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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 手相风波

    云龙一觉醒来,首先映入眼帘的为一张怜爱万分的面容,是母亲,母亲一直就坐在他的床沿边看着他,看着他那业已长成大人的脸:鼻直口正,眉眼犷而秀;唇上一抹淡淡的茸胡,颏下几缕散散的软须;额头净亮,发丝乌黑。睡相酣甜,安详得有如静雕。直叫常氏看得满心里有说不出的疼爱。她见云龙睁开眼,便用母亲那特有的柔声说:“饿了啵?再躺会儿,妈做饭去。”云龙孩子般点点头,口中轻唤一声:“妈。”叫得她游游丝丝的牵心动肝,熨贴儿般舒暖。遂起身,掖了掖儿子的被角,去了厨房。

    云龙复合上眼。

    这一夜,黑甜一觉。云龙觉得,没有比在母亲身畔睡得更塌实的了,什么也不用想,什么也不用问,更不用担心什么, 顾虑什么。是啊,儿子再大,也是母亲跟前的孩!他清楚地记得昨晚饭桌上的情形,也清楚地记得饭后父母和弟妹为他清扫西屋、铺床垫褥……其后,母亲就一直这样坐着呵,坐在床沿上,两手袖拢,和躺在床上的他嘁嘁切切,一会儿东一会儿西的说着话儿。至于自己啥时候睡着的,母亲啥时候离开的,全无所知,但可以肯定的,夜确是很深了。

    他从母亲的口中得知,全家之所以搬到这儿来,就是因为粮管所的家属大院实在没法住下去了。为了盖起这四间地皮的平房,父亲整整瘦了二十斤,而欠下的债直到去年才还清。正因如此,家中未曾添置任何新家俱,全是原先旧有的,就连之前的沙发因散架难拚,也只得劈作木柴,作引炉之用了。

    打他出走后,全家人穷尽办法找了月余,直至精疲力竭,心灰意冷。父亲在家足足沉默了一星期,毅然辞掉了公职,投注股金,承包了镇上那不景气的挂面厂。从此父亲白日黑夜,没钟没点,拚命地干。挂面厂终于日渐起色,一天比一天红火,可父亲的身体——以前可从未听说父亲的身体有过什么不适呵!——也就这四年里,因长期劳累,父亲的膝关节一到阴雨天就钻心地疼,虽然看了医生,可就是不凑功;再就是父亲的胃,饭不择时而落下的病,如今天天得靠胃药来支撑;还有,父亲的血压偏高,夜里常常睡不好觉……父亲啊,家中的擎天柱!再苦再累也硬挺着脊梁顶的父亲,儿欠你的太多太多……

    为了弟妹,也为了不让父亲分心,母亲也早早地从镇上的供销社内退了。柴米油盐,缝补浆洗,里里外外,全靠着她那一副肩、两只手!“终于熬过来了。”昨晚母亲泪眼含花地感叹说,那番知足感,那种惬意却是难以用言语描述的。“二子快毕业了,马上就能给家里减轻负担了。三儿也考上了高中。如今,你也回来了,我和你爸也不用整天的悬心吊胆了。”母亲说到最后话语就哽咽了,听得他鼻子也一酸一酸的。二子上的是镇南的职校,在那上的孩子都不用功。他在饭桌上听二弟说,职校只不过教些果树栽培之类的课程,没有学生感兴趣,普遍的想法就是混过两年,换取一张职高文凭而已。二子闲常就跑去镇西的什么武馆,——说是河南来的姓段的武师做教练——捶炼捶炼筋骨,母亲怕他惹事,想拦却又拦不住。也只有云蕾最省心,上的是县里的一中,只是离家远,须住校。

    云龙稍略调神,梳理了一下思绪,遂起身穿衣,出得门来。此时白日高升,雪亮耀眼,天却更觉寒冷。盥洗、吃饭,已是十点光景。而父亲早去了厂里,二子不见踪影,妹妹乖觉,偎炉看书。唯他起得最迟。

    饭后,母亲同他打着商量:“早起你爸就叫从厂里带袋挂面回来,免得节跟前亲戚上门没个回礼,面上不好看。二子吧又不在,你看能不能和三儿去一趟?”云龙巴不得能帮父母多做一些事,以减轻他的罪赎感。立马重梳了头,尽将散发束收,扎裹好。穿戴起父亲的黄大衣、旧军帽。云蕾笑了,说:“现在的乡下老农也很少这样打扮了。”母亲看了,也道:“换身吧,二子有件呢子大衣,挂在柜里,我给找去。”“妈,不用了。”云龙爽性放下帽耳,“这样挺好。”遂推着单车和云蕾出了门。其实,云龙并非怕冷。他身上的衣裤看似单薄,夹里却是山中的细棉压制,轻且暖,更有云涓在内缀缝了火龙衬面,足抗大寒。他怕的是,发型衣饰太过扎眼,故如此妆扮。

