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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69 章 许愿树

    冬日午后的光很薄,落在爱人身上如淡金色的光。

    男人的手臂挡在女孩身上,生怕她被灼热所晒到,而在这样温度里,他再一次回到了那个夏天。

    少年穿着白色T恤,推开花园的铁栅栏,汗水携在额头的碎发上,他一手拿着网球拍转了转,另一只手去倒了杯冰水喝。

    而后他看到楼梯角有道匆匆下楼的身影,是赵静娴,她习惯盘法式的头发,哪怕回国那么多年,早餐也是西式,在少年的记忆里,他的母亲是因为和出国留学的父亲相爱了,才跟着回来的,听来浪漫。但哪天两人吵架了,他就会从赵静娴的口中听到:“要不是为了阿蕴,我才不会放弃国外的生活和家人跟你谢兆程回来!”

    好像,结婚是因为他,吵架也是因为他,尤其这一年,谢兆程被外调到了澳城。

    异地总是会生出矛盾。

    “阿蕴,马上去换衣服,跟妈妈去机场。”

    少年愣了愣,“去哪儿?”

    赵静娴脸色惨白:“澳城。”

    这个暑期,谢时蕴刚刚中考完,父母答应过会带他去澳城玩,那是一个和京市完全不同的天地。

    在南方。

    “不是说下周吗,我还没跟教练请假……”

    “现在,马上。”

    赵静娴打断了少年的话,他眉头微微皱起,却没再说什么。

    匆匆换了衣服准备收拾行李,却听一道厉声响起:“你还有心情在这里收拾行李!”

    “妈!”

    赵静娴的情绪已经在爆发的边缘,拽起他的手往门外走,门外已经有计程车等着,少年根本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拿出手机给教练发了短信。

    等到了机场,少年的手机响了起来,是同学约他暑假去海边玩,少年眉眼扬起:“成啊,我这会正准备去澳城,等到时候哥带你们兜风——”

    话没说完,手机突然被人夺走,少年怔愣,赵静娴直接将他手机按了关机——

    “妈,飞机还没飞,你能不能把手机还给我。”

    赵静娴忽然看向他,眼神冷得死寂,她说:“谢时蕴,你爸出事了,你居然还有心情玩?你怎么还能说出这种话!”

    少年一瞬间脸色泛凉:“爸出什么事?妈,我不知道……”

    “不知道?我让你回家,从刚才见到你一直到机场,你没有问过一句发生什么事!就算是邻居的狗看到我不舒服都会跑过来,你呢,玩手机,和朋友说说笑笑,一点用都没有,我生了一个没用的儿子!”

    少年紧紧抓着座椅把手,从一回家到现在,赵静娴的脸色就冷得让人不敢靠近,从前只要他一问,她就开始向他指责父亲。

    他想,等到了澳城,爸爸应该就能把妈妈哄好了……

    他低着头,坐在前面的小孩让大人抱着,正攀在座椅上往后看,“呀呀呀”地朝少年抓手手。

    粉雕玉琢的小孩儿,少年朝他伸出了手,小孩就抓住他的手指,很稳,然而他的心情却让赵静娴的话摔进谷底,他不知道爸爸出了什么事,机舱头顶的空调出着冷风,在这个夏天如坠冰窖。

    他从包里拿出了卡牌,抽出一张给小孩,想让他松开自己的手,然而卡牌却让赵静娴抽了过去,她指尖恨不得将它抓碎,对他说:“不要让我再看到这些东西。”

    “这是爸给我的!”

    赵静娴靠在椅背上,没有再说话,唯有抓着卡牌的手,一直没有松开。

    三个多小时的航程,赵静娴没有吃一口东西,少年也不敢吃,但其实他打完网球回来已经很饿了。

    飞机准备降落之时,空姐播报了澳城的天气,因为大雨,需要延误一会。

    此时机舱外降下夜幕,赵静娴抬手揉了揉太阳穴,叹气的声音让人的心情和窗外的雨一样低沉。

    飞机落地,外面下了很大的雨,赵静娴去买伞,他说:“妈,我给你撑吧。”

    赵静娴没说话,付了两把伞的钱,她拦了辆车,报了个地方,是警察局。

    司机的眼神透过后视镜看向这对母子,谢时蕴眉头皱起:“不能走吗?”

    “可以,但是我们这里不兑汇率,打表多少,收人民币。”

    按照汇率,人民币更值钱,但这个雨夜,人生地不熟的谢时蕴只好吃亏地点头了。

    计程车缓缓行驶在陌生的城市,谢时蕴想到妈妈刚才报的地方,难道爸爸是碰到了什么官司?可他就是来纪检监察的,怎么会到警察局呢?

