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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7章 沈��

    如同世间万般色彩俱凝与一处,眼是艳得化不开的黑,既有宝玉为质,便有月华成针星光作线,织就这万顷山河锦绣化于一身,浓重而艳丽,即是锦衣华服踏雅乐而来,唇边温醇笑意一缕,越过三千世界、森罗万象。

    沈珵笑着看他,目光却有一丝波动:“王爷。”

    这般容貌,他怎会分毫印象也无?赵璟煊愣了一下,眉头又紧,点了点头。他抬起手摊开掌心,注视其上小巧精致的莹白玉石,复杂的纹路流畅而自然,他回顾身后暗室,即便光线暗淡,也有南地秀丽物件陈设一一印入眼底。

    最后一层轻纱被猛然揭开,眼中复归一方天地,过去将近一年的时光便如梦幻一般,只是有此人身在眼前,再如何浅淡的记忆也蓦然变得深重起来。

    赵璟煊抬眼,张了张嘴,一时间不知要说些什么。

    沈珵一看了然,眼尾弯出一个细腻的弧度,温声道:“恭喜王爷。”

    可喜可贺,经他人之手失明,又经他人之手复原,当真是要激荡一番。他本想这么说,藏着他惯有的讥讽,只是目光接触到那双光华内蕴的眼,便不由自主地别了开来。

    “你怎的还在此处?”

    他余光瞥见方才树下几人悄无声息地退了下去,只是动作间龙行虎步,似是军士一类人物。

    也不尽然,他第一眼只见沈珵其人,旁的诸多人物,往日只闻其声,若是如今出现在他面前又不出声,赵璟煊只怕不能一一指出。

    沈珵倒是安然处之,于赵璟煊这般性情,他向来都是不生半分气恼,只管面色不动,依旧含笑以对:“王爷现状,还是请文先生来看过才好。”

    赵璟煊无可无不可,本也不曾指望他能答上些什么,眼下他有此提议,赵璟煊便随他去,就见沈珵侧首,院外立时进来一个人,躬身听候吩咐。

    “请文先生。”

    文昶来得比庆来快,他到的时候屋子里丫头们正在点灯,而赵璟煊同沈珵并肩站在院中。

    “你……”文昶接触到赵璟煊转头望过来的视线,竟然罕有地一窒,继而回过神来,才细细地将他面色看过,又捉住他的腕子切脉,双目微阖沉吟良久。

    一旁沈珵笑意略淡,眼眸微垂,并未出声相扰。

    庆来匆匆赶来,就见文昶松开赵璟煊手腕,轻摇了摇头,又叹一口气,面上大抵是首次出现略显颓败的神情。

    “无碍。”文昶道,“你可有何处不适?”

    后半句问赵璟煊,庆来就见他似是往这边看了一眼,而后收回视线,略笑着摇头。

    文昶闻言,眉头倒是松开了,似是早知有此结果。他又叹一口气,从袖中拿出一张药方递给接到示意上前来的庆来,继而看向沈珵。

    “我要回京,两月即可。”

    沈珵笑意尽散,他看出文昶眼中一些东西,便知他是势在必行。

    赵璟煊倒是不曾出声,他的视线在沈珵和文昶之间划过,最后落在庆来面上,果不其然见到他面色数变,不像是不知内情的样子。

    他面容清秀,可略窥见俊丽之姿,只是眉眼低伏,便将那只稍张扬便可夺目的俊逸之气生生压下,即如明珠蒙尘,使人过目便忘。

    “成败。”

    “五五。”

    沈珵沉默片刻,引得本要从庆来面上看出些什么来的赵璟煊转眼望去,就见他面色平静道:“己身为上。”

    文昶略一颔首,又向赵璟煊点了点头,而后转身便走。

    夜深露重,庭中虫鸣已歇,月隐云间。

    两道黑影自墙头翻过,落地悄无声息。黑影头靠头对了几个手势,便反方向分散而去。一道黑影小心翼翼靠近窗棂,捅破窗纸见房中香炉只有丁点火星,算计着香已燃尽,左右环顾,并无异状,便抽出匕首探入门缝,将门栓顶开,门扇松动时一闪身拐进门内,脚尖一顶将下落门栓接住,轻手轻脚地放在一旁。

    黑影屏息接近床榻,便见被褥中一人形隆起,露在外头的脸正是熟稔无比。黑影目露精光,面罩之下的嘴角勾起一丝残忍的笑意,握紧匕首以手背触了触床上之人颈间脉搏,如同预料之中弱如游丝,便再不犹豫,举刀欲刺。

    “我却不曾想到族中竟还有这般出息,栽赃陷害为非作歹,如今也做起了杀人的勾当。”

