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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8章 三十八

    李治没有让人拦住李弘。

    脚步声渐行渐远,珠帘轻轻晃荡,花鸟纹地砖上落下一道道摇曳的重影。

    李治骄傲于李弘的仁德聪慧,对他寄予很大的期望。现在他只希望李弘能够像当年的自己一样,在适当的时候狠下心肠。

    太子还年轻,唯有等他跨过那道坎,才能真正脱胎换骨,肩负起大唐江山。

    李治明白那有多么艰难,因为他当初也经历过矛盾和挣扎。

    “执失。”李治看着执失云渐,沉声道,“太子性情柔和,他日你若能全心辅佐太子,太子必会报之以国士之礼。”

    执失云渐解下束发的金环,拜伏在地,“陛下无需试探臣的忠心,臣曾在大父、大母灵前立誓,此生忠于大唐,绝无二心。”

    李治面色稍缓,“朕信你。”

    他拿起几案上一卷用浅绿加金锦仔细包裹的卷轴,轻掷到执失云渐面前,“回去好好研习,朕等着你在战场上重现昔日胜州都督的风采。”

    胜州都督即执失云渐的祖父,他死后被追赠为胜州都督。

    执失云渐拾起卷轴,面色不改,眼瞳里却有雪亮的光芒闪耀。

    盛暑过后,天气一日比一日凉爽,蒸腾的暑气被清朗的和风代替,白露为霜,寒蝉凄切。

    太液池的荷花开完最后一茬花苞前,裴英娘终于学会骑马。

    这天她骑着三花马在围场的树下晃荡,暗黄色枯叶随风飘拂,落在她的发髻上。

    一双洁白/粉腻的手伸向她缚发的丝绦,替她解下缠绕在发丝里的叶梗,“英娘,等显王兄成婚那天,咱们一起骑马去英王府观礼!”

    裴英娘回头,李令月头绾单髻,遍簪珠翠,着联珠纹对襟半袖,深赭色夹缬襦裙,手挽长鞭,笑吟吟看着她。

    “阿姊又说玩笑话了,我们还是乘车妥当些。”

    裴英娘热衷学骑马,是盼着能在山林间自由自在地驰骋,可不是为了在熙攘拥挤的里坊巷曲间走走停停,供道旁好奇的路人围观。

    李令月撇撇嘴,驱马上前,和裴英娘并辔而行,“坐在卷棚车里,什么都瞧不见,多无趣!”

    提起李显的婚礼,她又立马哭丧着脸,“可惜三表兄不能和我们一块儿去。”

    薛绍本来是李显的傧相之一,现在他受伤了,必须卧床休养,只能无奈缺席李显的婚宴。

    “傧相挑好了么?”裴英娘松开缰绳,忍冬立刻上前抱她下马。

    李令月跟着下马,随手把长鞭往身后一抛,“还没呢,阿娘想要让武表兄担任傧相,姑祖母不答应。”

    裴英娘挑眉。常乐大长公主不愧是作风彪悍的李唐公主,一次次乐此不疲地挑战武皇后的权威,现在竟然连李显的傧相人选都要插手管一管。

    姊妹俩从围场返回东阁,恰好撞见七八个宫人抬着一座金光闪闪的轿辇出宫。

    豪奴们前呼后拥,横冲直撞,气势凶悍。

    路上的宫人们远远看到轿辇,躲闪不迭。

    不用猜,纱帘里头横卧着的慵懒身影,肯定是常乐大长公主。

    裴英娘还记得李旦的嘱咐,拉着李令月退后几步,躲到粉墙下的芭蕉丛后。

    李令月不明所以,来不及等常乐大长公主一行人走远,小声问:“为什么要躲着姑祖母?”

