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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七回 焕烂一庭中 1

    体虚也不是一天两天的事情,大概从七八岁就开始了,像是自己的一个烦人的亲戚。王初梨非常厌憎自己的这一小毛病。不是什么大事,可就是烦人得紧,像是衣服进了一只跳蚤,跳蚤折腾不死人,可是四处乱钻乱咬,搞得人身上没有一块好肉。因为无关紧要,又死不了人,所以王初梨也有些自暴自弃地拒绝调养,小芹每次端来红枣银耳汤都被她打发回去,阿荔手段强硬些,她便象征性地抿一小口,然后放在桌上,说,我待会再喝。这是她保持不生气的最后底线。

    她其实一直也不知道自己得的是什么病。没有人告诉她,问起来也说不打紧不打紧,女孩子嘛,出不了事。去看过大夫,大夫说需要调理调理。汤水药品一直有供着,过了近十年大家也渐渐忘了自家小姐到底有什么毛病,一年一年地都是活蹦乱跳,大家也便随她去了。

    可能坏就坏在太爱活蹦乱跳了。

    王初梨开始头晕的时候,还没想到这一茬——即使她经常跑出去玩,磕磕碰碰的,虽然淤青伤痕不少,但毕竟没有出过血。

    啊——她迷迷糊糊地想起来,明明只是稍微碰到了窗台和门槛,怎么会让身上有这样多的淤青呢,青紫色的,一大块一大块的,像被一团火烧过,焦黑的圈内寸草不生,在雪白光滑的周围的皮肤的映衬下显得怵目惊心。还不止一块,不止一次,王初梨真是烦透了自己脆弱的皮肤,觉得是家庭环境让她得不到充足的阳光所致。

    晒了太阳也无济于事,甚至晒得她眼晕。

    可恶,凭什么哥哥能够在战场上厮杀,自己只要是撞到了什么,就会整天整夜地疼痛。她不服气也不妥协,也不愿意告诉别人自己的身体状况,直到此刻——

    从醒过来开始,她的头痛就逐渐加剧。陆时萩说话的时候,她起初是认真地听,可是渐渐地心不在焉、力不从心起来:她觉得疲惫,是睡醒了依然不感觉恢复,是比闭上双眼之前更疲惫的疲惫。困倦本该是甜的感觉,过了头就变得酸苦,到最后她开始觉得疼痛,是一双手将她的头发撕扯,要把她拖拽进无边无际的黑暗之中,她不得不从忽略变成抵抗。负隅顽抗。无力抵抗。

    与此同时她闻到了血的味道。血是从自己身上流出来的,她不会不知道。血像是小溪,从她身上的泉眼中涌出来,蜿蜒交汇,往外延伸,从细小的一缕一缕,变作一团,一片,一潭,简直不像是往外流,而是往外吮吸,是要她全部的血。

    也许是从她闯进了那扇门,中了暗器开始的。梨花带雨一般绵密的细针,要一时之间全部避开几乎是不可能,那么受伤在所难免。可是她实在想不到,这肋骨之下,细小到肉眼都不可见、也没有打到要害的伤口,只需要休息一会便会自动愈合的伤口,竟源源不断地流血,流血,悄无声息,勾魂摄魄——这头痛原是失血的头痛,是真的会要了她的命的啊。

    陆时萩闻惯了血腥味,这里也不是没死过人,残留了点味道,他觉得也很正常。当王初梨晕过去的时候,他才幡然醒悟过来:这血腥味似乎并不是一开始就有的,而是渐渐出现的,而且是从王初梨身上开始的。

    虽然很轻,可是他扶住她的时候,手臂还是警觉地往下一沉,因为感觉到“不对”——少女柔软的身体没错,可那不是温暖的而是冰凉的,也不是干燥的而是湿润的——湿润的!

    他抽出一只手,放到鼻子边一嗅,浓烈的血腥味几乎是炸裂般地散落进他的鼻腔里身体里,借着昏暗的光线,他看见了自己满手的血,像是去拧一块沾水的手帕,而那不是水而是鲜血,这血是浸透了王初梨一层一层的衣服,终于在刚才穿透了最后一点的屏障,他低头看王初梨,她所穿的白衣服,已经被斑驳的血染出一朵一朵的血花来——

    陆时萩想起了什么。之前帮她取出“春雨”的时候,她就出了血。他当时只觉得奇怪,这样细小的伤口竟还能出血,女孩子实在是太娇嫩了些。他心想不碍事,就重新将她的衣服穿好。他只想过解毒,没思考过止血。这是他的失责,因此这件没有做好的事情,现在就得重新去做一遍。

