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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愤怒

    愤怒!

    摆脱了纪律和理智束缚的愤怒爆发了!

    你们他妈的为什么不放人接站?!

    我们是土匪强盗吗?!

    存心跟我们知青哥儿们过不去是不是?老子这么多东西怎么带出站呀?不下车了!不放人接站,咱们都他妈的不下车啦!呸!你姥姥的!……一口唾沫,吐在一位铁路工作人员脸上。他缓缓地抬手擦去,宽容地苦笑了一下,对身旁的另一位铁路工作人员说:我女儿也在这趟车上。

    对方低声说:你留神点,发现了,我帮你先接到咱们休息室去。

    他回答:别了,有她妈妈和她哥哥在站外接她……今晚可能要出事。但愿别出事。

    几乎每一节车厢都传出怒骂声。知青专列是没有卧铺的。

    他们像塞在罐头里的鱼,一个紧贴一个地塞满每节车厢。大多数人没有座位,互相挤靠着,许多人实际上仅有立足之地。他们重新体验了一次当年大串联的旅途滋味。从列车开动起,乘务员们就都像隐身人似的消失了,聪明地将自己倒锁在休息室里,不再露面。不能指责他们,列车上没有他们为人民服务的余地。烧水炉早就熄灭了,凉开水早被喝光了,餐车里也挤满了人,根本无法开饭。列车上的广播员却很忠于职守,准时播音。上午是二人转,中午是二人转,下午还是二人转。咿呼嗨,呀呼嗨开始前,她总是像报幕员一样,热情饱满地说上一句:下面请欣赏……使人猜想她只有那么一张宝贝唱片可放,而她那句热情饱满的话也是录在唱片上的。二人转唱的是知识青年战天斗地的词,对这车听众来说,无异于是一种讽刺。广播员主观认定,车厢里的每一个返城知识青年,既然在东北各农村生活了整整十一年,必定对这种东北农村曲艺感情深厚,百听不厌。却不知道,有几节车厢的喇叭线,早被扯断了。而许多返城知识青年,为了不辜负广播员兜售艺术的热情和美意,当唱针开始划出第一声呼嗨之前,就以更饱满的热情众口喊出呼嗨了。

    在这中世纪贩奴船般的旅途中,他们的食欲、困意,每一根最微小神经的最末梢,全都麻痹了。许多人的文艺细胞和创造性思维,却变得空前活跃,才华横溢。

    这是一种本能,如同被扔进舱底的鱼儿的蹦跳。

    老三听,不但战士要听,干部也要听,哪一级,都要听,听了就要唱,要在呼嗨上狠下功夫……他们在呼嗨上下的功夫是那么狠!把文革中副统帅的语录歌加以篡改,使他们获得极大快感,乐此不疲。每节车厢里失掉了职务的知青干部们,耳听呼嗨之声唱成一片,则只有默然而已。彼一时,此一时,在这次列车上,没有什么干部,也没有什么战士了,都是返城知识青年。

    等待他们的,都将是相同的命运??待业,在城市重新寻找到一个继续生活下去、奋斗下去的点。大返城造成了他们之间地位上的平等,起码在本次列车上,在误点十三小时的旅途中是如此。平等的意识,对大多数人来说,永远是能够获得某种安慰的意识。他们又疲惫又亢奋的头脑,还来不及预见到,城市将在他们之中,划分出多么细致又多么难以超越的等级。划分得很细,很细。

    这种互相体验到的平等意识,使熟人或生人之间,极自然地产生了一种亲近感。谁都明白,一回到城市,城市便会将他们隔离开来。他们不再是社会无法忽视的一个庞大集团,而成了单独的、孤立的个体。无论他们情愿或不情愿,无论十一年来朝夕相处的或在列车上刚刚互报姓名的,他们将再也没有时间和机会人数众多地重聚一起,他们将必须以全副的精力在城市寻找和占据一道起跑线,开始新的冲刺。他们对城市所怀抱的一切希望,都只能从一道新的起跑线上去实现。一代人有一代人的命,这是他们这一代人的命。

    如果说他们,这逝去了青春的,心理和精神上都感到疲惫不堪的一代,这几十万,近百万,数千万知青大军,由于上山下乡的使命宣告结束,而产生一种解脱感的话,那么也可以说,他们由于将要离别,将要被城市所分化,心灵中产生了溃疡般的忧郁、迷茫、惆怅、失落状态和彼此依恋的情愫。

    当列车进站后,除了那些将头探出车窗的人,更多的人则在互相告别。那是很动人的场面:久握不放的双手,依依不舍的拥抱,真挚的眼泪,泣不成声的话语……女知青的感情充分体现这一代人珍重友谊的性格色彩,她们两个、几个、甚至十几个抱作一团,不能抑制地放声大哭。哭声在这种时刻是有传染性的。对于不同城市的知识青年们来说,是离别,也可能意味着以后永难相见。谁知生活会不会恩赐给他们重逢的机会呢?而他们目前又是多么需要在一起!比任何时候都更加需要在一起,需要不被分开。

