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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 恍然亦惶然

    时若闻这边,说起来则有些难为情,他回长安三年之久,也没有多出门,查案亦有小魏,因此,此次去尚不熟悉的瀚海医馆,竟迷路了。

    迷路了。堂堂巡捕司三大执事捕头之一,御赐腰牌在身,官服之上绣着镇邪的狴犴,走出门去,烈日当空,一时迷茫。自巡捕司所在安德坊,去往瀚海医馆所在丰安坊的繁华街道上,时若闻在大漠里锻炼出来的直觉不太好使,他知道瀚海医馆在西北处,只是走着走着,拐了几处,才发现自己站在一处挂着“昌乐坊第一酒家”的旗子下。

    他也并非全是迷路,只是不知为何,有些印象总是对不起来。走几步,才发觉自己面前没有记忆中应有的糕点小贩,他记得那个小贩是招风耳,挺滑稽的;再走半刻钟,瞧着眼前一间挂着“百文斋”招牌的书屋,一时又糊涂了,百文斋不是在城北吗,那里还有固原居的包子,长安一绝啊。

    他摇了摇头,发觉周围的人瞧着他的眼光都不一样了,带着一些奇怪的色彩,但再眨眨眼,人又散了。时若闻一时恍惚,眯着眼瞧了瞧天上的太阳,决心找个人问问路。

    他看了看那书屋,他记得周大人说过,若是找不到路,就问问读书人,于是他迈步走向那间还不算小的书店,却瞧见一个熟人。

    “时捕头?”说话的是个年轻姑娘,音色清婉,穿一身翠黄色的对襟襦裙,腰间别个药囊和一把短剑,虽算不得雪肤花貌,也是面若桃夭,时若闻瞧着她也是怔了怔,好奇道:“明竹?你怎的在这儿?”

    那姑娘正是魏明竹,她刚出店门,就见到时若闻面露迷惘之色,似是在找寻什么东西,便上前打个招呼,谁知时若闻反倒问起她来了,她指着身后的店铺回道:“我出来买几本书,过些日子可能要用得着。”

    时若闻却见她手上并无什么书籍,笑着问道:“可是此处没有?我倒是知道一处,和这儿一样,也叫百文斋,那里的掌柜姓许,我认识的,书很全。”他素来不多言笑,此时倒忽然健谈起来。魏明竹露出疑惑神情,反问道:“什么百文斋,此处是快意书阁,时捕头你怎么了?”

    时若闻皱了皱眉,再望向那匾额,却不是规规矩矩的正楷所写“百文斋”,而是潦草地写着“快意书阁”四个字,他皱着眉想,想不通,魏明竹道:“时捕头,你本来是要去哪?我见你像是在找路的样子。”

    时若闻有些垂头丧气地回道:“我本是要去瀚海医馆找楚大夫,只是不知怎么,总是绕错路。”说完,轻轻敲了两下自己的额头,魏明竹倒是没见过时若闻这幅样子,平日时若闻只要身着官服,便是以律待人,颇有些喜怒不形于色,此时却有点像魏远书了,她心想:这样子许是病了,听楚师叔说,时捕头有旧疾,去瀚海医馆或是要取药之类。于是开口道:“我正巧也要去瀚海医馆,问问诸位师叔有没有我想要的书,时捕头,不如一起吧。”

    只是时若闻仍然有些迷糊,迟钝地点了点头,感激道:“那就多谢明竹姑娘了,还想请问明竹姑娘要找什么书?”

    魏明竹心想:时捕头病的不轻,这种寒暄一类我还没有听过呢。她自幼学医,倒也看不出时若闻有什么性命攸关的问题,此时也不担心,回道:“是一些剑术或药理的书。”

    时若闻哦了一声,却不问下去了,正色道:“那就请明竹姑娘带路吧。”

    前言不搭后语,魏明竹只觉时若闻大概是病的不轻了,指了指方向道:“那时捕头就随我走吧,这段路不远,走着可累呐。”时若闻却突然严肃起来,说道:“明竹姑娘此言差矣,周大人说过,天下诸多事,不因成而喜,不以败而亡,但求无愧于心矣。”话语间倒是语重心长,只是这话虽说的对,用在此处,是不是不太恰当?