    这事说起来就复杂了,真要细究的话,得从长孙无忌架空李治开始说起。

    裴英娘有些犹豫,她不想提起李治的伤心事。

    前不久是新城公主的忌日,李治强打精神,带着她微服出行,去了一趟通轨坊南园。

    那里是新城公主生前养病的地方。

    新城公主死后,李治一时激愤,杀了驸马,驱逐流放驸马全家几十口人,公主府的奴仆属臣也死在他的盛怒之中。

    南园就此荒废,断井颓垣,残花败柳,庭院中长满杂草藤蔓,正殿的落灰有半指厚。

    在通轨坊南园看到新城公主幼时的画像后,裴英娘总算明白,为什么李治第一次看到她时,会伤心流泪——如果不是那幅画绢斑驳陈旧,她差点以为画上的人就是自己。

    原来她长得像早逝的新城公主。

    新城公主是太宗李世民和长孙皇后最小的女儿,和兄长、姐姐们不一样,她自小远离宫廷,幽静柔顺,从不掺和宫闱纷争。

    可她却因为朝中的政治动荡而失去丈夫,抑郁而死。

    何其讽刺,何其无辜。

    新城公主的死是帝后的忌讳。不管是频繁来往于宫廷的公主、命妇,还是宫中的宫婢、内侍,从不会当众提起新城公主。

    而李旦、李令月长大时,新城公主早就不在了。

    唯一知情的几位大长公主都是人精,不曾在裴英娘面前露出什么异样的表情。连藏不住心事的千金大长公主也没说过什么似是而非的话。

    唯有常乐大长公主每次在宫宴上看到裴英娘时,总是面色阴冷,眼神像淬了毒液,阴寒无比。

    裴英娘以前不明白常乐大长公主为什么会讨厌自己,在得知新城公主生前和姑母常乐大长公主感情很好之后,恍然大悟。

    常乐大长公主大概觉得她只是个替身,不配享受李治的疼爱和公主的尊荣。

    裴英娘以前就对常乐大长公主敬而远之,明白她的敌意从何而来之后,更是看到对方就立刻退避三舍。

    一个辈分高、暴躁易怒、敢和武皇后针锋相对的皇室公主,不是现在的她能应对得了的。

    而且,任何一个有理智的人,绝不会和常乐大长公主这种宁愿杀敌一千、自损八百,也坚决不退缩的人硬碰硬。

    当然,如果李治、武皇后在场,裴英娘就用不着躲了——李治会毫无原则地为她撑腰,而武皇后能自动吸引常乐大长公主的火力。

    现在她身边只有一个满脑子风花雪月的李令月,哪敢出去领常乐大长公主的眼刀子呀!万一常乐大长公主今天气不顺,想拿她撒气怎么办?

    裴英娘小小地扯个谎,“我和房女史合得来,大长公主看到我会不高兴的。”

    李令月信以为真,李治命房瑶光教裴英娘骑马、蹴鞠,两人有师徒之谊,来往密切。

    轿辇远去,两人相视一笑,钻出芭蕉丛。

    傧相一直以来都由男方家选定,和新嫁娘没什么关联,常乐大长公主非要和武皇后打擂台,有越俎代庖、故意为难武皇后的嫌疑。

    如果武皇后是个豁达大度的后妃,很可能会先做出让步,顺着常乐大长公主的意思,另选一个傧相。

    可惜武皇后不是,她坚持要自己的从侄武承嗣做傧相,“且不论尊卑上下,难不成我这个做母亲的,连儿子的婚宴安排都得听大长公主分派?她是不是连显儿的王府也要一并接管了?”

    驸马赵瑰劝常乐大长公主莫要和武皇后作对,常乐大长公主冷笑道:“三郎受伤,替代他的人可以从王孙中挑选。武氏儿郎,寒门之子,罪囚之后,哪一点及得上三郎?让武承嗣担任傧相,也不怕惹人笑话!”

    这几句话几经辗转,被几个早就看常乐大长公主不顺眼的人听见了,立刻添油加醋一番,跑去武家告密。

    武承嗣现在已经承袭了武家的爵位,得知常乐大长公主竟然讽刺他不如没有实职的薛绍,心中暗恨。

    武三思被李治训诫后,整日斗鸡走狗、无所事事,见武承嗣气得青筋暴跳,当即揎拳撸袖,叫嚣着要为兄长报仇。

    武承嗣拦下武三思,牙齿咬得咯咯响,“来日方长,你我兄弟终会有扬眉吐气的那天!”

    这一场拉锯战最后自然是武皇后占了上风,武承嗣代替受伤的薛绍,担任李显婚宴的傧相。

    婚宴当天是个大晴天,碧空澄澈如镜,万里无云。

    李显作为新郎官,头戴缨冠,穿一身簇新的吉服,神采飞扬,宝带琳琅,装扮得十分庄重。

    从他脸上志得意满的笑容来看,裴英娘完全看不出他心中另有所爱。

    她悄悄腹诽,难怪武皇后会同意李显娶赵观音为正妃,知子莫若母,武皇后早就看出李显不在乎正妃是哪家小娘子,他只是把娶亲当成代表自己成家立业的象征。

    傧相李旦锦衣绣袍,风姿洒然,低头从织金镶边宽袖中掏出一大叠纸卷,递到李显手心里。

    李显嬉皮笑脸,看也不看,直接把纸卷往怀里一塞,“阿弟,还是你对兄弟仗义!”

    一旁的武承嗣也摸出一小把裁成条状的纸条,笑呵呵道,“我的才学虽然不及八王,也想为七王解忧,昨夜我遍阅古籍,勉强得了几首,还请七王不要嫌弃。”

    李显笑出满脸褶子,拍拍武承嗣的肩膀,“表兄啊,多多益善!”

    不一会儿,李弘、李贤也命各自的户奴送来一叠叠整齐的纸卷。

    李显来者不拒,袖子、衣襟、长靴、衣兜,甚至连下裳里面都塞满各种纸条。

    等诸位王孙公子散去,王府的博士、属臣们纷纷围上前,把写满字迹的荷包、香囊、彩绦挂在李显的腰带上。

    李显还嫌不足,让人取来笔墨纸砚,哗啦一下撸起自己的袖子,露出滚圆的胳膊,“快,再抄几首在我手臂上!”

    王府的婢女们面面相觑,不敢违逆李显的命令,其中一个会写字的被人推上前,硬着头皮拈起兼毫笔。

    李旦皱眉,用眼神示意婢女们退下,“王兄,适可而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