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灯
护眼

第84章 第八十四章

    “老四怎么样了?”康熙大步流星地踏进了承乾宫。

    胤禛这会儿还在床上躺着呢,便是昏睡中眉头都是紧锁的,也不知究竟是身体太难受导致还是心里头的不舒坦。

    皇贵妃拿帕子抹了抹眼角,回道:“太医说是中暑了,膝盖也有点伤。”说这话时表情看不出个什么,但语气却隐约透着股咬牙切齿的意味。

    先前用过午膳后两个孩子出去玩儿,她看着孩子们感情好自然也是乐见其成,还很好心情地在宫里午休呢,谁想冷不丁一阵闹腾腾的将她惊醒,就看见好端端出去的孩子竟被人抬着回来了。

    当时便眼前一黑。

    等听罢奴才的回话,她简直恨不得立马冲到永和宫去给那个贱人几个大嘴巴子。

    她很清楚德妃向来就不喜胤禛这个儿子,平日里当着人前总摆出一副慈母架势,可私底下单独面对胤禛时却总冷言冷语没有丁点儿温度不说,甚至还会说一些极其刺耳难听的话伤孩子的心。

    可她怎么也没想到,那个贱人竟然敢如此作践胤禛。

    炎炎夏日的午后啊,叫孩子在大太阳底下罚跪她是疯了吗!

    皇贵妃心中恨极,哽咽道:“这样的天气便是打一颗鸡蛋在外头地砖上没一会儿都能熟了,可见是有多烫人,孩子却跪了那么长时间,还能好吗?皮肉都被烫伤了……”

    康熙的脸色愈发难看起来。

    “皇上这来回折腾得也够呛,去正殿喝口茶坐着歇歇罢。”

    知晓这是有话想说的意思,康熙也就顺着点点头,抬脚走了。

    “囡囡,你也别太揪心了,累了就先回去歇着,这里有奴才和太医看着呢,不会有事的。”

    林言君乖巧应了声,目送皇贵妃离去,转头便又一屁股粘在床边拔不下来了。

    看着床上身形消瘦的少年,蓦地便是一声叹息。

    原本光看着史书上记载的一些内容就觉得四爷实在是怪可怜的,觉得德妃这个女人简直太莫名其妙了,没想到现实里只会更恶劣。

    端看德妃的行为,对四爷当真还有一点儿母子情分吗?最简单的一个例子,她能叫十四阿哥罚跪吗?

    别说什么十四阿哥还小,跟四爷不一样,退一步来说罚跪对于一个四岁的孩子来说或许的确是太过苛刻严厉了一些,可平日里那个小霸王满宫里上蹿下跳惹是生非闯的祸还少吗?何曾见德妃略有责罚过?

    便是口头上的说教也不过是做给别人看的,与其说教训倒不如说是嗔怪,那股子宠溺劲儿看的人牙疼,真真是当作眼珠子命根子一般的宝贝着。

    而对着另一个儿子四爷呢?却是严苛至极,冷酷至极!

    她虽不知这中间究竟发生了什么,但是她知道四爷向来是个极有分寸的人,便是生气也绝不会像一些毛头小子一般冲着长辈就是一顿叫嚷甚至顶撞。

    可偏偏,德妃就气成了那样,仿佛四爷做了什么大逆不道的事情一般。

    纵是再再退一万步来说,就算四爷当真有点什么不妥当的言行,身为亲娘的确是可以教训,也理应教训,可又哪里有这样教训的?

    就拿宫里的另一只顽皮泼猴儿九阿哥来说,如今正是个人嫌狗憎的年纪,整天到处惹事闯祸,跟十阿哥两个人凑一处恨不能上房揭瓦,宜妃娘娘那脾气也是每每都被他气得够呛。

    可每每宜妃也不过是嘴上骂得凶,顶多就是揪耳朵训斥一顿,真气急了拿了鸡毛掸子追着撵,却也不过是吓唬吓唬人罢了,鸡毛掸子有几下是真落在九阿哥身上的呢?

    相较之下便愈发不难看出,德妃对四爷当真是全无怜爱之心。

    林言君是真的难以理解,都是千辛万苦十月怀胎从自己身上掉下来的一块肉,这差距怎么就能这么大呢?

