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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9章 第二十二章如意(三)

    在她心中,这早年选入宫的少年一向不矜不伐,沉着隐忍。他甚少于宫中走动,亦鲜有插手朝堂之事。对于他父亲与皇上之间微妙的关系,他更是固守中立,话语谨慎。皇后虽如侍女口中所说,承丧子之痛,怨再无诞下子嗣的希望。但待这未来国君半途出世,她倒也顾及国之根本,并未为难其半分…

    就在徽玉低眉思虑之间,那少年已近身打量上了自己。

    “瞧你这身衣裳,可是松月阁的侍女?”

    少年直爽发问,笑容可掬处与其父亲甚是如出一辙。

    “是…是,殿下。”

    徽玉慌忙低头颔首。

    “方才…她们说的话,你…”

    “可都听见了?”

    凝着“侍女”昏暗处玉雕般的面庞,少年笑而转移了话题。

    “奴、奴婢……”

    “确有所详听。但、但…”

    “她们所说,奴婢并不详知,更为觉荒谬。”

    似怕被牵连其中,徽玉灵机一动、百般撇清起来。

    “这般目无尊上,拿朝政妄议之辈,不容姑息。还…”

    “还得请殿下依法从事、严惩不怠。”

    想起那些足以掉脑袋的言论,徽玉自作主张、将心中揣摩脱口而出。

    却是眼前小小少年郎听罢这番话,并未有一丝动怒。他满目欣然,止不住嘴角阵阵笑意。徽玉抬起头,投去了百般莫名…

    “她们…说的倒也并非没有道理。”

    徽玉微启着唇口,不免有些目瞪口呆。

    “况且,在宫中为奴为婢者,虽为女子,却多生于贫苦之家,为家中梁柱…”

    “我若因她们几句牢骚而大动干戈,只怕…”

    “只怕那市井之中,尽是对皇室的怨声载道了。”

    少年笑垂下目光,眼中尽是自持的冷静。

    “自小起,父王便常常挂于嘴边,需…”

    “以仁心治天下。”

    “其实这“仁”字,说白了…”

    “不过“宽容”二字。”

    他凝视着徽玉英挺的眉目,却是目不转睛。

    “为了何事心无旁骛,为了何事…隐忍取舍。”

    “这些,看似简单明了,却…”

    “是最难做到的。”

    少年不明就里的一番话说罢,“侍女”眼中的诧异淡去,一触即发的锐色竟不受控制地流露了出来…

    就在她心中波澜起伏,手紧腰间长笛之时,眼前人却一声叹息,向身边太监又移过了目光。

    “成暨,本王突然想起昨夜的功课还未完成。”

    “我们…今夜还是回天章阁吧。”

    他说罢,回头看了看跪地隐忍的女人,转瞬又恢复了谦虚谨慎、略显稚嫩的少年模样。

    …

    当徽玉再次抬起头,眼前人已不辞而别。她惊魂未定地看去树林后,方才那些祭奠的宫女亦已觉察到异动而早已不知去向。她悻悻地站起身,拍了拍膝上的浮尘,只为自己按耐住了冲动而万分庆幸。

    “那如乳臭未干的小子竟…绕着弯子说教于我。”

    “真…令人火大……”

    一时的愤然涌上心头,她又开始捉摸不定了起来。

    “不过,他那些话…”

    “到底是认出了我,还只是…”

    “我…想多了?”

    徽玉琥珀色的瞳眸回首过茫茫夜色,只觉得这未来的一国之君看似文弱内敛,人后却如他父亲一般心思深沉,就算危如累卵、迫在眉睫,也依旧淡定得可怕…

    “唉,也罢。”

    她摇了摇头,意欲清醒。

    “总之,今日未被这臭小子追究,是我万幸。”

    “就算…”

    …

    女人向来乐观,此刻亦不愿被苦恼束缚,只强打起精神,又念叨着迈开了脚步。

    “太子殿下…”

    “太子殿下?”

    “嘁,不过…”

    “不过是宫中毫无话语权的傀儡质子罢了。”

    “就算他知道了又如何?”

    “一旦我现在出宫,他…他还能拿我怎样?”

    想到这里,这不羁之人又浮上了丝丝笑容,她将手中玉笛抛起接住,疾步向前,接而以一身利索功夫飞檐走壁上屋脊,转瞬消失在了低垂夜幕中…

    …

    背对着屋脊上那黑影划过耀月,去天章阁途中的少年回过了若有所思的目光。

    “殿下,您方才与那松月阁的侍女说那些,到底…到底是什么意思?”