    他们不要被分开!他们心里都有些怕……哭声一片,从车厢内传到站台上。

    挤不到一块去的男知青,就放开嗓门大喊:赵东利,我下车了啊!你下车吧,我可没法帮你忙了呀!不用。我的东西都从窗口扔出去了!你还有什么话要说呀?没什么说的了,你快下车吧!那我就下车了啊!下吧!到了上海立刻给我写信啊!一定!我下去了!你他妈快下去,还哕嗦什么呀!一会儿下不去啦!好,我下!……哎!你小子长点记性,往后别再顶撞当官的!千万记住啊!记住了……最后这一句话,已是哭着说出来的了。

    肃立在安全线以内的站台工作人员,听到车厢里的哭声和告别的话语,也一个个为之动容。他们对挑衅性质的咒骂,保持着可敬的默然。

    广播员又开始了她那种至亲至爱的、安定人心的广播:返城知识青年同志们,你们辛苦了!由于接你们的亲人很多,站台容纳不下,为确保车站的正常秩序,我们一律不放人本次列车的接站者,请你们谅解。站台工作人员,将协助你们出站……她那温良悦耳的声音,并没有起到什么安定作用。列车还未停稳,就有人跳到了站台上。手提包、行李捆、小木箱、网兜,各种各类物件,纷纷从车窗扔出,散乱地落在站台上。车门开处,如水闸提起。

    这时的列车,宛若每一节车厢都发生了猛烈的爆炸,知青们仿佛是被爆炸力从窗口和车门抛射出来的一般,片刻拥满了站台,将由站台工作人员组成的蓝色散兵线冲垮了,裹卷走了。也将由铁路警察组成的白色警戒线冲垮了,裹卷走了。几个被摔破的手提包内装的是面粉和黄豆。面粉在千百双鞋的践踏之下,像石灰一样飘飞起来,造成一片白色的粉雾,与满天雪花搅和一起,许许多多的人踩在滚珠似的黄豆上,一片片滑倒,站台上乌烟瘴气。

    潮头一般的人流势不可当地涌向出站口……出站口的钢网铁门还没来得及打开,在这股人流的冲击下,手指粗的铁链,铿然有声地断了!站内站外一片呼喊声,一片嘈杂声,一片无法平定的局面,一片激动的骚乱,一片骚乱的激动,升上广场夜空,震颤着,缭绕着,交织着,扩散着……城市突然睁开它的夜眼??两只安装在车站大楼顶上的备战时期的探照灯,它射出雪亮的巨大光束,往人群中交叉地扫来扫去。它似乎想要威胁人们。

    一九七九年冬,在那些千百万知识青年大返城的日子里,对每一座十一年前将十几万、几十万知识青年欢送到农村或边疆的城市,对每一个将儿子或女儿打发到农村或边疆的家庭,都是一些同样严峻同样不得安宁的日子。十一年前送走的愈多,十一年后负担得愈重。对一座城市是如此,对一个家庭也是如此。

    整个列车上只有一个人还没下车。一个女知青。她一动不动地坐在空荡荡的车厢里,神色麻木,从窗口呆望着混乱的站台。打扫卫生的乘务员踢踢她的脚:你要住车上呀!她走出车站后,人群已开始朝四面八方流动。呼儿唤女,喊姐叫弟的声音涛叠浪涌,表达出难以描绘的兴奋和极乐之悲。

    城市的夜眼雪亮雪亮。扫过来了,又扫过去了。3姐姐!姐姐!孙玉蓉!……姐姐!……在所有的呼唤声中,一个少女的叫喊显得格外尖脆,格外悲凉。悲凉中隐含着凄怆。她循声望去,见一个穿着肥大棉猴的矮小身影,逆着四散的人流被冲撞得左旋右转。那少女的叫喊声就是这棉猴发出的。

    少女的身体一定很瘦弱,几乎整个被包裹在棉猴之中。棉猴显得那么空荡,仿佛它具有神奇的魔法,在自行移动。

    姐姐!孙玉蓉!孙玉蓉!……尖脆的叫喊声沙哑了,在拖得很长的尾音的过渡之后,变成了茫然的哭泣。

    孙玉蓉??这个美好的符号所代表的姑娘是谁?为什么没有赶上这次知青专列?临时改变了返城的日期?返城之前出了什么意外的事?她在火车上听说,某团的一辆客车,开往火车站途中翻下一座桥梁……她心中替那少女预感到一种不幸。她望了那少女许久,直至那少女在人群中隐失了,才回过头,随着人流向前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