    难道仅仅只是因为四爷不是她养大的?

    可这宫里不曾亲自抚养孩子的嫔妃比比皆是,譬如宜妃的五阿哥就是生下来直接抱到了太后宫里,譬如惠妃的大阿哥,幼时甚至是放在宫外养大的,直到要上学的年纪才接回宫中……底下位份低没资格养孩子的小主就更加多了,譬如卫贵人的八阿哥就是惠妃养大的。

    可又何曾见过哪个额娘不心疼不惦记自个儿的孩子?偏只她德妃是个例外?

    又或者说她与皇贵妃之间的仇怨当真就深到了这个地步,仅仅只是因为孩子是被皇贵妃养大的,故而就迁怒上了?简直荒谬至极。

    无论从哪方面来看,林言君都始终不能理解德妃的心理,只觉得这个女人简直就是有病。

    不是骂人,而是真觉得她有病——偏执狂。

    与此同时,隔壁正殿内皇贵妃却也正在说着差不多的话。

    “德妃心里头一直记恨臣妾当年给她的种种难堪,可她却也不想想,分明是她自个儿对不起臣妾在先!当年她身为臣妾的宫女却私下里做出那样的事,说她是那背主的狗奴才也不为过吧?臣妾收拾她当真做错了吗?她又有什么脸面什么资格来记恨臣妾?”

    “可她偏从不认为自己对臣妾有任何亏欠,仿佛自个儿都无辜似的,全然将臣妾的报复行为看作了迫害行为,真真是可笑至极!”话到此处,皇贵妃的脸上不禁露出嘲讽的笑,“宫里上下那么多嫔妃,每三年还得新进一批,臣妾何曾对旁人做过什么?偏只针对她德妃?她的脸比旁人大一些是怎么着?真拿自个儿当盘菜了!”

    提起往事,康熙的脸上也不禁露出些许尴尬的表情。

    当时年少气盛,跟表妹闹点矛盾闹得气性也上来了,刚好那时还是承乾宫宫女的德妃出现在他的面前,有意无意地暗送秋波,他一时冲动就直接将人收用了。

    原本是气头上存心想要气一气表妹,事情发生过后他却后悔了,可那个时候说什么也都晚了,加之德妃当时一次就怀上了孩子,于是就……

    如今想来也都是些荒唐事。

    似是看出了他的不自在,皇贵妃冷笑一声,继续说道:“她怎么想的臣妾压根儿不在意,她记恨臣妾也好怎么都好,但是臣妾当真是万万没想到,她竟会因为臣妾抢了她的儿子来养就索性连自己的亲儿子都记恨上了!皇上您自个儿说说看,她是不是有毛病?”

    “孩子小时候根本不知道这些事,以为臣妾就是他的亲额娘,跟臣妾亲近有什么错?她是孩子的生母不假,可打从孩子落地起就不曾跟她相处过一回,与她疏离陌生又有什么错?偏她从来不会去想一想现实情况,一如记恨臣妾那般,只满心觉得她自己是受了天大的委屈,觉得亲生的孩子背叛了她对不起她……她不是有毛病是什么?”

    这么说起来仿佛还的确是有点毛病?

    康熙有些迟疑,这性子怎么瞧着仿佛都与什么善解人意毫不相干啊,难不成这些年来在他面前表现出来的都是假的?

    “还有小六那件事……”

    小六也就是原本的六阿哥胤祚,是德妃所生的次子,也就是胤禛一母同胞的亲弟弟。

    当时那个孩子生下来不仅长得极其好看,犹如观音娘娘座下的仙童一般,小脑袋瓜子更是异常聪慧,叫德妃爱若珍宝不说,连康熙也对那个孩子极其疼爱,单从赐下的这个名字就能看出一二了。

    祚,义为福,却也有君主之位的意思。

    当年康熙赐名时究竟是怎么想的没人知晓,不过因着这个名字的缘故,胤祚打小就成了前朝后宫关注的重点存在,打从得了这个名字那天起这个孩子就不曾安稳过,七灾八难的连番上阵,可谓是活得异常艰难。

