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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2章 第 62 章

    孟彰还坐在自己的蒲团上翻着书,就看见那一个个来自不同家族的书童从外头走进来,低着头找到他们自己家的小郎君小女郎,然后躬身说了些什么。

    紧接着,便有一道道神色各异的目光悄悄瞥了过来,落到他的身上。

    孟彰只是阴灵,并不是彻底长眠的死人,他能察觉不到这些目光?

    又翻过一页书纸,孟彰抬头,看了看学舍各处。

    有一些目光像惊弓之鸟一样快速躲闪开去,但还是有部分不躲不闪地迎上他的视线。

    后者,是自恃身份贵重的小郎君小女郎们。尤其以王绅、谢礼、庾筱、李睦等九人为最。

    孟彰嘴唇不动,只传音问道:“可是有什么事?这般看着我?”

    王绅、谢礼这九个小郎君小女郎对视得一眼后,还是距离孟彰最近的王绅先自跟孟彰开口了。

    他似乎全忘了早先时候因为一本《诗百》注解而生出的那些尴尬,语气甚为自然。

    “有消息说”

    他还停了停,故作玄虚地打量着孟彰面上神色。

    孟彰哪里还不明白?

    他想了想,也顺着王绅的台阶往下走。

    “什么消息?跟我有关?”

    王绅点了点头,他先问:“阿彰你知道如今大晋阴世皇朝里的那位太子殿下吗?”

    孟彰点点头:“自然。”

    司马慎,虽然还没有亲自跟他照过面,但他确实知道他。毕竟,他如今的境况,有部分,就是因为他。

    王绅这才道:“有消息说,那位慎太子殿下,对阿彰你很是看重。他甚至说过,愿意将九卿之位许给你”

    说到这里,王绅的话语停了停,意味深长地看着孟彰。

    孟彰先是一喜,随后又缓慢收敛面上喜色,换上疑惑和沉思。

    “你的意思是,有消息传说,慎太子殿下愿意将九卿之位许给我?”

    王绅重重地点了点头。

    孟彰先是看了看他,又看看同样往这边厢看来的谢礼、庾筱等八人,以及更多悄无声息留意着他们这边动静的其他生员,才又问:“你真的没诓我?我都还没有见过那位慎太子殿下呢?”

    “你们从哪里得来的消息?”他笑了一下,像是在借机稳住自己的心绪,“你们被骗了吧?”

    “说来,你们连这样荒谬的消息都会信的吗?”

    王绅、谢礼等小郎君小女郎高深莫测地看着他,待孟彰面上的笑意缓缓收起,像是终于愿意去接受现实时候,王绅才道:“信啊,为什么不信?”

    孟彰不说话,只看着他们。

    谢礼也道:“现如今外头都传遍了,若这消息是掐造的”

    “阿彰,你觉得帝城里会到现在都还没有动作吗?”

    孟彰抿了抿唇:“可是”

    可是什么,孟彰到底是没能说出来。

    王绅、谢礼、庾筱这些小郎君小女郎们各自看了一眼,冲孟彰笑道:“恭喜你了啊阿彰,我们这个童子学学舍里,就数你的前程最先确定下来了呢。”

    孟彰摇了摇头,又摇了摇头,说道:“这些话现在说得太早了,还是莫要再轻易提起了吧。”

    王绅、谢礼、庾筱这一众小郎君小女郎愣怔了少顷,也就都应了。

    “这倒确实是,现在慎太子殿下,还只是太子殿下呢”

    “就是,我们如今也都还在学舍里学着《诗百》,那些事情对我们来说,确实是太遥远了,再怎么样,也得等我们从这里出去啊。”

    “不错”

    孟彰终于又缓和了脸色,他拱手,跟王绅这些小郎君小女郎们道谢。

    “多谢诸位同窗体谅。”

    这一场小风波轻易揭过去,孟彰就重又回到他自己的蒲团处坐下,继续翻着他的书,学他的《诗百》,全然未将这件事太放在心上。

    实在是因为放在心上也无用。

    他现在就是皇族司马氏与各世家望族之间门拉扯来往的一枚棋子。在这件事情里,他确实是当事人之一,但一切都由不得他。

    唯一值得庆幸的是,不论是皇族司马氏,还是各世家望族,他们对于他,不,是对于他背后的存在以及未来长成的他甚为忌惮,即便借了他来交手,也没有真的让他陷在暴风里。

    孟彰默诵过一遍《草虫》,心下平静至极,无喜亦无悲。

    一切的根由,还是他太弱了。

    童子学里的孟彰得到消息的时候,才刚刚结束一日修行的司马慎也终于得到了消息。

    “你说什么?!”他紧盯着身侧的近侍,整个人几乎都凑了过去。

    近侍不敢躲避,只得又快速地将这事情的前后给司马慎重复了一遍。

    司马慎愣怔许久,目光亦喜亦悲。

    喜是因为司马檐和皇后杨氏有了退让的意思,悲是因为司马檐和皇后杨氏的这种做法。

    阿父阿母是真的不知道现如今族里的暗潮吗?又或者说,他们知道了、看在了眼里,却不曾放在心上?