    床间人紧闭双目陡然睁开,一只白净的手捉住那握刀的手,便使他再动弹不得。

    季哲明猛地起身,那黑影双臂便被瞬间反扭至身后,黑影猛烈挣扎不休,季哲明一皱眉,单膝压在其背脊中心,猛一用力,那匕首一松陷入被褥之中,黑影便再不可挣扎。

    “亚元公好身手。”房门大开,有数人迈步而进,室内灯火早使人点亮,如今房中灯火通明,那被季哲明狠狠压制住的黑影便再无藏身之地。

    季哲明撤下黑影面罩,瞥见此人面容,嘴角不由浮现一抹冷笑:“不过雕虫小技,入不得知府大人之眼。”

    他说着便扯住黑衣人头发,迫他仰起头,将一张脸正对着另一头数人。

    赣州知府端详那紧咬牙关之人片刻,而后沉吟道:“季家季先?”

    身旁的行会会首不敢随意出言,他一介商人被推举到这个位置,如今不得已陪同过来做个见证便罢,若要再说些什么是万万不可的。

    但他又在心中存了些许庆幸,往日对这季哲明有所关照,即便只是份若秋毫,也总比不曾出手如今徒惹人生厌好。

    那黑衣人早在季哲明制住他的手时便知这回总算是算计不成反被算计,落入圈套当中了。他便只有一声不吭,即便暴露了身份也不敢多嘴将族人扯进来,同时担心着另一人如今状况,思索寻着机会如何接应脱逃。

    谁知眼下不仅赣州知府、赣县知事,就连府衙中几位清白官吏,连同这行会的会首并会中几位名声广大的商队掌事人俱在,另虽有几张生面孔,但单从架势及他所识得的这些人物对其态度来看,绝非一般小人物能比。

    黑衣人心下一紧,眼珠一转,就大声道:“季哲明!你我之间恩怨难了,如今落得这般境地是我技不如人,要杀要剐悉听尊便,只是家丑不可外扬,让众位大人看了笑话,传扬出去于我族名声有损,就是你的不是了!”

    季哲明颔首,似是觉得他说的有几分道理,黑衣人心下一喜,正要说些什么,就听季哲明道:“还不算是全无可取之处,只是你这般忠于族中,却不知我那二叔给了你什么好处?”

    季哲明说了这一句,就将黑衣人那面罩塞进他嘴里让他再说不出话来,而后面向诸位官员府隶略一颔首,转向一旁把玩着一柄玉尺的素衣男子,微微躬身,才道:“让大人、诸位见笑了。季某向来克持己身,却不想只因功名在身,便遭来杀身之祸。此为族中旁支子弟,如今兄弟二人俱为我那二叔马首是瞻,事已至此,季某向族中之心已死,其后如何,季某觍颜还请诸位代为定夺。”

    说完又是一躬身,却是朝着那素衣男子方向。

    被擒住无法言语的黑衣人见连知府都未有不满之色,不由暗疑那人身份。

    听闻季哲明之言,众人都不意外,而后以赣州知府为首,诸位在赣州这地界算是有头有脸的人物看向一旁的素衣男子,小心问道:“大人以为如何?”

    沈珵执玉尺温润一笑,就道:“府内之事,以知府大人为首,此事还要仰仗大人同诸位协力决断,沈某今日不过做个见证,其余之事断不能僭越。”

    赣州知府闻言,心中一松又一紧,松的是这位不会以势压人,分毫不插手;紧的是既漏了口风下来,这差事不好好办却是不行的了。

    好在先前前来传话那人提及之事使他心生动念,是以此番作为也存了投名之意,非得要下大力去做不可。

    次日赵璟煊醒来,洗漱更衣完毕,便照例仍有药汤送上来。

    庆来垂首捧着托盘送上来,哪知赵璟煊并不多问,便只只手端起药碗,如往常一般一饮而尽。

    将碗随手放了,赵璟煊略有所感,一转身就见一紫衣人懒散而坐,手中一把折扇似是附庸风雅,只是那月皎之容,雌雄莫辩之姿,却使得本是风雅无比之物落了个攀附之嫌。

    “初次见面。”赵璟煊一扬眉,“解元公当真是风流无比。”

    “你倒是机颖。”贺去道,“看来确是大好了。”

    赵璟煊身后庆来默默退了下去,贺去没看他,赵璟煊也是随意坐下,径自拿过茶盏,将口中苦意压下去不少。

    “你此时前来,又是有何事相告?”

    “邀你一同去看个热闹。”

    “哦?”赵璟煊眼中一动,想起昨晚沈珵离开时有意无意地嘱咐他早些歇息,却不知同今日之事可有关联。

    贺去不多言,只道:“我有快马两匹,只两人前往,你可敢同行?”

