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灯
护眼

第二章

    皇城

    承明殿

    大齐第七任皇帝李锺肃穆庄重地坐在书案后,龙目顾盼间精光四射,举手投足具为王霸之气,日后若他不跟大齐立国头几年的皇帝一般短命,定是一代名垂千古的圣明君王。他已为人君一十三年,然幼年登基,现在才不过二十三岁,正是建功立业之时。

    愤怒地在奏折上划了猩红的大叉,抓起案边的茶杯,甩手仍在地上摔了个稀碎,吓得侍奉的太监宫女哆嗦着跪倒在地,捣蒜似地磕头,连呼:“皇上息怒。”李锺腾得站起来,在书案周围背手踱起步子,蓦地一停,阴沉道:“今儿个朕摔杯子的事,你们谁要乱敢嚼舌头,诛,九族!”

    这话吓得众人直欲晕死过去,连大气都不敢喘上一口,偌大个殿堂只有李锺的踱步声。他心有忧事,眼见这帮唯唯诺诺的侍人气更是不打一出来,强压住爆发的怒气,咬牙蹦字道:“阿全,叫唐品初来见朕,立刻。”跪在书案旁的司礼监太监李全重新磕个头,小声道了句“遵旨”,察言观色地带上一众侍人匍匐而出,小跑着赶往北陵府衙。

    靖江王李鉬此时正率领三十万禁军在东南九州和南楚打仗,自半个月前李锺收到前线六百里加急的捷报一封接着一封:三王兄连下南楚两州、钱塘会战歼灭东楚十三万禁军、先锋军已经开始围困郢都……而今这么个节骨眼上,最讨北狄王欢心的六王子拓跋盳竟然死在了大齐北陵城!倘若北狄王挥军南下,十万铁蹄就能让大齐危如累卵,北边的朔方一破,就算北陵府还有五十万禁军,可又能拦住多少草原苍狼?双线开战,别说休养生息三十年的大齐,就是文治武功无人能及楚威文帝也不敢夸下如此海口。李锺越想越是绝望,自己掌握实权不过半载,朝堂上力排众议才有靖江王南征东楚,如果南征不顺,北狄压境,到那时候,几个顾命相公有谁还会听从自己?

    就在李锺浑身发冷如堕冰窖时,激灵一下被殿外传诏的太监扯嗓惊醒:“陛下,并肩王求见!”重新端坐好的李锺用明黄色的蜀绣锦袍擦擦额间冷汗,合上墨迹斑驳的那份奏折,重新铺好另一份,捏起朱砂笔,沉声:“传!”

    曾在承明殿议事无数次的江山突然有些拘谨,破天荒地莫名行过跪拜大礼,起身并在李锺示意后,坐在下首,心道:“这小皇帝是发了多大的脾气,竟摔了杯子!”李锺把并肩王扔在一边,明里专心致志地批阅奏章,暗里注意着江山的动静,稳坐钓鱼台。既然是你主动来找朕,那朕就该摆好朕的姿态。

    江山见皇帝晾晒自己,心里一咯噔:“难道,小皇帝发现了什么蛛丝马迹?”纵使他见惯大风大浪,先入为主之下,面对早熟聪睿的李锺,也不免有些慌神。依照江山的老谋深算,本不该有这样的失误判断,奈何今日先有楚千里含而不露的讥讽,又有心腹下属高粱不留情的提醒,再加上自己心里有鬼,一时竟失了分寸。

    剑履上朝,面圣不拜的并肩王,今日从一见面就输了势。

    他开口:“皇上,今日臣有所请,望陛下恩准。”恭谨异常,姿态极低。

    李锺是诧异的欣喜,他从未想过自己竟能在气势上压并肩王一头,这可是他登基以来最大的幻想,而今,居然成为了现实。“并肩王,你居功至伟,倘若不是向朕讨要这张龙椅,其他的事,都可以商量。”皇帝乘胜追击,继续敲打。

    “老臣死罪,没能亲自陪同北狄使者,而今给大齐惹了麻烦!”江山跪地哭诉,撇开皇帝有关皇位的敲打,直入正题。

    皇帝抬手虚扶,“并肩王请起,卿何罪之有?”如今北陵府和皇城司全权接管这件案子,他相信不久就会水落石出,“并肩王不必担忧,待得抓到罪魁祸首,朕,让你监斩,为卿家出一口恶气。”

    江山听完皇帝的话,暗自担忧,愈发确定皇帝发现了什么,但又不敢用过于露骨的言语试探,交谈盏茶时间,几乎全是皇帝的单方言语安慰,自己只能一番感恩涕零,忧心忡忡地返回王府。半路上江山碰到新任半年的北陵府尹唐品初,没给好脸色,对方主动问好则冷哼一声,算是打了招呼,行出三五十步时,扭头斜眼拾级而上直到进殿的他,鼻孔中喷出两道杀气,朝着乾文门走去。