    按说,这青坪镇原本不大,又离四遭县城较远,自古交通不便,滞塞落后。不想三年前自县上派来一位,镇长兼作书记,名唤秦永涵。秦书记一上任就烧了三把火,治理整顿了镇上的人事制度,改善了投资环境,又重新规划了小镇的旧有框架,设计并构筑了小城镇蓝图。也是天助人愿,新有省道、国道穿境而过。由是青坪镇得以迅猛发展。周边邻近乡镇,也渐以青坪镇为轴,每遇农历月份的□2、□4、□6、□9逢集日,则凑辐而至。是以青坪镇更见繁荣。

    云龙推着自行车跟着云蕾走在街上,但见人头攒动,摩肩接踵;财丰物阜,买卖兴隆,不由得叹道:“几年未归,想不到竟这般繁盛!”云蕾道:“要不是这场雪,还要热闹呢。"一路穿行,兄妹二人来到挂面厂。

    挂面厂就在黑水河桥下的一座院落里,占地不大,座北朝南。临街二层楼,楼下大门西侧为挂面厂的销售门市,东侧则租给他人作油坊经营。云龙昨晚打此经过,却不知父亲就在里面。现在跟着云蕾进了大门,直走到后院,才听到那机器声响。

    在一间标有“厂长办公室"的耳房里,他们找到了父亲。父亲正和一人拨打着算盘对帐。云龙看屋里,为一桌、一椅、一床,另有一长条椅对床而放,別无他物,极是简陋。与父亲对帐的那个人云蕾称他“陈叔”,约摸五十岁年纪,瘦瘦的个儿,他盯着云龙相了一阵,问方井浚:“方厂长,这就是你大孩?”方井浚说是,遂叫云龙见过。陈叔对方井浚赞道:“这孩子长得好!虎骨龙气,要么隐而不出,出即搅动风云。”令云龙伸左手,仔细斟看了一番,说道:“光看手形,绵而有力,背起丘峰,明显的有福之相;从生命线来看,一纹走底,应有百岁之寿,这条,就没几人能比;只是事业线不是那么明晰,讲实话,官运不好,这个,不如你家二孑云英,他可是一块当官的好料,以后官做得不会小;但是智慧线相当漂亮,足以弥补缺陷,能够随心所欲,自由自在,过的是神仙一类的日子;感情线,嗯,也相当不错,应有一儿二女,相属好命。”陈叔如此一本正经,说得爷仨半信半疑。方井浚道:“小龙这几年在外头受了不少罪,以后能安安生生的过好日子就成,别的不求。”陈叔道:“磨练出来的孩子更有出息!方厂长,您就情管放心吧。”知道他们有事,寻个借口就出了屋。

    云龙问云蕾:“陈叔爱给人看相?”

    云蕾小声道:“陈叔说他家有祖传的相书,平时给不少人看过相,有人说挺准的,也有人不信,说他算来看去的,自家都没看准……”

    “別乱说!”方井浚脸一沉。云蕾做个鬼脸,不再吱声。

    父子俩将早已备好的挂面分两下架上自行车绑缚。这时,厂房的门口和窗户上挤满了人头,都伸长脖儿朝这边张望。云龙知道他们看稀奇,并不理会,待绑缚好,蹬开了车撑。方井浚拍了拍,确信绑实了,遂腾出手,从衣兜里抻出一张百元钞票,递给云龙:“赶逢集,和你妹妹上街转转玩玩,随便买点东西。”云龙推阻不要,却被云蕾一把抢过:“我替大哥先保管着。”方井浚眼一瞅:“待会儿给你大哥,你別乱花!”“知道了。”兄妹二人一掌一扶,推着单车就出了厂门。

    路上,云龙又问起陈叔,云蕾才接着介绍说:“他叫陈士会,给咱爸当会计,闲空也帮着料理厂务,人挺好的。就是有个缺点,好卖弄,人找他看相,他从不推辞,要是谁夸他相得准,他就越发得意。前两年,他儿子搞对象,经他看过,就说儿媳命相好,兴家旺夫。娶进门不久,儿媳变了脸,三天两头逼他儿子要钱,常闹得举家不安。后来,他闺女找婆家,他又说男的一脸苦像,命里犯穷,硬给拆散了。等又看上一个,老头相中了,说是宽面鼻直有官样。不想那人是外乡的一个流氓,害他闺女怀了孕,人也没了影儿。人家都拿他当笑话讲,所以也有许多人不信。”

    云龙笑道:“怪道我这薄福相竟给他说成有福的了。”

    云蕾道:“木匠家找不出好凳来,算命的也只会给別人算。大哥,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