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灯
护眼

第100章 后宫

    当夜,正是掌灯时分,也到了各宫主子用晚膳的时间,宫里上到掌事太监、下到传菜宫女,一派井然有序。

    忽的听见靠近敬妃娘娘宫里的御花园边上,有小太监尖细仓皇的叫喊声:

    “救命啊!有人落水了!快来人——”

    天色渐渐暗下来了,御花园角落不常去人的湖中央,却隐隐能瞧见一个人影在奋力挣扎着。宫人大多都不会水,虽围了一圈上来,却没有一个有办法能下水救人的。

    恰好三公主的宫女焚香正随着堆云来敬妃娘娘宫中放东西,路过了这里,只听堆云急急地喊着:“小姐!那是我们小姐的声音……”

    焚香没有多想,把手里的东西往堆云手上一放,便纵身跳下了湖。

    冬天湖水冰凉,在湖中挣扎了半晌的人早已快要冻僵了。况且溺水之人最是没有理智,往往会死命地抓住手里能够抓的东西。焚香跳进湖中之后,甫一靠近落水的人,便被她紧紧抱住了。

    “籍小姐!籍小姐……您先放开!”

    焚香虽会水,可她到底一个年纪轻轻的女儿家,哪里能挣得脱用尽力气抱着她的人?

    籍巧雁早在冰冷的池子里泡了许久,也呛了不少水,此时牢牢抓着焚香的胳膊,仿佛抓着救命的稻草一般,甚至按着她的身子,自己向湖面上去。

    焚香没有办法,只能奋力带着籍巧雁向湖边游去,渐渐地,也有些体力不支了。

    待宫人将二人救起时,籍巧雁还有些神智,可焚香却早断了气。

    敬妃宫里的人听说了籍巧雁落水,忙不迭地把取来厚实的毛毯,将她牢牢裹起来带回宫里去了。众人寻太医的去寻太医,递姜汤的递姜汤,却不知原该守在自家小姐跟前的堆云,此时却在已经死去多时的焚香身边。

    三公主宫里的人听见消息,便有人来领焚香的尸身,却见堆云在她身边,哭个不住却不肯撒手。

    众人无奈,只能把她也带回了三公主宫中。

    晚膳还未传上,整个宫里便传遍了籍家小姐因着在御花园中冲撞了圣驾,一时想不开竟投了湖。好在人救回来了,只是冬日里湖水冰凉,未免落下病根,恐怕还要好好养上一段时间。

    此事传到太后宫里,一时竟让她摔了手里的茶盏。

    她一贯是个心情平和的,甚少像今日这般惊异:“籍家小姐落水,是什么时候的事情?”

    一旁的大宫女恭声回道:“是晚膳前,天色还未黑透的时候,在敬妃宫外御花园角上的池子里落的水。”

    太后不解道:“怎么旁人说,是她投的湖?”

    大宫女摇了摇头:“听说籍小姐上来的时候,还哭着要往湖里去呢,可不是她自己投的湖?籍小姐是救了上来,可下去救她的宫女,却生生被她按着,上来的时候早没气了。”

    太后的眉头缓缓地皱了起来,半晌没有言语。

    她开口的时候,问得却不再是籍巧雁了:“那个下去救人的,是谁宫里的?”

    “是三公主宫里的焚香……”

    没等太后再细问,她又娓娓道来:“原是籍小姐身边的堆云从御膳房取了两盒点心,路过三公主宫里时见着了焚香,便请她帮自己拿一些手上的东西……可两个人走着走着便走到了湖边,恰好听见籍小姐呼救的声音。焚香又恰好是个会水的,这便下去救人,再没睁开了眼。”

    太后深深叹了一口气。

    她挥了挥手,让身边的人退了下去,只闭上眼睛开始默默念诵着心经,手中的佛珠也越转越快。

    消息传到各个宫中,主子们反应不一。有幸灾乐祸的,也有看热闹不嫌事大的。鸣纱原是在皇后那里的,回道自己宫里之后,第一时间把人叫过来细细询问了一通。

    她听完下人的回复,柳眉已经竖了起来。

    鸣纱自小在宫里长大,什么手段没有见识过?她听见是籍巧雁身边的丫鬟叫了焚香过去送东西,心里便觉得有些不对了,此刻听全了这故事,不由恼道:

    “投河寻死?这场大戏做的也真是全套了!怎么不真的把她淹死!”

    回话的小宫女名唤染香,平日里与焚香最是要好不过,此时她红着眼睛,对鸣纱道:

    “我原是路上遇到了焚香的,听见了堆云说要帮忙送东西,知道她这几日身上不舒服,还想替焚香跑一趟……可谁曾想,堆云却急急忙忙地推拒了,说是就几步路的远近,不想再麻烦旁人……”

    三公主宫里就焚香一个南边来的,自小在水边长大,谁都知道她会水。这心思,也算昭然若揭了。

    鸣纱瞧见染香伤心不已,心里一时也有些泛酸:“焚香在我身边待了八年,还是小时候同你一道入的宫,甫一进来便到了我这里。”

    她轻轻拍了拍染香的肩膀,柔声道:“这件事情,我一定会给焚香讨个公道。只是焚香家里是不是还有个年岁尚小的妹妹?你去把焚香的东西收拾一下,再多备上些银钱,一道给她家送过去罢……”

    等染香下去了,又有人过来回道:“公主,籍小姐身边的丫头堆云还在咱们宫里,您可要见见?”

