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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2 中产者之死(下)

    52中产者之死(下)

    在迈入新时代后,你几乎不会听到有某个人间之神病死。

    并不是人类已经战胜了疾病,而是人体冷冻技术的成熟,让他们在罹患不治之症时,可以将自己冷冻起来送往未来,以期能够得到救治。

    当然,这项技术的花费自然非常巨大,而且你不知道要花多少钱,也许明天就有了治病的办法,也许是一万年以后?

    你必须得保证自己在被冷冻时,仍旧有金钱收入。

    比如零号就知道,海德拉生命的某位董事,已经将自己冷冻了近150年,他每年都会让人把自己唤醒几天,处理必要事务。

    可对中产阶级来说,冷冻本就是无可奈何的选择,每一次唤醒然后再冷冻都需要花费巨量的金钱,所以他们这一冻,就注定要冻到结局。

    阿二缓缓讲述他身上发生的事情。

    30万一个月且无法治愈只能拖延的靶向药,还不如冷冻。

    可母亲的突然……背弃,让他意识到一个恐怖的事实:我不是富人,我没有一整个为我服务的信托基金,我没有办法控制自己被冷冻之后的事情。

    在那个时候,他的全部积蓄顶多也就能让他冻十年,如果十年后还没有治愈希望,他会被直接唤醒,然后呢?

    然后他的账户余额是0。

    “原本我父亲愿意资助我,承诺会支付我冷冻后的一切花费,但我不敢相信他,执意要选择花费更高的服药。”

    “他觉得的这是看不到希望的办法,但仍旧支持我。”

    “我服了六年药,耗尽了所有积蓄,然后我父亲从太阳城工业的天台跳了下去,因为绝望,这个时候,我母亲因为先前的英明‘抛售’,没有被我拖累,混到了太阳城工业高层,拥有了股份,已经是真正的富人了,我想了想,去找她……”

    “她的工作和你差不多,阿乐,她是个精算师,她给我算了算治愈药物被研发出来的可能性和所需时间,得出的结论是,无论她支持我继续服药,还是签订个契约让我去冷冻,我死亡的概率仍旧高达九成,而同时她因为我这个吸金无底洞的存在,必须要未来职业道路和投资上有所慎重,这会对她的人生造成阻碍。”

    阿二顿了顿,继续道:“那个时候她已经组建了新的家庭,还有了两个新的调整者孩子,说起来很有意思,她已经六十岁了,但仍旧和少女一样青春靓丽,看上去比我还年轻,科技,真是美妙的东西。”

    这故事听起来竟然有那么一丝毛骨悚然,阿乐完全能想到,当阿二去找他母亲时,面对一个看上去比自己还年轻的‘少女’,她已有了新的家庭新的未来,冷冰冰的把账算得一干二净……

    “那之后我才明白,我的父亲和她之间存在严重的认知偏差,我父亲还保持着一些旧时代的思想,认为他们是因爱而走到一起,而我的母亲则完全不同,她一开始就是因为我父亲和她在职业生涯上互补,所以才有了这个所谓的家庭,当然,她也不是利用我父亲,只是她对我父亲的定义,更偏向于盟友。”

    “如果没有我的事情,他们恐怕会走到最后,可唯独,我的事情让他们产生分歧,这在我母亲的眼里,意味着盟友失去了继续向上的动力,盟友就不再是盟友,至于我本人……她的逻辑很合理,我是一笔投资,一笔倾注了她大量心血的投资,但我却没能给她回报,她不向我讨还代价,已经仁至义尽。”

    “这,是一种投资?”阿乐忍不住出声。

    “难道不是?”阿二反问,接着,他继续道,“年轻人,人类社会不是一个人情社会,而是价值社会,尽管有时两者会掺杂在一起,可归根究底,还是价值社会。”

    “我母亲和父亲组建家庭,根源是出于共同的利益追求,而后代,是这个利益同盟中天然的盟友,那时候我不过三十岁已经做到了工程部主管,我一度以为那是靠我自己的能力,可真的如此吗?——我真的是有能力有才华不可替代的人吗?”