    有恃无恐到笃定那些叔伯不会做些什么,笃定他们做不成事?

    阳世里,因为阿弟的情况,那些叔伯已经生出种种小心思了,现在在阴世里,又要因为他,撩拨起更多的叔伯们的野心吗?

    是!司马慎自己也从不认为阴世皇朝的帝位能从他手上丢掉,有着自己一定要做到的事情的他,也绝不可能容忍这种情况的出现。

    但是,心里这样想,不代表动作上也要这样的咄咄逼人啊!

    阿父阿母他们是觉得天下太过太平了吗?!!

    司马慎心下嘶吼着,面上却仍然木愣。

    近侍不敢打扰他,只低头跪在地上。

    也不知过了多久,近侍才又听到了司马慎的话。

    “阿祖他他也同意了?”

    近侍知道,司马慎这会儿问的“阿祖”,并不是其他陛下,而正是高祖宣皇帝。

    近侍不敢抬头,只回答道:“高原宫并未有任何动作。”

    没有动作、不阻拦,其实便是默许了。

    司马慎久久怔然,抬眼看向高原宫的方向,眼中有骇然,也有震惊。

    最后,那些过于激烈的情绪,都化作了木然。

    “所以,阿祖他其实也另有谋算”

    “他想要干什么呢?他到底想要干什么呢?”

    “推动司马氏族中的不满和野心,在阳世族中的局势中点火,阿祖他”

    “他真的是为了削减世家望族的力量,就不惜一切了吗?”

    “他真的就这么确定,他能够控制得了局面”

    近侍身体一阵阵瑟缩,不敢去听司马慎的话,恨不得自己是个聋子。

    司马慎却没来得及在意他,他木愣愣地看着高原宫的位置,许久许久,漏出一声悲戚的笑。

    就像是伤了翅膀跌落在火海中的雀儿。

    “原来是这样,原来是这样啊”

    到这个时候,司马慎是真的什么都想明白了。

    在他的阿父阿母坚持将孩童也似的二弟送到皇位上、并且成功了的那一刻,懿祖他其实就已经对阿父阿母很失望了。

    随后那原太子妃、如今的皇后贾氏在阳世中的种种作为,更是让懿祖厌了他们这一脉。

    阿父阿母、两个阿弟,也

    包括他。

    所以,懿祖他直接顺水推舟,借着阳世阴世那一场将起的内乱谋算诸世家望族,要在司马氏一族内部皇权更迭的同时削减诸世家望族的力量,动摇诸世家望族的根基

    于是,在阿弟司马钟之后,天下的皇位再没有在他们这一脉传承,而是落到了其他支系血脉手里。

    懿祖他想得很好,既要借这个机会转移皇权谱系传承,又要清除族中那些庸碌愚钝自大之辈,同时还借此机会削减诸世家望族的力量。

    他什么都想到了,也都想好了。如果没有意外的话,天下混乱数十年之后,也确实该有司马氏子孙站出来重整山河。

    可问题是,意外真的发生了。

    司马慎扯着僵硬了嘴角。

    异族。

    异族!

    异族抓住了这个机会,肆虐中原,于是一切便都乱了

    “懿祖啊懿祖,你”

    这一刻,司马慎真的是恨透了,恨到睚眦欲裂。

    他恨的不仅仅只有司马懿,还有他自己。

    他恨他自己怎么就那么的愚笨,直到这一刻,才真正地看清楚他在司马氏一族中真正的对手!

    近侍蜷缩着身体,不敢发出一丝声响。

    他只有一个念头,这些话不是他能听的,这些事情更不是他能知晓的,不要去听,不要去记,不要去想

    不知过了多久,司马慎才终于平复了心头的思绪,他俯视着下首近乎跪趴着的近侍,重重闭了闭眼睛,问:“阿父阿母那边怎么说,是能允孤出宫去往太学了吗?”

    近侍有些恍惚,久久没能反应过来。

    司马慎也不着急,又等了一阵,才重复着再问了一遍。

    近侍抓住一丝心念,近乎下意识地回答道:“禀殿下,是的,陛下和娘娘说,您可择日出宫”

    司马慎笑了一下。

    他没对这句话说些什么,只另问道:“宫中的人手,你都已经铺展开了?”

