绒毛来,猫咪挣扎了一下,呜喵一声,伸出爪子抓在斜也的膝盖上,又撕下好几撮毛。

    然而小孩子又是最恶的事物,即使坏事做尽都有人原谅。

    斜也昂头轻叹一声,额头间青筋暴起,想一脚把她踹到旁边去,然而他只是安静地立在那里,等小姑娘自己爬起来,结果还是听见有人说:“这人是怎么回事呀?一看就是外面来的,撞倒了小孩子都不知道扶起来!真是一点良心都没有呢。”

    斜也冷静地听他们说完,也没解释什么,俯身下去整理自己被沾得黏糊糊的衣服,然后表情阴冷地用女真语对小女孩道:“你弄脏了我的衣服。”

    他并不想从自己的语境中脱离出来,确切来说还是一种鄙夷之心在作祟。陌生的语言像是恶毒的诅咒,吓跑一个不谙世事的小孩子绝无问题。

    不料小姑娘毫不畏惧,似乎是任性惯了,抬起头,嘴一歪,哇地一声哭了:“赔我糖葫芦……”

    斜也可真没想到小孩子有那么难缠。小孩子是世界上最甩不脱的暗器,天涯海角地都要把人掘地三尺,一直到死耳边都是他们聒噪的声音,他觉得实在吵闹。于是他叹了一口气,蹲下身,捏住小姑娘的下巴,用非常标准的中原话,语气淡淡道:“小妹妹,我的衣服很贵哦,把你的猫赔给我吧?”

    小姑娘赶忙抱紧了猫,猛地摇头往后退道:“不要不要!”她说话的时候,眼睛里水汪汪的噙着泪,漂亮的脸蛋粉嫩洁白,是个美人胚子,只可惜烦人了些。

    然而斜也并不在意她生得美不美,也根本不吃楚楚可怜这一套,只是留神盯着她的眼睛——奇怪,刚才他在她的眼睛当中看到了一丝杀气,是不属于人类的眼睛的奇异的绿,一闪而过,非常微弱也非常迅速地消失了,但是斜也向来与转瞬即逝的希望相伴,对于一点变化更是极为敏锐。他金色的眼睛牢牢地盯着她不放,脸上露出了一个意味深长的微笑来:“不想被我找麻烦的话,就不要找我麻烦哦。”

    小姑娘吓到不行,丢下糖葫芦抱紧了猫,扭头就跑。大肥猫被勒得难受极了,一路惨叫过去,声音越飘越远。

    斜也没追上去。他站起身来,长舒了一口气,对自己笑了笑,再次往前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