    鸣纱皱着眉:“她怎么在这里?”

    那宫女回道:“从焚香没了,她便一直哭个不住,也不肯离了她身边……说是想见公主。”

    鸣纱原不想见她,听了这话,又改了主意:“让她过来吧。我倒要听听,那丫头能说些什么!”

    堆云走进来的时候,鸣纱正冷着脸,端坐在偏殿中的椅子上,一言不发地看着手里的一本书。

    鸣纱生得本就尊贵,身为中宫唯一的嫡女,她自小养在皇后身边,身上沾染的也全是皇家的贵气与威严。此时分明没有说话,周身的气势却让人连大气都不敢喘一下。

    堆云先是跪了下来,恭恭敬敬地行礼道:“奴婢堆云,见过三公主。”

    鸣纱没有理她,过了半晌才把头抬起来,皱着眉问:“你在我宫里做什么?”

    堆云咬着下唇,眼里早已泛起了泪,只向鸣纱磕头道:“求三公主救命……”

    鸣纱冷笑,原本艳丽非凡的丹凤眼,也投射出冷厉的光来:

    “你害了我宫里人的性命,却来求我救你?好没有道理!”

    堆云跪在地上哭个不住,只能用无助的眼神看着鸣纱,口中连一句辩解的话都说不出。

    鸣纱自幼见惯了女人哭的模样。

    后宫之中数不尽的女子,或是博取同情,让人看了我见犹怜的假哭,或是真正绝望、歇斯底里的痛哭,再或是无痛呻yín,瞧见花儿谢了、绿草枯了便垂两滴眼泪——旁人不知道,她最不耐的便是瞧见别人哭。

    尤其是这般害了旁人,还要装作一副受害者的模样,来到她跟前可怜兮兮地哭上一通。

    她莫不是觉得,哭得凄惨些,便能抵去焚香一条活生生的命罢?

    堆云原不是存了心思害人的,只是她太胆小,不敢不听自家小姐的话。可及至真的出了人命,这才慌了神,越发不知该如何是好了。

    鸣纱不耐道:“籍巧雁出了这事,你必是脱不了干系的,恐怕也只有个撵出籍府的下场。若是你家小姐狠心些,只怕让人乱棍把你打死,既封了口,又解了气……你若想我救你,单单在我跟前哭,有用么?”

    堆云心里害怕:“三公主,奴婢愿意把一切都说出来,求三公主救命……”

    鸣纱冷笑:“有什么好说的?不就是你家主子让你寻个会水的宫人,还必须得是宫女,在约定好了的时间带她走到御花园的湖边上去,恰巧救起一心投死的籍府小姐?”

    她脸上带着漠然的神情,冷冷道:“这是我见得多了,旁人说个开头,结尾我便能猜个一点不差。”

    堆云见她猜的同小姐吩咐她的内容果然没有一点差别,不由终于绝望,瘫软在地上,口中还喃喃着:“我不是故意的……小姐只说了她在湖边上,不会出事的……谁曾想,谁曾想竟害了焚香的命……”

    她眼里聚起大颗大颗的泪滴,一边摇头,一边哭着:“是我对不住焚香,只盼她莫要怪我……”

    鸣纱定定地看着冰凉的地上满是愧疚的丫头,原本不打算理会她的死活,却不知这丫鬟说的哪一句,让她心中稍稍有些不忍了。

    这念头甫一升起,鸣纱不由在心中嘲笑自己——这吃人的后宫里,她自小便知道只要行错一步,便能成为他人博弈的牺牲品。如今竟还有心思去同情旁人了?

    虽是这般想着,鸣纱到底是开口了:“你若想活,我倒有个主意。只是看你肯不肯了。”

    堆云抬起头来,双目中闪现出希冀的光。

    “焚香是五岁入的宫,却一直挂念着家里。我原打算这两年便放她出宫,回家照顾父母的,可谁曾想出了这种事情……”鸣纱顿了顿,看向面前同焚香年岁差不多的丫头。

    “焚香家里也挂念着她,如今好好的女儿没了,指不定怎么难受。”

    话说到这个份上,堆云自然是明白了。

    她眼底又浮起了泪意,看着鸣纱,哭出来:“三公主……”

    鸣纱原以为她哭是不愿意,没曾想却听到这个丫头说:“多谢三公主大恩大德!这样的出路,是我一辈子都想不到的好事……若是可以,我愿代替焚香,将她的父亲母亲当做自己亲生父母来奉养。”

    鸣纱奇道:“这人都是削尖了脑袋往上走,多少人指着钻到宫里来,再不济便在大户人家当个丫头,也好过在农家吃苦受累,一年指望不上什么收成。怎么你倒看着愿意去受苦?”

    堆云摇头:“奴婢原是家里败落了,被卖到籍府上去的,也不愿入宫……宫里的荣华富贵,大户人家的安逸享乐,都不是我想要的生活。若是有平凡的人家愿意拿我当亲女儿疼,吃些苦受些累,又有什么呢?”

    听她这话,鸣纱一时间又想起了她的主子,那个为了往上爬不择手段的籍巧雁,不由心中暗叹。

    这重重宫墙之下,华丽光鲜外表之中,多少人想拼命逃离,籍巧雁却偏偏要一头扎进来,就是不知她入了宫之后,见到那重重污秽和无数的欺瞒、利用,会不会后悔了。

    鸣纱又对堆云道:“我同意帮你,却不是没有条件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