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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一章 城楼与儒生

    燕北知自幼习武,是兵部自行组建的北军一脉。这一脉着实有些尴尬,兵部有心建立江湖门派式的传承,却又屡次被朝中文官诟病。况且江湖那种师长相承的派系,在军中建立起来难度不小。倒不是朝廷缺武功秘籍,这些年巡捕司破案缴获的秘籍无数,朝廷自家也有些武林高手,巡捕司一座藏有秘籍无数的明德楼据说就在国子监不知何处。

    真正阻碍兵部行事的,是军中士卒的资质,并非是筋骨低劣到无可救药,而是他们既不识文也不认字,如何听得进去百家圣人言?医家的路子已经是最简单的,但十二正经、奇经八脉、五脏五行这些,就需得学点什么才行了。更不用说素来以繁琐晦涩为难世人的阴阳家与道家。

    早年有兵部大将曾试图在军中推行国子监那一套,可惜文武之别实在形同水火,况且进到军中的大多都是疾苦百姓,哪里起得了这份心,偶尔有几个聪慧些的,却也少不了在战场上生死搏杀,留得下来的没有多少。

    故而太祖年间,兵部设立将原先的“北游军”中挑选一支精锐,由当时的礼部尚书宋清明与兵部尚书姚清镜牵头,在国子监设立一处别馆,也不起名,就叫北游军。

    这一支在国子监一众文人眼中实在是个稀奇玩意。素来以“因材施教”为不二纲领的国子监,可算是领教了当初孔圣人对仲由、冉求的教诲。这一众北游军的士卒,个个都是立军令状,在这别馆中学文练武,一刻不敢松懈。此举成效有限,但总算摸索出一条路子。后来兵部又根据太祖所遗留“军校”一书,将这处别馆扩建,从朝廷官员子女中挑选学生入内,学兵法谋略。但纸上得来,终归是太过肤浅,教出来的学生最早被给予厚望,有一个甚至出了国子监就被赐予果毅都尉的位子。后来,战国赵括旧事重演,此后的所有学生都不得直接授予六品以上官职。

    不过燕北知是个少有的例外,或者说钻了禁军编制的漏子,从北游军中出来便做了禁军“惊烟”一营的统领,后来原先的禁军总统领被刺杀身亡,他便拿过了那柄名为“无衣”的长剑,统领禁军,也算少年英杰了。

    只是这位燕统领今日的神色可没有半点意气风发,站在睚眦石像下,一身明光铠没有半点光明之意,反倒有些阴气沉沉的。

    “来者不善?”

    时若闻远远看着燕北知冷漠神色,倒也不害怕,反倒有些想笑。这位燕大人不会还在为昨天的事情恼怒吧?这可难得,时若闻在长安见的高官不少,个个都和气融融,唾面自干,燕北知大小是个从四品,莫非还没脱了纨绔性子?

    时若闻不紧不慢,上前笑着拱手道:“燕统领,今日这铠甲比昨日那衣裳好多了。”

    这话就有些赤裸裸的讽刺意味了,燕北知脸色一沉,冷冷道:“多谢时大人指点,在下受用无穷,感激不尽。”

    这感激不尽四个字倒是恨不得把牙咬碎了。

    时若闻和魏远书搭伙破案久了,不自觉也沾染上他的恶劣性子,笑着道:“好说好说,是燕大人学的快,在下只是做了一些小小的提醒。”

    燕北知深吸一口气,侧身做个请入的姿势,闷声道:“时大人,请吧。”

    时若闻笑着点点头,指了指腰间的横刀,笑问道:“那这刀,我可否带上?”

    “时大人大可自便,无须问我。”

    时若闻背着后,不紧不慢走进那座宽阔营地。

    营地中正是晨练时分,宽阔演武场上,禁军不佩甲不持械,都赤裸着上身,在营地中打磨筋骨。这套传承自太祖的练兵之法素来被兵家推崇,禁军自然不能例外。事实上,禁军的兵马阵法甚至都不如打磨筋骨来的多,有人推测是皇上有意早就一批武林高手,不过时若闻可瞧不出来这些禁军有什么武艺非凡,最多是为练外功打下基础罢了。

    这倒也是当今军伍的惯行法子。外功只需打磨筋骨,只要火候到了,也无所谓什么资质高下,七情谷历年都会将过往的炼体之法筛选旁注,发放江湖,这么多年,江湖间流传的炼体并不少,大多简练方便。禁军和一应军队练的自然不是金钟罩铁布衫一类的世俗功法,而是更为适宜军伍阵法的一套。如今江湖势大,军伍若是要对抗武林高手,要么铁马长槊,要么摆阵排兵,虽说对顶尖那几个的威慑有限,但那自有巡捕司操心。

    说道底,时势使然,远离北漠边关的队伍,对手不是别人,正是来去如风的江湖高手。

    时若闻在西域都护府也见识过这种练兵的法子,对此不算熟悉,事实上,他还做过乌垒城里的护卫军教头。

    想起西域那些将士,时若闻不免有些怀念,笑着问道:“这些禁卫,是第几练了?”