    车门一开,窗外的大雨肆意打在伞面上,毫无顾忌地欺负他这个外地人。

    少年心里憋到极致,又因为饥饿生出一种想吐的反胃。

    大雨闷热的天气让他额头渗汗,可警局的玻璃门一开,寒冷的空调又吹了过来,他脑袋昏昏沉沉。

    这时,有人朝赵静娴走了过去,神色沉凝,“大嫂,节哀。”

    节哀,节哀……

    少年听不懂,只看见大人们朝警局里的通道走去,光线惨白,没有尽头,他愣在原地,恐惧让他不敢再迈一步。

    赵静娴停下了脚步,对他说:“懦夫,懦夫……”

    她说着,眼里忽然哀戚地涌出了泪。

    少年拳头紧紧握着,看到她转回身继续往里走。

    他忽然害怕了,害怕被丢下一个人,快步跟了上去,然后,他看到此生永远无法忘记的一幕。

    比冰冷还要冰冷的房间里,他看到一个黑色的长袋。

    有人拉开了长袋的拉链来。

    赵静娴停在不远处,看了眼,然后,头转到了旁处,少年已经看不清她的神色了,因为她抬手捂住了脸。

    那个总是在她生气时候哄她的男人,就躺在长袋里。

    赵静娴说得最多的话,是为了你和你爸爸放弃一切。

    可现在,那两个被她抱怨的男人,已经死了一个了。

    “谢时蕴。”

    赵静娴的手撑在桌上,说话时低着头,“过来。”

    少年站在角落,他不敢,他害怕,胃里的翻涌将他绞痛。

    “谢时蕴。”

    这次,赵静娴哭了出来,“过来,看看你爸爸,你看看他……”

    看看他。

    这一句话,让他朝前走了过去。

    最后一面,呼吸空停。

    初三时,老师问过,你的理想是什么,少年想起他的表哥,似乎当个医生也不错,可是同学跟他说,要碰尸体的噢。

    他还笑,这都怕,世界上就没有医生了。

    原来,真的会怕,怕到喘不过气来,怕到,忘记该怎么哭。

    “大嫂!”

    忽然,有人喊了声,谢时蕴猛然抬眸,看到赵静娴晕倒在了地上。

    之后,是无休无止的雨声,他坐在房间的窗户边,看着躺在床上的母亲,她的手仍攥着拳头,里面是父亲给他的卡牌。

    他走出警局,看到站在门口抽烟的几个男人。

    朝他们伸了手。

    男人们愣了愣,其中一个抬手揉了揉他的脑袋:“阿蕴,该长大了。”

    他没说话,从他手里抽走了烟,走到警局的台阶上坐着,这里没有遮挡,大雨落下,砸在烟蒂上,火光被熄灭了,可少年还在学着大人模样抽烟。

    有人走了过来,给他撑了伞,说:“你爸爸,算是因公殉职了。”

    他心里鼓着呼吸,吐不出来,男人又叹了声,坐在他旁边,朝不远处亮着光的地方指了指,说:“看到了吗,那是赌场。”

    少年从口袋里拿出了卡牌,学着父亲教他的手法,洗牌翻牌飞牌,男人笑了笑:“挺好的,去当个荷官饿不死。就是千万别像你爸爸那样,记住,荷官永远不能下场赌牌,就算知道下一桌该怎么赢,都不可以,否则,屠龙者,终成恶龙。”

    雨一直下,少年的眼角却干涩难忍,“我爸爸,是怎么死的?”

    男人又点了一支烟:“我们去查人,他被盯上了,经不住诱惑下场,结果被做了局,其实已经挪用公款去还了,可是他们想捅人,不用由头就捅了。”

    少年手里的国王牌被攥得面目全非,雨水将上面的花字糊开,他嗓音沙哑:“是谁?”

    男人抬手搂住了他的肩膀,“记住,你爸爸是因公殉职的,其他的,交给叔叔们。”

    少年想吼出声,可是他的眼睛很干,暴雨倾盆抵不过他心里落下的大雨。

    赵静娴处理完谢兆程的后事后,带着谢时蕴回了京市,她瘦了很多,小姨从澳洲来了,陪她一起打扫屋子。

    在衣柜里翻出了一个手提包,惊讶道:“这可是限量款,至少配货六十万才能拿到的!”

    赵静娴看着那个包包愣神,旋即毫无征兆地哭了起来,说:“我要的不是这个,我要的是他回来!”

    小姨每天都陪着妈妈,有一天半夜,他听到门外有摔倒的声音,吓了一跳,开门听到妈妈在哭:“妹妹,妹妹……”

    少年忙给小姨打了电话,没过多久,小姨开了车回来,笑着说:“以前听爸爸妈妈说邻市里有一家好吃的早餐店,不过得六点就排队了,姐姐,你快尝尝。”

    少年看着妈妈在小姨面前像个孩子,忽然有些羡慕,他也想被人抱着,说:“看,我给你做的早餐!”

    可是,并没有。

    他有一天出门去超市买菜的时候,不知道小姨说的酱油是哪一种,在货架前徘徊了好久,这时,有人走了过来,是个中年男人,从他面前拿走了一瓶酱油,有个男孩大声喊了句:“爸!这儿!”

    他看见这个男人朝那个男孩挥了挥手,说:“买瓶酱油,让你妈等等再结账!”

    少年看着他的背影,看了好久,忽然看不清楚了,这一刻,他猝然意识到,自己没有了爸爸。

    在那个雨夜尚未来得及汹涌的情绪,积压后顷刻爆发出来。

    那天,他抱着那瓶酱油走回家,一边走,一边哭。

    哭了好久。

    谢时蕴,没有了爸爸。

    小姨从澳洲过来陪妈妈,有天忽然对他说:“阿蕴,小姨要把妈妈带回家了。你是想跟小姨出国,还是留在这里?”

    他看着妈妈,一时间不知道怎么抉择,他问了声:“妈妈?”

    赵静娴朝他道:“这套房子是你爷爷奶奶留下来的,有你姑妈的一份,如果你留在国内,他们答应会照顾好你。”

    少年没再说话,因为妈妈已经给他做好了留在国内的计划。

    小姨揉了揉他的脑袋,温柔道:“跟小姨出国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