    赵璟煊眼角瞥见门外庆来抬了抬头,最后却还是垂首只当未闻,便挑了挑眉,淡笑道:“听闻贺先生剑艺超群,若有机会,本王倒想见识一番。”

    两人出城沿官道疾驰半个时辰有余,方在赣州城外荒山野岭当中寻到一片连绵开来的建筑,那房屋四方高墙,只两道大门,墙高三丈,色呈土黄,其上一定间隔有方形孔洞,单以目测不可容人,墙外有四丈宽河渠,四角有塔房,其中人影闪动,便是处于戒备当中。

    “这地方,进去了可不一定能出得来。”贺去勒了马,淡淡道。

    赵璟煊观其形状,便知此地除有飞檐走壁之力,非两道大门不可出入。正门即在两人眼前这面,上有一石刻四字——“季氏宗围”。

    “此处易守难攻,里头的人若要出来,却也不容易。”赵璟煊随之勒了马,远望其后几座相同建筑,思索道,“季氏若当真要困住季哲明,往其中一关便万事大吉,又何必多此一举经由那行会来办?”

    “宗族之事,惯常是有诸多规矩,外人寻常不能得知。”

    贺去翻身下马,扯过缰绳在手上随意缠了一缠,回首看还骑在马上的赵璟煊,一扬眉,便道:“还能动?”

    赵璟煊也不在意对方眼中的嘲弄,他股间疼痛不已,腰间也是酸软不堪,贸然下地只怕要站立不稳。

    对于眼下情状他出发之前便有预料,只是往日在宫中,他在文章之上纵使没有真本事,骑射却还算拿得出手,这是他得意之技,如今双目可视,更是没有拒绝之理。即便如今年余不曾上过马,现下算作大病初愈,身子还有虚弱之感,筋骨也松散,但到底男儿意气,纵马恣意之畅快,是逃不过去的。

    赵璟煊一狠心,直接下马,落地之时身体略一晃后便稳住,他松了松双肩,又略作一番活动,感觉身体不适有所减缓,便转头道:“你既邀我前来看热闹,自然引路便是。”

    两人将马随意在路边栓了,随后步行往那季氏宗围去,贺去眼中嘲意消退,适可而止,步伐也有所放缓,两人走过河渠之上所架木桥,直接从正门进了,两侧守门汉子默然行礼,沿途有人引路放行,俱是面色恭谨。

    赵璟煊视若不见,随贺去从偏门进去,穿过戏台,往塔楼下经过,在外围绕了半圈后进了一石拱门,往西厢房外小径过,绕过注满水的圆肚大缸,自中厅西边小门进了中厅。

    一路走来,脚下俱是青石铺地,巷弄深深,头顶被房檐遮了大半,只漏下半边天光,狭窄潮湿处有薄薄绿苔生出,只是看得出常有人清扫,倒不至丛生扰人。

    赵璟煊只觉得这格局颇为熟悉,略一思索便想明白,竟是同皇城相似,只不过小了不知几个倍数,加之南方湿气深重,青石砖巷弄逼仄,便多了几分不伦不类之感。

    中厅内中堂门大开,里头有人声传来,从赵璟煊所在方位来看,便能见中堂门之后越过天井便是上厅祠堂,祠堂廊柱之上挂了端端正正的一副对联。

    三代翰林,代代春新雨露;四时举祀,时时香袅风云。

    赵璟煊眯着眼睛默读一通,偏头看向似不屑出声的贺去。

    “如何?”

    贺去站在中厅一侧大约是给族中长寿老人坐的长木凳旁,摇了摇头,眼角略有讥讽:“雨露尽散如何能起风云?此族或许确实繁盛一时,但后代愚钝不知事,败落只是迟早的问题。”

    赵璟煊回过头不出声,心中却是明白贺去说得没错。因眼前之利将族中人才赶尽杀绝,不尊兄长不爱族民,掌事人目光短浅,族老年老昏聩,宗族发展到底是不能长远。

    目光回到上厅当中,赵璟煊就见上头主位两张太师椅,一侧坐了一面白无须,身形瘦小的中年男子,另一侧那人方脸粗眉,肤色黝黑,神情却是儒雅,他身着官员青色常服,上绣白鹇,头戴乌纱腰系银带,便有几分威严之气逸出。

    现下便是那着官员常服之人正出声道:“方才听过季亚元之语,按理如今应使贵族中人发言,只是眼下有两位人证在前,便不如先听听他们如何说。”

    另一侧瘦小中年人闻言,便不甚恭敬道:“那就依知府大人之言。”

    赣州知府和颜悦色,似并不介意族长略显怠慢的态度,就提高了声音朝一旁道:“把人带上来。”

    赵璟煊顺着知府视线看去,就见主座之下摆了数十青瓷凳,分坐两侧做了不少人。季哲明坐在人较少那一侧打头的位置,其斜后方摆了一把漆木椅,沈珵坐在上头,半个身子都隐没在阴影当中。