    胤祚五岁那年的一个冬天,与当时才七岁的胤禛一同在御花园玩耍,而后也不知是怎么的,那孩子竟从假山上失足坠地,脑袋磕在了地面上,当时就不行了。

    太医提溜着脑袋拼尽全力也未能将其救回,好好一个孩子就这么夭折在了那个冬天。

    德妃为此哭得是肝肠寸断,一口咬死就是胤禛害死了他弟弟。

    可胤禛却说当时胤祚想玩捉迷藏,叫他站得远远儿的等藏好了喊他才能出来,他等了半天最后还是听到宫人尖叫才知晓出事了,跑过去时就看见胤祚已经摔在了地上,流了好多血。

    事发之时他与胤祚根本就不在一起,这一点有宫人可以作证,可德妃却无论如何都不听,只一口咬死是胤禛害死了亲弟弟,说他带着弟弟出去玩本就应该好好照顾弟弟,如今弟弟出事了他自然是难逃罪责。

    因着这件事,当时宫里头被处死了不少宫人,大多是两个孩子身边伺候的,因为查到最后并未发现什么异常,只定性为宫人疏忽导致。

    不过这个结论没有几个人相信,因为就在那之后被几天的功夫,当时还是德嫔的乌雅氏就突然晋升到了妃位,毫无征兆的单独册封。

    怎么看都透着古怪,让人不由就联想到了“弥补”。

    嘴上没人敢多议论什么,可前朝后宫却都有不少人私底下猜测,估摸着还是六阿哥的事有什么不可告人的秘密,叫皇上给压了下来不能还德妃一个公道说法,故而于心有愧赏一个位份罢了。

    既是作为补偿,也是作为了结,从此以后德妃便再不可纠缠此事。

    事实也的确如此,打那之后德妃就很是消沉了一阵子,仿佛也接受了“意外”的说法。

    可叫人不解的是,对于胤禛这个儿子她却愈发憎恨似的,甚至当时一度看着胤禛的眼神都充斥着一股恨意。

    旁人不理解,但皇贵妃作为德妃曾经的主子,对这个人还是多几分了解的。

    叫她说呢,这个德妃压根儿就不相信胤祚的死是什么意外,但皇上的态度摆在那儿,打定主意就是要维护背后真凶,作为一个包衣出身的小小嫔妃她能有什么办法?加之又一个妃位落在头上,对于当时失去了儿子的德妃来说的确是个不容拒绝的诱惑。

    威逼也好利诱也罢,总之德妃选择了妥协。

    可说到底,宝贝儿子的死始终是根刺,加上她接受妃位选择默认“事实”这件事,怎么瞧着都像是在吃儿子血肉似的,怎么能舒坦得起来呢?

    她不敢恨皇上,甚至都不敢深究背后真凶,也不愿恨自己,于是就将这份恨意全都搁在了胤禛的身上。

    或许在她看来,那天若胤禛不曾带着胤祚出去玩,甚至哪怕玩耍时寸步不离跟在胤祚身边好好看着护着,那悲剧就不会发生……所以一切都是胤禛的错,所以她毫无心理负担的将这一切仇恨全都记在了年幼的长子身上,自己则心安理得的享受皇上的一切弥补。

