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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二章 授业非传道

    这鬼鬼祟祟的小子,正是白天在青龙坊的医馆里的那个小家伙。吕答应本来听着这声音熟悉,刚刚要安静下来,就瞧见了那几具黑暗中躺着的尸体,一时间又想要大叫起来,眼神惊慌,带着一丝难以置信和对天生对消亡生命的敬畏。

    时若闻也深知一个半大孩子见着尸体会是什么心情,一边死死捂住吕答应的嘴,一边费力安抚他,只是这几具尸首死状实在不好看。吕答应慌乱地指了指尸体,又看向时若闻,又指了指尸体,两行眼泪从眼角留下来。时若闻生怕前堂那个煞星听见,到时候耽误办事,还连累这孩子性命,当即死死捂住吕答应的嘴,抱起他翻出院墙,顺着墙根小跑到一处深巷,停下想了想,觉得还是得要跑出布政坊。

    低头看一眼还没缓过神的吕答应,时若闻叹一口气,纵身一跃,借着墙面飞上屋顶,接着足下生风,飞跃至半空,冒险使凌空踏虚的功夫,如同鹰扬一般,飞往远处。只是这功夫本就耗费内力,何况还抱着个累赘。不过吕答应此时倒是不吵不哭,而是死死抱住时若闻的胳膊,稚嫩眼神之中满是惊讶地望着下边的长安城。

    从高处看长安城,自然是和平常不同的。吕答应自小在客栈长大,所见到的无非是家长里短、洗碗打杂、残羹冷炙,逢年过节或许有件七成新的衣裳,还能攒起客人给的零碎银子,往附近的西市里买些奇巧的小玩意。在他数十年的生活里,有过最大的喜悦,就是花七个铜板从西域客商哪里,买了一只木制的小骆驼,驼峰是可以拆下来的,只可惜被陈家的胖子踩扁了。

    此时见着脚下一闪而过的各式熟悉建筑,吕答应在心里悄悄地归着号:那个最大的有回廊、带池子的,是吴大人的宅子,我去他家送过菜;吴大人家旁边的是陈皮巷;那处是老乞丐分自己半块饼的地方,当时自己的饭钱被扣掉了。旋即又想到:“这位大人的才叫轻功,我白天的最多是乱跑乱跳吧。”

    时若闻冒险飞出了布政坊,不敢在长安城守军的床弩下边嘚瑟,当即寻了一处安全地方躲起来。此时吕答应也不慌乱不哭闹了,只是呆呆地回想着刚才的景色。时若闻仔细扫视左右,确认安全后,看着有点出神的吕答应,一时想训斥,却又感觉有些发昏,眼前这个有些瘦弱的小男孩,仿佛变成了二十几年前的自己。

    他知道这是幻觉,掌心内力微动,便瞬间清醒过来,只是眼神之中不自觉少了几分严厉。时若闻半蹲在吕答应身前,看着他的眼睛问道:“你去客栈做什么?”

    吕答应回过神来,下意识答道:“因为我住哪儿啊。”话音刚落,他马上意识到,客栈死人了,已经不能再住了,眼前又出现肥掌柜那幅死状,脸上的肥肉仿佛堆在地上一样。他心里告诉自己要冷静,要冷静,接着补充道:“我本来是要回去拿东西的……我不能回去做事了,肥掌柜看到我一天都不在,会扣我的饭钱的,我会饿死的。”

    谈及此处,心中不免又涌起恨意,害怕的意思也就轻了不少。

    时若闻摸了摸他的头,语气不自觉变得温和,缓缓道:“客栈已经回不去了,有个坏蛋杀了人,你也看到了。他们很残忍,而且不择手段。”

    “是教我轻功那个客人做的吗?”

    “不是,是另一些人。你为什么会这么问?”