    近侍这时候是真的回神了,他低了低头:“各处阴域中,基本都留了耳目。”

    司马慎点点头,甚是随意地问:“消息传开之前,诸位王叔、王伯们,都是个什么反应?”

    “诸位王爷并无任何表示,”近侍先是摇了摇头,然后才在司马慎的目光中补充道,“但是各宫中的耗糜,尽在这半日时间门内,提高了近一倍。”

    司马慎笑了笑:“那些提高的耗糜,都花费在更换各宫各殿的摆设上了?”

    近侍没有应声。

    因为他知道,这时候并不需要他来搭话。

    司马慎也是静默了许久,才将话题带回来,他轻声道:“过得两日,孤将出宫,去往童子学,你且安排下去吧。”

    近侍应了一声:“是。”

    “还有”司马慎似乎还想要再吩咐些什么,但他抬头,往司马懿那高原宫看了一眼,最后也只是道,“罢了,先就这样吧。”

    近侍还是只低低应得一声。

    司马慎没有再说话,整座宫殿空荡又静默,跟死地都没什么不同了。

    待近侍终于从这一座宫殿中走出时候,饶是忠心如他,回头看向正殿的那一眼,也仍旧带出了抹不去的心有余悸。

    但同时,与那惊悸相伴而生的,也还有悲戚与哀恸。

    非是为他自己,而是为了这一座宫殿的主人。

    “殿下啊”

    他低低呢喃一声,抬袖在眼角擦过,才寻了道路往外走。

    他得去做事,只为他的主君!

    孟彰很是专心,所以剩余的时间门就过得很快。到学舍里散学的钟声响起时候,他才从《诗百》中清醒过来。

    旁边王绅、谢礼、庾筱等一众小郎君小女郎们已经在各自的书童帮助下,整理好了自己案头上的东西,两两相伴着往外走。

    大抵这些小郎君小女郎们都很知道适可而止,他们只询问过孟彰一次,便不再等他,自己与交好的同窗一道走了。

    孟彰收拾好了案头上的东西,走出学舍,就看到守在门外的顾旦。

    顾旦看见他出来,先是微不可察地打量了他一阵,确定他完好无事后,才缓和了目光。

    “小郎君。”他迎上来。

    孟彰点点头,领着他往外走。

    “你在学舍里,可还习惯?”孟彰随意地问,似乎并没有太放在心上。

    顾旦小小地笑了,却是点头道:“托小郎君的福,诸位同窗对我很是照顾。”

    顾旦这话是真的不打一点折扣的,说得很是明白,也很是自然。

    孟彰也跟着笑了起来,他只道:“是好事。”

    顾旦也笑着,到身边的人渐渐稀少了,他才抓住机会低声询问孟彰道:“小郎君,学舍里方才可是出了什么事?”

    孟彰摇了摇头:“并无。”

    顾旦飞快抬起目光看他一眼,眼中全是不信。

    孟彰就又笑了:“四位先生都是磊落君子,又有诸位学监看顾,学舍里能出什么事?”

    顾旦听明白了,他微微点头:“那就好。”

    说过这么几句话后,顾旦也就不说话了,他一直将孟彰送到马车处。

    孟彰上了马车,却拉住车帘,探身跟顾旦道:“多谢你了,你且回去吧。”

    顾旦笑了笑,往后退出了一段距离。

    孟彰看着他,忽然又问:“童子学里诸位先生授讲的内容似乎与太学里的各位先生颇有些不同,你今日可还习惯?”

    顾旦点了点头,虽看着平和,但实则内中另一丝隐藏得很好的傲气。

    “还好。”

    孟彰也就笑了:“这就好。若是有哪里不习惯的,你且尽管开口。旁的还罢了,只书这一样,我手里还是有一些的。”

    顾旦笑着颌首。

    孟彰这才放下车帘,回到车厢里坐好。

    车夫对站在旁边的顾旦微微颌首一礼,便就扬起长鞭,驱使着马车汇入车流之中。

    顾旦立在原地,看着马车远去,直到马车消失在视野里,他才转身,缓步往太学里走。

    “听说,太子殿下近日,将要驾临我太学呢。”

    “怎么?你想要拜主了?”

    “不可以么?!”

    “可以当然是可以的,但你难道没听说,太子殿下来我太学,为的可不是旁人,而是童子学里的孟彰!”

    “孟彰?哼,一个小小的童子而已。”

    顾旦脚步不停,却抬起目光,往那个说话的太学生员看了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