    小太监成暨侧过了不解的脸庞。

    受益回过目光,挂上了温和笑意。

    “没、没什么。”

    “兴许,是我想太多了……”

    …

    “对、对了殿下。”

    “上回,皇上说,待您行束发礼后,要着手替您择一门良缘。”

    “不知在殿下心中,可有…合适的人选?”

    小太监笑意盈盈地岔开了话题。

    少年莫名抬起目光,嘴角扬起了不屑笑容。

    “这宫里宫外,温柔内敛的大家闺秀数不胜数。本王见多了,现在倒也觉得越发无趣。”

    “您的意思是…?”

    “本王觉得,方才那姑娘…”

    “就很不错。”

    …

    “啊…这…?”

    小主人的敷衍之语让成暨一脸愣怔、哑然无语。

    “成暨,你觉得如何?”

    “那姑娘,心思敏捷,又…甚有胆魄。”

    他不但未有收敛,反甚侃侃而谈。

    “殿、殿下,您…”

    “您这话可是认真的?”

    “奴婢、奴婢可觉得那宫女甚是粗鲁,方才她盯着您看的眼神,就像藏着把刀子,真是可怕极了。”

    小太监战战兢兢地说着,一边追上了受益越发急促的步伐。

    “认真!本王说话向来认真。”

    他的笑眸含着满瞳星光,更是充满了对陈规旧俗的反抗。

    “粗鲁?可怕?”

    “那…”

    “那倒正合本王意。”

    …

    “您这…”

    太监越发无奈了神色。

    “唉,成暨,母后送来的那些…那些宗臣亲眷的女子画像,你先替我还回去。”

    少年笑而回过了身。

    “但是殿下…殿下这怕是…”

    …

    “哎,你可别试图劝我。”

    …

    “哎、但是殿下,殿下?这…”

    “你什么都别说了!”

    “哎、殿下…”

    “殿下…”

    …

    似还存着孩童天性的身影向着美好的希冀大步流星而去,月色荡漾在春潺融水中,泛得一池粼粼清光…宫中庭院里,心之所向处,数颗浅粉色的花骨朵又从枝头三三两两地冒了出来……

    …

    数日后,涟珠院内,若颜与茶茶像往常一样越发亲密,已至同宿畅聊时,看着火光中眉色飞舞、绘声绘色描绘着江南见闻的女孩,若颜满目欣然,一边听着一边将头倚去了枕边…

    眼前人的话渐渐淡去,满腹心事又溢出了心头…

    她想起自那日不愉快后,男人已有数日再未踏进涟珠院中,她一边怨恨着他心有异处,一边却又止不住对他莫名的思恋,这般奇妙的矛盾折磨得她时常叹怨:

    “若“爱慕”这种东西,可受自身意识所控,那…该会轻松多少呐……”

    她悲叹连连,杏瞳盈泪,已不知如何是好。瞧见此状,知茶瞬间察觉了这喜怒皆行于色的女人心思。

    “王爷不心疼姐姐,茶茶可心疼姐姐。”

    知茶停下了方才兴致正浓的话题,转而满目忧色,脱口出安抚之语。

    “茶茶,这数日,若不是…你常来我这,与我畅聊心事,我…”

    若颜抬起湿润泪目,向女孩投去了满目欣慰。茶茶摇了摇头,回上了无奈苦笑。

    “都怪我未管教好屋中丫头。”

    “小小年纪,便生得一副好心思。”

    她故作哀怨,神情甚是自责。

    “这几日,我亦见她做事越发不上心,不是背着我偷懒,就是在我眼皮下偷藏东西。”

    见若颜满目不解,她接而又道:

    “韶华自小便在相邸中与我一同长大,她…”

    “虽小我两岁,但…”

    “却得爹爹偏心,又被王爷满心怜悯。”

    “只因为她曾有位前朝做官的父亲,我们府中那些下人……”

    “可都私下里称她为四小姐呢。”

    讽刺笑意划过嘴角,茶茶的苦恼让若颜亦为诧异。

    “我知道她心气甚高,并不甘于寄人篱下。”

    “所以她收了王爷的那东西,我们可都一点不奇怪。”

    “那…东西?”

    若颜面中的疑惑更甚了几分。

    “嗯,姐姐您还不知道吗?”

    若颜摇了摇头。

    “王爷…”

    茶茶悄悄俯去了若颜的耳边。

    “送了她只金如意。”

    “如、如意?”

