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灯
护眼

第二十二章


    龙小羽停顿了声音,但韩丁知道他并不是在想,他知道他早有结论。

    龙小羽开了口,说:“不饿的时候,爱情重要。”

    韩丁问:“这话你对罗晶晶说过吗?在你们相爱的时候,在你们爱得死去活来,爱得可以为对方牺牲一切甚至牺牲生命的时候,你对她说过吗?”

    龙小羽摇头:“没有。对一个从没挨过饿的人说这些,她会生气的。人可以为爱情献出生命,但没法抵抗饥饿。”

    “你是说,你是一个挨过饿的人,对吗?”韩丁问。

    “对。”龙小羽点头,“我小的时候,有一段时间我爸他们找不到演出,那一段我老是吃不饱。长时间吃不饱的感觉真是难受极了,它能让你每天不想别的,什么都不想,每分每秒,只想能到哪儿弄点吃的。我爸去世以后,我退了学,没有工作,就算早上起来能吃上一碗大米饭,中午饭就又不知道去哪里吃了。我到平岭以后也有很长时间没找到工作,钱花光后就只有去找大雄,大雄能养着四萍,但不可能养我,所以,他让我带着四萍到路边去敲诈那些过路的汽车,我就去了。也许是缘分吧,也许是上帝不让我作恶太多,所以,我碰上的第一辆汽车,就是罗晶晶的……”

    龙小羽的这些话在韩丁的心里留下了一层别样的滋味,这也许是因为龙小羽原本在他心中的形象,已经接近于一个完美的爱情至上主义者,一个为爱献身的情圣。但从龙小羽的这一段人生剖白中,韩丁又看到了一个非常现实的、具有典型生物本能的龙小羽。这真是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滋味,就像在触摸到一样东西时,又突然发现它并不如虚幻时那么完美,就是这样的感觉。

    也许龙小羽的话确实是一个真理,谁也不能更改自己的经历,谁也不能去掉历史留在自己身上的印记。挨过饿的人和没挨过饿的人一辈子都会有一种心理上的差别。他们一样恋爱,一样工作,一样社交,一样生活,看起来可以毫无二致,但是,当一个机会突然出现,当一场灾难突然降临,当一个重要的十字路口突然横在面前时,他们的反应会一样吗?选择会一样吗?表现会一样吗?从小挨饿的和从小饱食终日的,是殊途同归还是南辕北辙?龙小羽和罗晶晶,会是一样吗?

    还有祝四萍,会和他们一样吗?

    当四萍终于知道,龙小羽对她的冷淡和躲闪,并不是因为什么事业上的需要,而是因为一个女人时;当她终于知道这个女人不是别人,就是制药公司大老板的宝贝女儿时;当她继而认为,龙小羽所得到的一切,并不是靠了他的努力和勤奋,而是靠了这个女人的赐予时,她会怎么想?她会羡慕还是嫉妒?会悲痛还是憎恨?会失望地离去还是找上门来大吵大闹?会吵闹一阵然后一刀两断还是全力争夺不甘失败,还是怀恨在心设计报复,还是你既不义我也不仁,还是我不成也不让你们成?也许这些都在龙小羽的意料之中,但祝四萍最终的选择却完全出乎他的意料之外。

    祝四萍差不多是在第二天就找到龙小羽的办公室来了。她在制药公司还没下班的时候大摇大摆地走进罗保春的办公室,把龙小羽吓出了一身冷汗。幸好罗保春不在。王主任和公司的人事经理恰巧进来找文件,看到一个年轻女孩大模大样走进来野调无腔地冲龙小羽直呼其名,都愣了片刻,幸而龙小羽解释得快:“啊,主任,这是我的表妹,来给我送东西的。”幸而祝四萍只是冷冷地看着他们,未发一言。王主任和人事经理都没有察觉出什么特别反常之处,他们在罗保春的办公桌上找到了那份要找的材料之后就走了。王主任只是事后单独提醒了一下龙小羽:公司有规定的,上班时间亲戚朋友都不许往办公室带,你是董事长秘书更要以身作则云云。

    龙小羽在王主任和人事经理取了文件出门之后,才发觉自己口唇发麻,四肢厥冷。他慌慌张张拉着四萍,连哄带劝地把她拉出了办公室,下了楼,走出了公司大门,他把她带到了离公司不远的护城河边。这里远离大路,人迹冷清,通红的夕阳倾泻在发亮的河面上,使整个河道像灌满了熔岩似的,让人的双目有被灼痛的感觉。

    在这条“熔岩”的岸边,龙小羽所能预想的每个结果都出现了,四萍先是悲伤的哭泣,表示她将自动从这场爱情旋涡中抽身退出,一个人回绍兴老家去,把自由还给龙小羽。但在龙小羽满怀内疚好言抚慰时她又开始恶语相向,对罗晶晶满口恶毒的诅咒和仇恨,她扑在龙小羽怀里又哭又骂,发誓绝不将他拱手让出。龙小羽不得不用很明确的语言表明自己的态度:“缘分既已到头不如好说好散,好说好散还能留下彼此的情分。”这是龙小羽第二次正式提出分手,四萍重新哭起来,龙小羽也不再劝她,让她哭。这次四萍哭得很短,哭声很快停止,继而口发毒誓,她对龙小羽说她决定去死,在死之前绝不会让伤害她的人好过,不信你们就等着瞧吧!我这个人心要狠起来,什么事都做得出!四萍忽软忽硬,半疯半癫,几个回合下来就把龙小羽的阵线很轻易地搞垮了,他开始哀求祝四萍,他告诉她他真的爱上了罗晶晶,他为她可以牺牲一切。他恳求祝四萍念在过去的情分上,给他自由,让他得到这份来之不易的幸福,这幸福是上天赐予的,他不能失去。

    祝四萍在表现完悲伤、绝望、憎恨以及柔弱的啼哭和歇斯底里的吵闹之后,突然平静下来,她的情绪转化之快几乎让龙小羽怀疑她先前的情绪都是故意装出来的。而祝四萍平静以后所说的话让龙小羽马上意识到这才是她今天找上门来的真正目的,四萍选择这样的目的乍一听来似在龙小羽的意料之外,但他定神一想似乎又尽在情理之中。

    那目的依然是:交易!

