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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4章 暗算(三)

    翠色堆帷,红烛积泪。

    明净的琉璃盏中药汤浑浊,云稚扶起陵容一口口先自己吹过后再喂入陵容唇间。

    “姐姐,可哪里还痛吗?”云稚噙着眼泪,这个在旁人面前一滴眼泪不肯落的少女却偏偏此时娇软得仿佛呵气可化的花,她含着水雾的蜜糖眼眸,更是浓郁得叫躺在床畔的陵容心头又酸又软。

    她实在是没什么力气,却依旧撑着笑脸,抬起手轻轻拭去她眼角的泪滴。

    “好好的,又哭了,才刚刚哄好你。”指尖犹凉,此时的陵容虽是清醒了许多,身上那股冰冷的潮湿郁气却仍未散去,云稚却仿佛被烫到一般,抓住了陵容的手,双手握住,捧在脸侧。

    “我不哭了。”云稚虽然说着不哭,可眼泪却依旧未停,“姐姐别嫌弃我。”

    陵容见她这般可怜样子,心头又是许多无奈和叹息,她知道云稚大抵是吓到了,这般想着,便轻轻支起身子,搂住少女入怀中。

    云稚便扑在陵容怀中低低啜泣。

    “何至于此。”陵容抬起左手轻抚过她的秀丽的长发,抬手摘下她的金钗,青丝逶迤在膝上,叫人心中怜爱无限,“我怎么会嫌弃你,你呀,旁人眼前便一滴泪都不落,独独在我面前总是哭不尽的眼泪珠子,莫不是前生欠了我眼泪来还?”

    她的俏皮话,并未逗笑云稚,却叫云稚语气低迷地闷闷道:“姐姐果然早就醒了。”

    陵容一怔,不禁无奈露出一丝笑意,“你猜到了?”指尖缠绕着那青丝,由着云稚搂住自己的细腰,垂着眼看着怀中的少女。

    眼神里是无奈、意外、惊讶、以及忌惮。

    云稚不知她的眼神,她只闷在陵容的怀里,轻嗅着陵容身上那股幽绵的异香,那香气清而异,不似花香也不似草木,似甜非甜,似苦非苦,浸着水汽,愈发地幽冷。

    “姐姐……这局设得精巧,可不该以身犯险。”云稚闷闷说着在外人听来兴许是如同惊雷一般的话,可她和陵容却只是平静地一个说一个听,仿佛不知这样的话是可以在瞬间扭转许多人生死荣辱,乃至全家人的身家性命。

    “哦?”陵容眼底闪过一丝微不可查的涟漪,语气平静,唇边带笑,连指尖都没有分毫地波动用力,轻柔地如爱抚一只温驯的猫。

    “姐姐还要瞒我。”云稚抬起眼睛,看向陵容,那双澄澈的浅色眼瞳中唯有陵容一人,她似是有些难过有些自豪般地说道。

    “姐姐瞒不过我的。余莺儿从来不大得姐姐信任,为何独独在今日让漪兰离了,只叫余莺儿一人跟着?那脚印固然是凶手自己留着的,可同样的,姐姐也是从泥泞小路穿过,却为何独独没有姐姐的足印……费云烟胆小,华妃虽是狠辣却心机不够,若是今日曹容华在,只怕是会问出这个问题,但姐姐既然料想到了这一层,只怕曹琴默即便在,姐姐也备好了反咬一口的准备。”

    云稚倚在她怀中,轻描淡写地说着不为人知的杀机。

    “……”

    陵容没有回答,她只是轻轻地拥着云稚,轻抚过她的发丝,似是话中的杀机与她无关,又似乎她真就是个无辜的受害者。

    “绿杨当时来报,也是姐姐身边的漪兰和她说的吧。”云稚叹息道,“他们二人总在一处讨论点心。”

    陵容笑意深了深,她无奈地回答道:“他们二人确实是关系不错。”

    云稚听她这话便知陵容已是认下了,她不由有些着恼,却不是为了自己也成了这盘棋中的棋子,也不是为了自己身边的侍婢轻易为人利用,甚至都不是为了陵容的隐瞒,她只是纯粹地为了陵容的安危。

    “既如此,姐姐就不该跳下水,固然跳水后种种皆在计算之内,但若但凡宓秀宫的侍卫来晚些,或者,或者哪一处慢了些,姐姐又要如何?”说到此处,她一时眼泪又忍不住,眼底是忧虑和痛惜,搂着陵容的手臂都在颤抖,“姐姐若真的出事,即便是算计倒了一个费云烟,又或者除了华妃又有何益?姐姐算无遗策,连每个人都算进去了,怎么却不懂千金之子,坐不垂堂的道理。”