    若颜微蹙上眉头,脑海中那夜的见闻不禁一点点打开。

    “是呐。就是…”

    小女孩怨嗔嘟哝着,一边小心翼翼地从袖中摸出了一只精致小巧之物。

    “就是此物。”

    瞬间,若颜惶恐不能自已的目光凝聚在了这掌心之物上。

    “我进她房间,见她心不在焉,又鬼鬼祟祟藏匿东西,便好生质问了去。”

    “但是无论我用尽何种手段,那丫头…就是不愿将东西交出来。”

    “后来…我与她起了争执。”

    “这被她胡乱揣在怀中的东西,方在拉扯中掉了下来…”

    茶茶叹了口气,接而又悠悠道:

    “她…见纸包不住火,于是便哭丧着脸,在我面前…”

    “将事情的经过一五一十地说了出来。”

    那夜于元燕殿外看见的一切浮现在眼前,若颜此刻已是彻底明白了些什么。

    “那日,我瞧见他与她举止亲密,更将似定情信物的物件给了她…没想到,那东西,那东西竟然是…”

    转眼间,她垂下黯然的目光,心惘如刀割。

    “这枚如意…”

    女人喃喃开了口。而知茶则睁大了眼睛,不解地看向了若颜失神的目光。

    “这如意?”

    她一边说着一边又不屑地看了手中物。

    “我瞧着…倒是寻常。”

    “姐姐…为何如此在意?”

    听闻知茶的话,若颜苦笑摇头。

    “我兴许见过。”

    “姐姐见过?”

    “那还是在你入府前。”

    “所以…?”

    “这如意,除了你手中这只,还有一只,在小郡主那里。”

    “小郡主?”

    “除了允珠郡主,这府中的郡主…只有…”

    两人的目光一应而合,若颜已觉那人用情至深处,犹如刀刀剜心。

    “允熙郡主?”

    茶茶霎时恍然大悟。

    “嗯。”

    若颜忍着痛楚,惘然含泪道:

    “自太子殿下入宫,他便与王妃娘娘将那孩子捧在手心里,这金如意,是御司金定制所铸。独一无二,甚是珍贵。”

    “那日葬身火中的侍女,也是因为此物而丢了性命。”

    “没想到,原来…”

    “这东西,原是一对,而他却将…”

    “如此重要的东西…”

    “给了她。”

    听罢女人解释完这如意的来龙去脉,知茶在失落中察觉到了一丝奇妙。她黯然了目光,不露声色地揣摩了起来。

    …

    沉默间,屋外突而传来了侍女隐约的请礼声。

    …

    元俨抄手而立于院中,面中的神色甚是肃然。

    “这几日,知茶她可还日日宿于这里?”

    春蛮惶恐地点点头,想起这男人近日每每前来,皆因为另一位侧妃的留宿而无言离去。此刻她感觉到他心中的忍耐已至极限…

    “王爷,奴婢、奴婢这就去通传。”

    见他欲往屋中走去,春蛮慌张转过身。

    “不必了。”

    耳边一声厉令而过,余光中,那如风之姿已擦肩而过、迎上了台阶。

    …

    推开门,火光一阵急促摇曳,榻上的一双娇美人儿看见这惶然闯入的高挺身影,不禁满面愕然。

    见元俨投来深厉眸色,知茶顿慌了神。她将如意塞进枕下,拉上若颜,着着单薄寝衣,在男人面前跪了下来。

    “茶茶、茶茶不知王爷前来,擅自宿于姐姐房中,还望王爷恕罪。”

    元俨的厉色在女孩身上停留了片刻,又抬眸看去了其身后沉默不语的若颜。接而,他收回目光,挂上了一脸讽笑。

    “你们这是在唱哪出?”

    “这入府不过数月,倒…”

    “成这般亲密了?”

    似是在妒怨她对自己的疏远,男人话语透过了丝丝无奈。

    “茶茶,茶茶只是看姐姐这些日子茶饭不思、郁郁寡欢,所、所以便想着晚上来陪姐姐说说话。”

    女孩满眼委屈地低下了头。

    元俨嗤之一笑,长眸又斥上了满满痛楚。

    “郁郁寡欢?”

    “本王…可是做错了什么,让她现在如此心怀不满?”

    元俨第一次放下了平日的冷静,与她字字珠玑地争锋相对起来。

    见话已至此,知茶一时语塞,不敢再多说下去。而若颜此刻却抬起满目愤然,心中似有一触即发的怨言。

    知茶觉察到若颜的隐忍,慌忙向其使了使眼色,拉过其袖裾,转头向男人娇声软语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