    燕北知一愣,似乎没想到时若闻还知晓这些,一板一眼回道:“第二练。”

    时若闻也没多问其他,绕着演武场转了一周,露出赞许之色。这些禁卫军并非是酒囊饭袋,有不少炼体已然有所成效,观其体态精气,已经称得上一流外功高手。时若闻不经意看一眼远处营房大门,心中估算一下若是自己反手宰了燕北知,有多大几率逃离这处。

    只是演武场偏侧几尊床弩不免然他有些啧舌。床弩并非什么稀奇物件,但这几张床弩单就弩箭便是漆了朱紫与金黄二色的,这种规格尊称“龙脊”,俗称“杀无赦”,在兵部制定的鳞甲、黑云、龙脊、逆鳞四种床弩弩箭制式中列第二等,这一支弩箭的造价便抵得上一位江南道县令一年的俸禄,无怪乎户部年年嚷嚷着要削减兵部开支。

    时若闻不免多看两眼这弩箭,燕北知露出一丝自豪神色,难得主动开口道:“这是工部特制的龙脊弩箭,不同于边关,这里的弩箭是针对江湖高手,力求以极快速度破除罡气,称得上转瞬即至。时大人见多识广,想必是见过这种弩箭的威力。江湖高手再高,也抵不过弩箭齐射。”

    时若闻笑着点点头,这倒不是他认同,而是懒得争辩罢了。这位燕大人此言并非针对他,而是当今朝廷与军伍将士主张的器械论:江湖高手也是血肉之躯,过往军伍弱在个体,但当今胜在阵法与器械,尤其工部屡次改良弩箭,当今兵卒已然不可与百年之祸时的孱弱同日而语。

    这倒也不是没道理,百年之祸时各地割据,中原南北先后有大小近百人称帝,生死尚在一瞬,哪里会有什么帝王顾得上练兵,非不愿,实不能。当今国力强盛,一支弩箭只需工部数日之功,一个成名高手可得十余年打磨,这笔账这样算,还真是赚大了。

    可惜,时若闻见过的风沙实在太多,这种近乎盲目乐观的账本,当中症结不要太多。江湖高手讲气度的,或许和你正面打,正要无耻起来,日行千里逃窜别处,你军伍行军粮草辎重真耗起来,说不定就是国力亏损的大祸。

    说到底,耗不起三字,才是当今江湖的底气,寻常高手或许还会被这笨重床弩针对,至于那些顶尖高手,要么神龙见首不见尾,让朝廷无力针对,要么踏踏实实做顺民,否则举国之力,让你寝食难安,简直易如反掌。

    别的不说,建国早年有位江湖豪侠,自恃武艺非凡,艺高人胆大,偏偏不愿大隐于市,就那么堂而皇之娶妻生子,滋事作乱,他倒是轻松,那会巡捕司也没空查他,可碧落楼轻松查出他家族底细,一个一个上门拜访,朝廷还下令,有提供衣食住行给他的,以谋反论处,诛九族。最后逼得他在哀牢山自尽。

    不过这些话时若闻也只是心中想想,自然不会折了燕北知的面子,更不敢在这大内里贬低朝廷的诸位大人,故而也只是笑着点点头罢了。

    燕北知腰杆挺直几分。时若闻好奇道:“此处是龙脊,那城头应当是第三等的黑云喽?”

    燕北知点点头,沉吟片刻,朝城头一指,沉声道:“依照规矩,应当请时大人上城楼一观。”

    时若闻看一眼操练正忙的禁卫军,笑着道:“这里不需有人看着?”

    燕北知对此话颇为不屑,“我禁军皆是精锐,练军之时也无须时刻监督,否则与江湖悍匪有何差别。”

    时若闻没理会他的嘲讽之意,笑着点点头。“那便请燕统领带路吧。”

    燕北知径直转身,大步向前,只不过步伐未免太大,时若闻一时觉得有些好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