    能当北陵府尹,十年后当不了同平章事的只有短命鬼。

    唐品初行礼后,侧立侍候在旁,不能有更不敢有丝毫懈怠、半点不耐,恭敬地等候皇上批阅已经批阅完毕的奏章。他猜到几分皇上召见自己的目的,可他得先候着,更不能提起话头,因为这叫妄自揣测上意,得死。

    “莫林,进宫时碰见并肩王了?”皇帝放下朱笔,挑起话头,看着唐品初的眼睛。

    “皇上明鉴,微臣和并肩王爷在武坤门相遇。”回答简短,精干。

    “哦?并肩王走得够慢的,都赶上太皇太后了。”皇帝拿起单挑出的奏章,扔给唐品初,道:“看看靖江王南征的捷报。”

    唐品初双手接过,小心翼翼地从头看到尾,关注的不是斩获多少首级,也不是攻占多大地盘,而是写在最后的:破郢二十万禁军足矣,然亡楚还需十万虎贲。他心里不由慨叹:“先帝这几个嫡出皇子,没有省油的灯。单看这靖江王,能征善战不说,不上台面的禁忌更是一清二楚。”整理一番措辞,朗声道:“陛下,微臣以为,残楚已不足虑,且让其苟延残喘三五春秋又能如何?待大齐北方安定,有一良将挥军南下,灭楚绝非难事。”

    李锺暗自权衡,眼中闪出精光,攥拳吩咐道:“莫林,你来拟旨。南征作罢,令靖江王带十万南征军北上朔方。”停顿片刻,似是下了决心,嘴角一抽:“朕,亲率二十万大军,与三王兄共守边疆!”

    唐品初郑重举起如重千金的玉玺,狠狠地摁在右下角,劝道:“陛下……”

    话未出口,便被打断:“朕意已决,休要多言。”李锺深知,兵事绝非己长,亲征也不过鼓舞士气,多一分死守之力罢了。“另外,朕亲征时,令皇后监国,太子年幼,粮饷就交给曹相和你了,千万,不能给朕出乱子。”李锺看着唐品初叩首谢恩,冷声道:“还得替朕想个说辞,务必带上并肩王。”

    唐品初微一沉吟,排忧解难道:“此事不难,陛下只需打着替先皇出战的旗号,就不怕先皇亲封的并肩王不出战;夏税刚刚上缴户部,国库很充裕,北征将士的饷银还是发得起的;只是军粮之事,北陵五仓只能凑齐十五万石,三十万大军也就支撑半月。”

    “无妨,待明日早朝,再议相关事宜。”李锺没问唐品初北狄使者被杀的案子,查到凶手又如何,能让北狄王停止南侵还是能抵十万大军?既然准备兵戎相见,那就半条退路都不能留,不抱必死的决心,仗根本没有打赢的机会。

    君臣二人又商量了几件南征守军的事情后,唐品初见天色不早,皇帝又现疲惫之态,劝句“陛下当保重龙体”便告退了。待他离开皇城,赶到皇城司时,已是华灯初上。

    唐品初特意到北陵城西坊看了眼一品楼,既是意料之中,也是意料之外的发现一品楼繁华依旧。他跟在霍平身后,前后脚进了楚千里的衙司。赶巧,想见的人一个不少,楚千里、孟城、薛谨、侯恺管事儿的都在,楚千里居中而坐,十七八个人分成两拨列坐下首,应该是在争论什么,针尖儿对麦芒。

    见到唐品初,楚千里压压手,笑道:“刚好说道正点儿上,这回你们北陵府也有主心骨了,往开了说。”对于唐品初,楚千里是极佩服的,三十岁的隐相,别说立国百年的大齐,但凡稳定的治世,能做到他这份上,真心找不出几个;至于乱世,则根本没有可比性。北狄使者被杀的来龙去脉他已琢磨通透,奈何形势欠佳,力有不逮,只好将真相憋在心头,做些表面文章,还好他已司空见惯,此时彻底对皇城司心灰意冷,不然,非得吐血三升,又怎会如此云淡风轻。

    “别,我都不知道你们在争论什么,饭可以乱吃,话可不能乱说。”唐品初挥舞双手,脑袋摇成了拨浪鼓。越俎代庖的事,他才不会做,无论以什么身份搀和,都没太大的好处,示意薛谨帮他打圆场。

    老成持重的薛谨身份最特殊,捕头的编制在北陵府,但皇城司又有管辖大齐所有要案的职权,这几天他是两头跑,整个人几乎瘦了一圈,老了好几岁,任谁瞅着都心酸,都挺敬重他。此时他开口:“二位大人,诸位兄弟,请容薛某说几句。北狄的案子查到现在,凶手不外几个陪酒的媵女,我的意思是先暂且收押,然后再进一步审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