    四萍和龙小羽过去的关系,就是她现在手中的本钱,她凭了这份本钱,要和龙小羽做一笔交易。

    她说:“小羽,既然你不爱我了,讨厌我了,我强求你也没有意思。可我毕竟是你的女朋友,跟你好的时间也不短了。你过去没有工作是我帮你找到工作的,你刚到百年红酒厂那阵子除了身上穿的什么都没有,连你盖的棉被都是我从我家抱来的。现在你攀上高枝了,你搭上一个有钱的女人了,你喜新厌旧了,总不能说把我甩了就甩了吧。你把我逼急了,我就急给你看,我就让你看看把我逼急了以后我会说什么做什么。你来狠的我也来狠的,你讲仁义我也讲仁义,反正主动权在你手里。”

    龙小羽听明白她的意思了,他内心深处对祝四萍还保留着的那一点温情和愧疚,立刻荡然无存。他的心冷下来,脸上的表情也冷下来,他用冷得几乎没有表情的表情,与祝四萍开始了谈判。

    “好,你明讲吧,我怎么做才算仁义?”

    “这事我不好讲的,你心里总该有数。跟我分手也是你先提出来的,怎么个分法应该你说。”

    “这样吧,我可以给你一个保证,等将来我挣了钱,我会对你做出一定的补偿,我们今天可以商量个数……”

    “将来,将来是什么时候?”

    “可我现在没有钱。你要不愿意等的话,我可以每月从我的工资里给你二百块钱,每月都给,给一年给两年甚至给三年,都可以。”

    “……也行吧,可就算给一年,也不过两千多块钱,现在这对你也不算个什么数了。两千多块钱就把咱俩的感情买走了,这也太便宜了吧?”

    “那你想要多少?”

    “这样吧,你每月给我二百,给三年,我也不多要,三年以后就算清了。除此之外,你还必须帮我一个忙,这对你其实也是毛毛雨的事。”

    “你要我帮你什么?”

    四萍微微一笑,开口说:“你们扩建工程的标底你上次给我的那几个数不行,太简单了。大雄给那家公司的老板看了,老板让我们问你能不能把标底书和监理公司做的预算书复印一份拿出来,还有……”四萍从衣服口袋里拿出一张清单,念给他听:“……还有‘标底汇总表’、‘单位工程取费表’,都得要。”

    龙小羽拿过那张字条,字条上写着那家参加招标的建筑公司索要的一系列文件。那些文件龙小羽都见过,他把那些文件给罗保春看过批过之后就退给筹建处了,现在就存放在筹建处的保险柜里。

    龙小羽把字条还给祝四萍。他对祝四萍,对她背后的那个大雄,还有大雄背后的那个建筑公司的老板,对他们的贪得无厌和没完没了非常反感。他面带厌恶地说:“我不想再做这种事了,你们拿我当什么,叛徒还是内奸?”

    四萍拿着字条直发愣:“你上次为什么就能做,这次为什么就不能做?我又不是为我自己,我是为了大家。大家都是从绍兴老家出来的,你一个人有吃有喝了,你就不管大家了吗?”

    龙小羽张了半天嘴,他不想当叛徒,不想做内奸,公司是他的衣食父母,老板待他情同骨肉,他拒绝四萍的要求本来是件理直气壮的事,但四萍说到了“大家”,“大家”这个词让龙小羽变得理屈词穷。

    在中国,在那些小地方的人群中,“大家”的概念是什么?

    “大家”就是父老,就是乡亲,就是义气,就是曾经和他一起生活一起吃苦,一起喜怒哀乐的那一帮人。他不顾他们,也是背叛。

    四萍见龙小羽哑口无声,继续晓之以理:“我反正已经说了,你对我不仁,我就对你不义。你要是砸了大家的饭碗,我就到你们公司去闹。我就让你们公司里上上下下的人都知道,老板的女儿真是脸皮厚,仗着自己钱多,硬要抢人家的男朋友。我反正不在乎,光脚的不怕穿鞋的,我非臭臭她不可,我让她做不了人!你不是说为她可以牺牲一切吗,那你好好搞搞清楚,你就算为了她,也不应该把我逼得没路走吧?”

    龙小羽的心咚咚地跳,四萍的话也许只是虚张声势地叫一板,叫完了并不一定真个出场的,但这一板却叫得龙小羽魂飞魄散。眼看着他的面色变了白,祝四萍掩饰不住得意的笑,把手上的那张二寸条,那张他们索要的“情报清单”,噗一下塞给呆若木鸡的龙小羽,然后说了句:

    “那我们可算讲好了啊,办完以后你直接给大雄打电话。”

    四萍说完,也不等龙小羽表态,转身就走,走了几步又回头,用命令的口气大声说:

    “你可快点啊,过两天就要开标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