    “白天掌柜的因为我多给了一杯酒,背后骂他来着。”吕答应低头想了想,又补充道“而且掌柜的不是好人。鱼肉百姓,作威作福。”其实他都不知道鱼肉百姓是什么意思,只知道教书的张先生用来骂人。

    “你觉得,不是好人就该死吗?”时若闻追问道。

    “我也不知道。”大概是时若闻语气稍稍温和,吕答应没有那么害怕了,讲话也大胆一些“但是肥掌柜不是好人,还能吃的那么胖。以前陈皮巷里有个老乞丐,自己吃不饱还要分半块饼给我呢。张夫子说善有善报,恶有恶报。可肥掌柜没有被人惩罚也就算了。凭什么老乞丐做好事,最后只有我和青子两个人记得他,恶有恶报我没有见到,可是善有善报难道是假的吗?”

    是啊,凭什么呢?凭什么世上皆知罚恶,不知尚善呢?时若闻一时难以回答这个半大孩童的问题,他是西域都护府的治安官、关外第一神捕、巡捕司三大知事捕头之一,但他回答不了这个问题。

    他眼前似乎又出现一幅画面,一个十五岁的少年问他的救命恩人:“周先生,为什么这些人要送这么厚的礼给你?”

    一个醇厚声音笑着解释道:“因为我替他们惩治了坏人。若闻,你要记住,惩恶即扬善。”

    少年点点头,从此记在心中。

    时若闻回过神来,想对眼前这个少年说同样的话,想告诉他惩恶即扬善,但是时若闻并没有讲出来。周先生和他的路真的正确吗?还是说要该有些其他法子?

    他背着手,就像当初的周庭一样,轻轻答道:“这个问题,你想不想自己去找答案?你想不想像刚刚那样,再从高处看一次江湖?”

    吕答应一时怔住了,他想点头,但又觉得江湖不是自己的去处,他这样的小杂役,难道不应该混到长大,娶个能生养的老婆,然后生下几个儿女,为儿女操劳一生后,埋在东郊的便宜坟地上吗?在天上飞,那是高手才能做得事情吧。

    时若闻见他迟疑,笑着道:“你记得那个客人吗?他叫关漠,是天下一等一的高手。”

    吕答应用力点了点头,带着一丝崇敬对时若闻道:“你也是高手。你刚刚在飞。”时若闻笑着摇摇头,并不回答,而是起身看向远处。

    他忽然想到:长安已经变得太多了,他回来三年都没有认清;如今长安不安,乱象只会越来越多,他还要查下去吗?他不免悲观地想:查到最后又改变不了什么,再搭上一条命也就罢了,但有些东西,要替周大人传下去。

    时若闻低头看着吕答应,语气温和:“我不是高手,我只是个捕快。不过,如果你是高手,你会怎么办?”

    “我如果是高手,先吃饱喝足赚大钱,再变成财主,然后把身上的钱都散给穷人。”

    “你不怕饿死么?”

    “高手怎么会饿死。”

    时若闻笑了笑,心中已经有了打算,笑着道:“你愿不愿意做我徒弟?”

    少年也听过江湖种种故事,也曾向往过,此时心头一热,不再迟疑,当即跪倒在地。只是这跪倒磕头的姿势,怎么瞧怎么像求饶的样子。时若闻拿过刀剑,没拿过戒尺,此时倒也不慌乱,正色道:“吕答应,我要你记住三件事。第一件,世上种种苦怨多是咎由自取,我要你遇事不可莽撞,三思而后行;第二件,世上诸多恶事,多是时运所致,但我要你除恶勿尽,不可手软;第三件,我要你立誓,遇上捕快,只可伤,不可杀,你这一辈子,也不能做公门的捕快。”

    吕答应听明白第一件,却不明白第二件,又觉得第三件和第二件隐约冲突,但时若闻面色严肃,仿若庙里的神像般庄严,他亦不敢多问,当即严肃道:“徒儿谨遵师命。若有违背,天打”

    “行了,不必讲什么戏文里的话。”时若闻打断他的话,继续道:“我知道你不明白,也不说些什么你日后自然就懂的屁话,我只问你记住没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