    他今日不再是一身浅淡素衣,一袭鲜艳明亮的蓝,衣裳领口袖口等细节处埋了金线,是京城中世家贵族子弟外出时兴的样式,便是通身的贵气,活脱一个大户人家的公子,垂首低眉自顾品茗不语,不理外事,没有半分逾越。

    赵璟煊的目光在他身上停留片刻,便转向有数人进来方向,便见蒋旺粱走在前头,身后几个壮实汉子压着两个黑衣人气势汹汹地进了上厅。那两个黑衣人盘发蒙面,身形相当,初始之时尚无异动,待到一入祠堂,便开始剧烈挣扎起来。

    蒋旺粱一偏头,那几个汉子手下用劲,两个黑衣人立时就动弹不得,只是眼神紧盯着主座下手季哲明处,目光凶狠。

    沈珵不曾抬眼,仿佛手中那香茗万金难求,只得凝神细品。主位之上赣州知府不动声色地往他那边瞥了一眼,见这位没有动静,就轻咳一声,转向另一侧那瘦小中年人方向,话语间似有犹疑:“季族长,此二人贵族中可有人识得?”

    季氏族长将视线放开掠过,不着痕迹地皱起眉,眼中厉芒闪过,嘴上疑惑道:“老夫不识得,你们可有认识的?”

    后半句面向下头坐着的十数族人,接触到族长的视线,那些族人都是摇头,口中只道不知。

    “大人你看……”季氏族长看向赣州知府,面上似有为难神情,“这又是何意?”

    季氏族人那侧还有十数外姓人落座,其中多半为刘杨两姓,此时他们皆是往堂中那两黑衣人处看了一看,而后收回视线,同侧旁族人面面相觑,而后窃窃私语起来。

    赣州知府点点头,眼神又转向堂下两人,紧盯片刻,蓦地就皱起眉来似有不解,而后猛地一拍手醒悟道:“是了,此二人面巾未除,贵族中人自然是不识得了。”

    季氏族长闻言面皮一跳,道:“大人若有疑虑,只管教他们除了面巾,再使族人辨过便是。”

    赣州知府深以为然,就连忙让那几个粗壮汉子揭了两个黑衣人面巾,露出俱是被封了口的相似面容。

    “这下……”赣州知府话说半句,季氏族长会意,眼神往下头一扫,咬牙问道:“如何?”

    季氏族人仍是摇头,垂下眼睛只会低声说不知。

    季氏族长面色一松,刚要说话,冷不防听到下头传来一道不阴不阳的声音,使他的眼神霎时狠厉起来。

    “这分明便是你季氏子弟,’先后兄弟’在赣州城里是风光得很。怎么如今出了事被抓了现行,你季家人就如缩头乌龟般敢做不敢当了么?”

    赵璟煊闻言看过去,因众人相对而坐,俱是侧面不能看得完整,但观那人衣着,在此地想来也是颇有几分体面,此时不咸不淡地扔出这么一句话,他自身尚属镇定,只是周围却开始有所异动。

    方才那些只会摇头说不知的季氏族人眼下都是盯住说话那人面露怒色,却不知是顾忌着什么,并未有人出声。

    但对季氏族长而言便没了那么多顾虑,赵璟煊就见他两道扭曲的眉头一竖,直接坐直了身子正色道:“杨家老六,我季家念及宗族情谊,请你杨家人来此是为见证一番,免得让人将我季家当做那为祸乡里的一方恶霸,却不是放纵你们在此胡言乱语血口喷人的!”

    贺去正在一旁看中厅墙上挂着的族人画像,闻言嗤笑一声,就道:“此人自己将名头定下了,倒是容不得旁人插嘴。”

    赵璟煊听了就一扬眉,这族长一开头就是自损八百的打法,那杨家要拉季家下水,他们自己也讨不了好,却是稀奇了些。

    他这头想着,那边下手就有另一人略带挑衅道:“是不是胡言乱语,你们自己心里清楚。”

    谁知有那头不依不饶,就有季家族人针锋相对,同一侧后排一稍显年轻的男子就怒道:“你们刘家也别想趁机搅乱这滩水,在场诸位都是有头有脸的人物,到这个地步,说话做事都讲究一个凭证,如今你无凭无据,怎么就敢信口开河?”

    另一侧季哲明这边众人俱是十分有默契地静默不语,板着脸看对面内部闹了起来,眼中神色都是有几分诡异。

    沈珵仍是没有任何动静,在场也少有人注意到他,赵璟煊往他那边望了一眼,就见他依旧隐于阴影当中,彷如不存在一般。

    那头三家族人又来回了几句,赣州行会会首眼看闹得差不多了,就连忙出来打了个圆场:“诸位稍安勿躁,稍安勿躁。待明白了事情原委之后再论不迟,再论不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