    妃位也好,额外的宽容宠爱也罢,其实都不过是出于对那件事的歉疚罢了。

    康熙沉默了下来,手上的扳指在无意识旋转着。

    说来说去,这都是一笔糊涂烂账。

    当年小六的死的确不是意外,也不是他不想深究,而是不能深究。

    作为一个帝王,他也并不是可以随心所欲的,那件事背后牵扯的人太多了,分量也太重太重,一旦扯开来根本就无法善了。

    而当时的大清内忧外患从未停歇,根本就经不起一点丁儿额外的变故影响,是以再三思索他还是只能选择遮掩一切,息事宁人。

    作为一个父亲,他对小六有愧,作为一个男人,他对德妃有愧。

    所以他给了她妃位,这些年来更是恩宠不断,不过就是想尽量能弥补一些罢了,可谁知德妃竟将这笔不能清算的账记在了胤禛的身上。

    这委实叫他有些头疼。

    “你若不说朕还当真不曾发觉……”康熙叹了口气。

    当年那件事才发生时他的确是看出了德妃的心思,可后面时间长了,德妃也并未再表现出怨恨来,对胤禛又恢复了以往的关怀,他还满以为她是想开了,以为事情已经过去了呢。

    却谁知,她并不是想开了,而是隐藏得更深了。

    仔细想想这些年的一些事,果真可不就是做给旁人看的面子情吗。

    皇贵妃就说道:“臣妾知晓皇上为难,也知晓皇上对德妃……可她的言行实在是太过了,胤禛是无辜的,她却如此偏执的不肯放过胤禛,不过就是心里头的那份恨意无处释放,故而便找了孩子来发泄罢了,委实太过分了些。”

    的确是太过了。

    康熙点点头,“今日朕已经责罚了她,想来她日后也该收敛些了。”

    “收敛?”皇贵妃忽而嗤笑一声,“同床共枕这么些年了,皇上莫非还当真一点儿不了解那人的性情?外表看着温温柔柔善解人意的解语花似的,实则却是个再自私偏执不过的人,但凡她认定的东西便是八匹马都拉不回来。”

    “今日这事之后她非但不会反省不会收敛,反而只会更加憎恨胤禛和林丫头,真要说能有什么改变?恐怕也不过就是更会隐藏了,手段更隐蔽了,挖空心思叫人抓不着错处罢了。”

    “那依你是个什么意思?”康熙有些不耐烦地皱起了眉,对于她的苦苦纠缠很是头痛。

    皇贵妃沉默了一瞬,而后起身直接跪在了他的面前,“臣妾想求皇上,将胤禛的玉牒改至臣妾的名下,彻底断开他与德妃的关系!”

    “不成!”康熙想都没想脱口反驳回去,看着她的眼神也变得有些晦暗,隐隐透着怀疑忌惮的神色。

    皇贵妃却恍若未察,咬牙道:“胤禛的玉牒一日不改,她德妃就是绕不过去的生母亲娘,拿着这层身份足够折腾得孩子死去活来,皇上难道当真一点儿不心疼孩子吗?”

    “今日是幸亏林丫头发现及时,又胆子大为了救胤禛能豁得出去,这才搬来皇上亲自救场,可再有下一回呢?若是下一回无人及时察觉,若是下一回她的手段更加隐蔽……孩子该被折腾成什么样啊?只想想臣妾便觉如芒在背寝食难安,皇上……”

    “你想多了,再怎么说胤禛也是她亲生的骨肉,她还能做多过分的事?顶多也不过就是骂几句罢了。”

    皇贵妃都气笑了,“骂几句?这会儿胤禛可都还躺在隔壁呢,皇上要不要再去亲眼瞧一瞧?臣妾知晓皇上心里头顾忌什么,可臣妾敢对天发誓——臣妾只是想与胤禛成为真正意义上的母子,想叫孩子彻底摆脱那个有病的女人,除此之外绝无他想,若臣妾有半分欺瞒谎言,便叫臣妾天打雷劈不得好死!”

    “你这又是何必?”康熙眉头紧锁,抿着唇沉吟了许久,仍是坚定地摇摇头,“此事不成,往后不必再提。”

    说罢就抬脚匆匆离去,丝毫不给人再次恳求的机会,态度异常决绝。

    “娘娘快起来罢。”范嬷嬷赶忙上前搀扶,叹息道:“皇上的态度早八百年前咱们就知道了,娘娘又何苦再次尝试呢?没得惹恼了皇上心生不悦甚至防备,娘娘就放弃罢。”

    皇贵妃却只坐在炕上沉默不语,苍白的脸色尤其阴郁难看。

    从胤禛抱到她身边那天起,她就不止一次请求想将孩子的玉牒改了,可皇上却说什么都不肯答应,就叫她这么不清不楚地养着胤禛。

    私底下不知多少嫔妃都在背地里笑话她是在帮德妃养孩子,盖因这玉牒一日不改,从名义上来说胤禛就始终都还是德妃的孩子,甚至随时都能因帝王的一句话而被送回去,她连个反抗的余地都没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