    “不,我父母的人脉与资源,我父母对其他利益团体所存在的潜在价值,才是不可替代的东西。”

    “我年轻时的风光,全部,都来自父辈的余荫,而他们也期望有一天我能反哺他们,这就是家庭关系的本质,这是一种避险行为,我一旦不能产生避险的作用,当然也就不具备价值,这和古代父母抛弃女孩,是一样的道理。”

    “什么爱与道德,不过是美化利益的形容词,我的父亲被那套说法洗脑了,所以当我的母亲与他产生分歧,进而离开他时,他的世界崩塌了,一方面,他知道我母亲的做法没有错,另一方面,他又自困樊笼,想要救我。”

    “接着,当我服药耗尽家财,债台高筑之后,他全部的人生意义都已经消失,事实证明了谁是对的谁是错的,而他就是那个愚蠢之辈,所以他从太阳城工业的天台跳了下来。”

    真是个悲伤的故事。

    可有些特别的是,阿乐感觉到的悲伤,并不是对阿二悲惨遭遇的悲伤——他算不上惨,这年头比他惨的人多了去了,阿乐见过很多,特别是这几天。www.

    老实说,如果是现在的他,未必还会和霍格先生再拼一次药。

    阿乐感觉到的悲伤,是对爱与道德彻底否定的悲伤。

    他觉得有什么不对。

    可他说不出哪里不对。

    “那后来呢?你是怎么来到雪城的?”阿乐问。

    “我的母亲也不算完全抛弃了我,她给了我一笔钱,我想了想,在太阳城恐怕是找不到什么希望,我不想死,所以我来了雪城,认识到了大姐。”

    后面的事情,他没有继续再说下去。

    但是阿乐意识到了一个问题。

    “你现在,还是在服药?”他问。

    “当然,我只要断药三个月,就会死。”

    阿乐扫了一眼周围的电子垃圾,又看了看凉棚前那些排队的拾荒者,最后,将目光定格在阿二身上。

    难以想象,这个垃圾质检员的年收入,超过三百万。

    可是话说回来,如果他从事的是合法工作,又哪里有机会活下去?

    “那你现在打算怎么办?”阿乐问,“就这么一个月三十万的吃下去?”

    “当然不可能,这怎么吃得起?”

    “那怎么办?”

    “不告诉你,”阿二眨了眨眼,“好了,谢谢你的帮忙。”

    他站了起来,润滑油已经涂好,招了招手:

    “我来教教你怎么认出金子。”

    ……

    晚上九点,零号走在返回老尼尔诊所的路上,后来的两个小时里,阿二带他熟悉了熟悉垃圾回收这门业务,总之,都是些不太有趣的事情。

    ——‘你刚才说,为什么大家会一起死?’

    因为你亲眼看到了一个中产者是怎么死的。

    事实上,从他说出他曾是太阳城工业的工程部主管那一刻起,我就知道他身上发生了什么事,就算不清楚细节,但也八九不离十。

    ——‘你为什么知道?’

    因为所有中产者都是这么死的。

    ‘中产者’这个词,是他提到的,可其实这个词是被人硬造出来的,世界上根本就没有什么中产者。

    造这个词的人想把一部分手里有余裕的穷人从穷人的群体中划分出来,让他们以为,自己也是富人的一员,也手握自由。

    你刚才看到的那些拥有专业技术的高级拾荒者,大概都曾是这种人。

    直到他们的生活出现了某些变故,遭遇了某些挑战,然后一夜之间回到原点,接着,穷人怎么死,他们就怎么死,因为他们本质上,就是穷人。

    ——‘所以你为什么说最后大家会一起死?’

    刚才阿二的表述中一直在反复强调一件事情:她的母亲没有错,做的都是正确的事情,如果不是因为他,父母的家庭也不会破裂。

    但实际上他或许存在某种美化与认知偏差。

    既然对他的母亲而言家庭是一个纯粹的利益共同体,与他的父亲组建家庭是因为双方职业道路存在互补……那你怎么知道,哪怕没有他的事情,他母亲就不会离他父亲而去?

    因利益而生的共同体为什么就不会因更大的利益而背叛?

    ——‘你是在强调家庭的忠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