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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八回 网罗今不密 1

    走向死亡的路很短,走向未知的路很长,仿佛那一瞬间,灵魂落到无休无止没有尽头的深渊里。不确定的恐惧,真是叫人产生带着期待的战栗。

    陆时萩不知道自己在期待什么,也许是一场崩塌。他几次三番想让自己冷静下来而未果,这种恐惧源于他对于任何人的不信任。

    没有人能够兑现诺言。无论是爷爷说要带着他长大,还是赵伸说要和他一起活很久,又或者是之后阴晴不定的圣女大人,到现在的申王殿下——都不过是一个临时停靠的港湾,日后变作转瞬即逝的回忆里的烟火。好在他是淡漠凉薄的人,即使是回想翘起来什么,大多数时候并不会引发多么悲哀的情绪,除了赵伸会让他心口一痛,别无其他。

    问题的关键出在他不知道他是否还活着。是不确定。不确定就会去期待,期待了又被浇灭,是反反复复的爱恨交织的一种折磨。

    可是最近他梦到赵伸的次数越来越多,在短暂的断断续续的梦境里,他的脸变得清晰可见,历历眼前,是成年的他在对成年的他说话——赵伸一直到失踪为止,都没有见到陆时萩长大成人呢。

    “活下去,到我看见你长大的那一天。”

    陆时萩得承认,自己就是靠着这一句话努力支撑了很久,因为要活下去,人就得放弃自己身上的一切,以自由与尊严为代价,换取一些补偿,为的是让自己能够再次看见第二天太阳升起。无聊的人生里,有趣的东西都是危险的,他学着以此为乐。

    王烈枫和赵佖在他身后。陆时萩走得很慢,他听见王烈枫急躁的脚步,这是可以控制他的时候。他相信申王殿下也能够感觉得到——那么他就应该立刻会意才对。

    在他走到一堵墙面前的时候,他对着这面被雪覆盖了一小半的墙,刚抬起手想摸索隐匿在这之上的机关,脑子一转便又放了下来。他仰头看着这堵墙,想起过去的无数个被大雪覆盖的汴京的夜晚,从冷到瑟瑟发抖,到在火炉边悠闲地取暖,再到如今的对冷暖已然麻木,。整个世界都不属于他。

    人生也是被高墙所困,然而离开了,又要死。

    申王殿下是否也是如此呢?

    赵佖在他身后道:“一堵墙而已,有什么可看的?”

    “啊。”陆时萩笑起来,回头道,“我没什么见识,只是感觉汴京太久没有下这样大的雪了。大雪能掩埋太多东西,我得费一点力气才能找到机关的所在。”他抚摸着墙,沉吟稍许,忽笑道,“王大将军,请随我往里面来。”

    赵佖微微眯起眼睛看着他,站在院落之外而没有走进去。

    他倒想看看,陆时萩想做出些什么事情来。

    陆时萩从不让他失望,即使是做出与他所吩咐的背道而驰的事情来,到最后终归还是达到了目的,因此赵佖对他还是比较放心,也尽量不去限制他的每一步,一个高级的傀儡是该有自己的意识。

    王烈枫随着陆时萩走进院中,他抬头看去,这座院子比起别的地方显得更阴森可怕些,其主要原因就在于它四处的墙高耸入云,黑压压的一片,仿佛一口巨大的棺材。

    竟有这样的院落存在,关在里面的人即使逃出来也得吓掉半条命。

    “王大将军。”陆时萩轻声道,“您再往里走些,待会机关打开,伤到您了我可担待不起啊。”

    说着,他手一用力,墙体轰然转动,斜斜地倒下一半,不断地往下陷落,似是一场不可遏制的洪水,是山洪暴发岩石滚落,下沉,下沉,沉到深不可测的秘密中去。雪粒飞扬成雾,一时间朦胧梦幻如极微小的仙境,那是一个危险的伪装,仙境在人间就变成了仙境中的地狱。

    陆时萩转头的时候,正对上王烈枫的眼睛。王烈枫的眼神深沉,若有所思,他便对他笑了笑,露出洁白牙齿。

    王烈枫的声音如透明的冰,清澈又冰冷:“是我孤陋寡闻了。原来如今,稍有些身份的人家,实际拥有的住所都比原来的大上了一些。”

    就像是雪将花瓣掩埋。就像是人的失踪与阴谋。

    陆时萩笑起来,道:“王大将军,何止一些?其实足有一倍不止。每个人都有不可告人的秘密,每一个住所都有不为人知的角落,每一个人的心中都有黑暗的另一面。王大将军长年在外打仗,只知道地面与天空,在外时候,所无法抵达之处是天空,因此向往着自由;而回到汴京城内,地面被人占据,天空被墙穿透,没有一处属于自由,只有深不可测的地面之下,有着肉眼所不可见的一点最后的空间,而那也不是自由,而是‘掌控’,发生在没有自由的世界里。这个深层的世界,包含着多少的秘密啊。”

    天空属于鸟,地下是坟墓。这些隐秘的角落盘根错节,互相交织着,织成一张捕猎的蛛网,成为宿主共同的阴暗潮湿的秘密。汴京城光鲜的表面,实际上更像是一个蜃景。

    王烈枫冷冷道:“我不想听你的疯言疯语。把我妹妹交出来,否则我不会帮你们做任何事。”

    陆时萩大笑起来:“王大将军,我会信你的话吗?你本来大概是这样想的:如果不交出你妹妹,你就会把这里翻个底朝天。可你又觉得该谈谈条件,而不是威胁,毕竟申王殿下对你有恩,只有他是真正地在救治你的父亲。你是这样想,我却不这么认为。如果让你带走她,岂不是再没有条件来限制你了吗?”

    王烈枫一时无言,惊异于陆时萩的反应敏捷。敏捷且狠辣,温温柔柔的无情无义。

    而更没想到的是,在陆时萩说话的时候,周围的雪雾竟如同巨浪一般升腾起来,在脚边风卷残云兀自旋转不止,声响动静越来越大,而陆时萩说话声音不变,沉沉稳稳地说下来,不动神色而周围大变。

    而门外的赵佖似乎不曾意料到这一点,语气迟疑地问了一句:“陆时萩,你在干什么?你要干什么?”

    然而他的声音在一瞬间被地面继续往下陷落的声音所掩盖。与此同时,院落的门从两边往中间缓缓地关闭了。

    王烈枫实在没有办法集中精力听下去,他早已大感周围情况不妙,才刚往后退了半步,却踩到一团空无,赶紧收回了脚,定了定神看着陆时萩。

    陆时萩站在不远处,脚下同样是深不可测的黑暗。他向他投去一个阴冷的微笑,浅淡荒芜如这铺天盖地的雪:“王大将军,你可别乱动,下面很深,堪比悬崖峭壁,而且分布着密密麻麻的机关。你一旦走错了,下面就会有东西上来,至于是什么,我也不能保证。”

    陆时萩的这番话说得很暧昧。不说明是什么,人总是会往自己所害怕的方向去向,即使是无伤大雅的小困难,都会在脑海中变成人生所不可逾越之重。

    这里的地面下陷变作深渊,只留下细小而密集的几条道在地面上变成勉强立足的路,然而走起路来依旧需要一万分的小心。整片整片地望过去,这个院落变作一个巨大的迷宫,人在上面举步维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