    二人一时间静默无声。

    只有红烛哔啵作响,窗外的竹林瑟瑟其声。

    少女的神色诚挚而纯然,陵容即便自以为自己已然冷心冷肺,连自己性命都不过是视为筹码,却依旧在此时难得的生出一丝歉意——她终究是不该牵扯进云稚。

    自己一生不过是走马观花,哪怕是现如今也总是有一种旁观之感,因此才在算计他人时连自身荣辱,自己的性命都可一并算在其中,她不介意死亡,也不惧死亡,只是厌倦了永无止境的重生轮回,这种自厌自弃之感她终究是舍不掉。

    可今时不同往日,她忘了,她身侧不只自己一个人了。

    她垂下眼,不由爱惜地注视着云稚,淡淡地却又如安抚,“我错了,稚儿,别气了。”

    作为认错的话,实在是有些过于单薄,可即便如此单薄的词句,却叫云稚听来笑靥如花般绽开,她便满心的怨也瞬间消弭,只有那纯然一片的赤子之心,尽数牵挂在陵容一人身上。

    “姐姐,稚儿说过,你的敌人便是我的仇敌。”云稚轻声地说着,又仿佛是在说着誓言一般,“你要做的事,稚儿可以帮你做,所以,求求你,不要再以身犯险。”

    陵容叹息一声,终究是没有回答,只是更加用力地抱住云稚。

    云稚心里一暖,也没有再说。

    终究有许多问题其实也不必问出口,陵容是否一早就知道费云烟的手段、又是如何知道的这些本就不重要。

    长夜漫漫,明瑟居里却是姐妹二人相拥沉沉睡去,翠艳红香,一个清丽一个娇美,却如门外并蒂绽放的牡丹,各分半片霞光。

    自这件落水事件定以费云烟戕害宫嫔的罪责之后,各宫一时也难免消停不少,就连华妃因着这事也多少伤筋动骨,玄凌自然清楚当日之事一个费云烟还没那个胆子,况且云稚当日话未说破却也已经点明了一半,哪怕是玄凌自己也不好真的权当无事发生。

    大抵也有甄嬛事后劝说的功劳,华妃虽未得什么实质的惩罚,却被玄凌换掉了宓秀宫周围一众侍卫,这与她而言也与后宫诸人来说,也算是给华妃一个教训。可华妃到底是华妃,事发至此,也绝没有人敢轻视分毫、敢看笑话,依旧是各宫请安时规规矩矩。

    这便是多年积威的好处。

    陵容落水后醒来各宫也都来长杨宫过,只是一律被云稚挡在殿外,只说是陵容体虚,纵然是好了些,太医依旧建议安心养病。

    也只有皇后和华妃身边的周宁海来,云稚才勉强放进来过问又看过一回也就是了。

    甄嬛和沈眉庄也来过,却还是被云稚横挑鼻子竖挑眼地怼了回去,二人见状也不愿总这般抹不开面子,便只是让宫婢多来送些东西。

    但是云稚即便挡得住各宫妃嫔,也决然拦不下玄凌。

    在陵容苏醒后的第二天,玄凌便亲自来了明瑟居,而云稚也一早就被陵容让人送回宫先做休息了。等玄凌到的时候,便是瞧见一病西子,依着美人榻,四扇小轩窗支着,送进了清冷竹风,叫那美人娇喘微微,轻咳点点,蹙着眉心含着水眼,小口小口地端着药碗吞服药汤。

    那白玉的碗不如美人皓腕雪白,翠袖掩不住那腕子,露出一汪翠色的玉镯,衬得肤色更加如玉一般地凝着一股郁郁的青色。

    天寒翠袖薄,日暮倚修竹的诗景真落在眼前便是叫人心头忍不住有些怜惜。

    玄凌素来的怜香惜玉,他屏退了美人身边正要出声的漱玉,接过了漱玉手里的帕子。

    “漱玉,帕子。”

    陵容也没回头留意到,只觉着温实初这药方开得太苦,实在是喝不下,正要漱玉帕子遮一遮要吐,却不意被人轻轻拭过唇边,陵容一惊,回首一瞧却见是玄服玉冠的玄凌,这一下多少有些吓到,竟直接吓得直接咳出来,又胃里滚动难忍。

    扶着榻边,便要咳出药来。

    玄凌见状,知是自己吓到了陵容,赶紧轻拍她后背,只待她就着痰盂咳出小半碗药汁,才有些自责道:“是朕不好,好端端的吓你做什么,才喝下的药又吐了小半碗出来。”

    陵容伏在他怀里,脸色因咳得狠了,洇出一缕绯红,却更有些病恹恹的娇美。

    “不碍事。”她才理顺了气,软绵绵道:“皇上怎的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