    陆时萩低声唤道:“王姑娘。王初梨。喂。……”

    没有回应没有反应。他抱着她将她轻放到地上,看到她雪白雪白的脸和嘴唇。似乎她浑身上下的最后一点的血液,都随着伤口流失殆尽了。

    “抱歉,抱歉。”陆时萩闭上眼睛,小声地说,“等你醒了打我一顿吧。”

    他的手颤抖着,给她宽衣解带。他的动作非常小心。湿透的一件一件的衣服,解开一件,里面的一件就红得更深,简直是红色染缸里浸烂的一块布,血腥之气呛鼻。像是剥开一个壳,里面是雪白光滑软嫩的蛋白,可里面也许已经空了。

    陆时萩看到她的伤口了。伤口不大,依然是细细的一个针眼,可是血是迫不及待的,是竭力要往外冲的,每一滴血都比伤口更大,争先恐后地往外突,汹涌而猛烈。

    天啊,她一直在流血。她流了这么多血。她就快要死了。

    陆时萩平时也尽量避免让自己受伤。武功高强的人,很少会受伤,要受伤了大多数已经是无可挽回的致命伤。因此陆时萩全身上下能够止血的药,就只有一小瓶金疮药了。

    金疮药应该非常有效。金疮药是先将松香、猪油、黄蜡三种药材熬至融化,滤去渣滓以后等它冷却,再加入研磨得极细的麝香、樟脑、儿茶、血竭、冰片,搅匀后以瓷器收贮。用了以后,但凡利器所伤或是跌跤摔上,只要往上一敷,立刻止血止痛,也不会有伤口感染之虞。

    陆时萩立刻拿了药出来,准备敷在她身上。他很久没有这样惊慌失措的感觉,许是小心翼翼惯了,从来做事都是完美的,因此突然之间的失误让他突然紧张起来——不会的,不该有这样毫无准备的事情出现的。她按住她冰凉柔滑的腰际,对准那继续流血的伤口——他手一抖,半瓶药粉洒出来,覆盖在上面。

    这一洒,陆时萩浑身一颤,冷静了许多。会不会太多了?他盯着伤口,似乎隐隐约约地继续会渗出血。然而毕竟是金疮药,那血色是淡淡的,到了粉末边缘的一刹那,终于是停了下来——陆时萩终于松了一口气,这才发现自己冷汗直流,似是血一般地止不住。

    被他杀死的人不计其数,各式各样的死法都有,对于怎样的情景都不为所动,因为这些都在他的意料之中。可是这意料之外的事,实在是给他留下了难以磨灭的印象,是失败的滋味太恐怖了,他不知自己是在担心王初梨的安危,还是害怕申王殿下勃然大怒,还是关心自己的性命。

    王初梨现在的情况,是非得叫大夫来瞧一瞧不可了。光是止住了她的血,只不过是让她死得慢些,毕竟失了这样多的血,是必死无疑的。

    他不能让王初梨继续待在这里。他必须把她送出去,在申王殿下回来之后,在王烈枫找不到妹妹而来到这里之前——他脱下自己的外套披在王初梨身上,以让血迹看起来不那么明显;然后他抱起她,听到血滴到地上的啪嗒一声。他朝内呼吸着,走到地牢的边缘,膝盖抬起,轻点墙壁上一处不起眼的机关,自遥远处传来机械转动的轰鸣,等到门打开时,反而是轻快的一声:咔嚓。

    怀抱之中的王初梨似乎略微动了一动,又或者是外面的光的刺激,或者,是一阵微凉的风拂过她的发丝。

    陆时萩想,是许久未见的光明了呢,只是他见得太早了些,也不知道会不会有什么报应。

    按照申王殿下的意思,此刻他应该出了地牢,在客厅外就位。王烈枫应该很快就会到这里,到时候申王殿下的安危还得由他负责,尽管申王殿下对于别人来说,本身就是非常棘手的,然而如果要制服王烈枫,那还得由他插手才能勉强成功。这是他事先的判断。

    可是现在情况不太一样了,他手上的王初梨亟需治疗,他不得不出一趟门,只盼望着时间过得慢些,申王殿下回来得晚一些。可是晚的话,能有多晚呢?他说不上来。

    然而当他走在过道上,即将抵达出口的时候,听见了赵佖的声音——

    “王大将军,最近过得好吗?汴京的大鱼大肉,好酒好菜,您吃得可还算习惯?——开玩笑的,王大将军,我可真是感觉我们一日不见,如隔三秋啊。”

    陆时萩浑身一凉。

    怎么办才好。怎么办才好。他惊得汗湿重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