    魏明竹一时语塞,竟不知该如何回话,除却腹诽一句病情加重,只好回道:“时捕头说的对。”时若闻倒像是没听出魏明竹话语里的无奈,颇为满意的点了点头道:“知道就好,走吧。”这言行与平日的时捕头大不相同,若非时若闻与魏明竹还算是熟识,魏明竹简直要怀疑是不是自己哥哥戴了一张极好的面具,来捉弄自己。

    她指了个方向,两人并肩走在长安街上,时若闻有些老态,却也只是面容上有些饱经世事留下的痕迹,而魏明竹下个月才满十五岁,正是及笄之年,两人倒像是一对父女了,时若闻瞧了一眼魏明竹,略带悲伤道:“我当年若是娶了她,孩子应该比你还大两岁。”

    完了,时捕头居然讲自己过往的事情了。魏明竹觉得自己可能估错了时捕头的病情,一时慌乱,话从口出:“那为何没有呢?”话一出口,便隐约觉得祸从口出,好在时若闻此时恍恍惚惚,像是没有听到,仍旧在街上走着,魏明竹暗呼幸好之余,脚步不由得加快。

    时若闻却又道:“明竹姑娘,你可曾去过大漠?若是你有幸或不幸去了,切记不要轻信他人,亦要知道,这风沙之中,性命的脆弱珍贵。大漠之中,有猛兽毒蝎,沙暴地陷,人心鬼蜮,孩儿,不可,你莫要去大漠,你要守着你娘亲,代我守着她。”讲着讲着,声音越发低沉,似乎是将魏明竹瞧作了自己那不知是否存活的孩子。

    魏明竹一时有些同情他,她虽年幼但见过不少病人,只是时捕头却不像外伤,倒像是心病,听上去还有一段失之交臂的恋情?魏明竹咬了咬嘴唇,觉着不能让时捕头这样说下去,他平日不多话也不想讲,此时却说了不少,若是清醒过来,定会后悔。她心思微动,想到所学医术之中有些法子,虽是针灸法,但七情谷自有替代的法子,虽然效果短些,但到瀚海医馆应该是够了。

    她想到这处,也不手软,一边随意附和几句,一边仔细找时若闻的天柱、大抒两个穴位,好在时若闻官服合身,也不难找。魏明竹找准穴位,从药囊间取出一粒朱红色丹药服下,凝神屏气,剑指那两处穴位,缓缓刺下。时若闻正讲着话,忽然感觉头部的沉重减轻不少,眩晕之感亦削弱大半,却也没全数消去,只是清醒不少,唯独先前所讲话的事情混混沌沌,转头问道:“明竹姑娘,我们多久能到?”言语之中已然有了几分原来的语气。

    魏明竹见他总算严肃几分,也是悄然松了一口气,心道一声自己医术了得,笑着回道:“还有一段路程,再有约莫三四条街。”时若闻点了点头,沉默不语,神色平淡。

    这一条街颇为繁华,人来人往,街边几棵古树绿意盎然,撑起难得一片阴凉,只是此刻时若闻又不讲话了,魏明竹竟觉得有些无聊,她少年心性,最是好动,走着走着,转眼想起一个话题,开口问道:“时捕头,你和哥哥第一次相见是在哪儿?我听他说不是在巡捕司里。”

    时若闻嗯了一声,反问道:“小魏不曾和你将这些事情吗?”魏明竹撇了撇嘴,颇有不满地说道:“我常在谷里学医治病,回来长安城他又忙着做事,偶尔闲下来也是在外边疯玩,很少和我提起这些事情。”时若闻实则因方才混混沌沌,有些出神,觉得自己似乎讲了些什么不该说的话,只是却一时不知怎么问,只是一时觉得明竹有些亲切。其实是他方才将魏明竹当做自己臆想中的亲人,讲了一通,虽不多,却也起了作用。

    时若闻仔细想了想三年前,印象也不算模糊,也颇有感慨,说道:“我和小魏初次相见确实不在巡捕司,而是在长安城外的秦客观。”

    魏明竹眼神一亮,追问道:“然后呢,当时哥哥在做什么?我听别人说他在秦客观缉拿犯人。”时若闻闻言一怔,听起来魏明竹知道的还真不多,是小魏不想说吗?时若闻想了想,说道:“当时我刚从关外回京赴职,入京的路上经过秦客观,想要避一夜雨。秦客观是一座废弃小道观,我进去时小魏正在里面生火。”

    “那犯人呢?”

    “犯人还没到。”

    “还没到?”

    时若闻解释道:“小魏当时拿了犯人一件极重要的物件,约他在秦客观见面。我去时,犯人还没到,小魏险些以为我是那强盗,拔剑便刺,我以为他是西域追来的仇家,只是却好奇,为何只是一个人来?于是便诈他,说他以多欺少,算不得什么好汉。小魏也以为我是说他带了其他捕快,便回道‘巡捕司捉拿你这等小贼,何须以多欺少。’”

    “哈哈,那你们也是不打不相识喽?”魏明竹弯眉笑着道。

    时若闻亦是笑了笑,似是怀念,道:“我与他互相亮了牌子,他竟知道我,说他父亲魏西云魏大人常提起我,还比划了几招秋声赋的剑法,我在魏大人手下做过事,未到长安就先逢同僚,也是意外之喜。”

    魏明竹一拍手,笑着道:“是了,爹爹提起过你,说你武艺非凡,心志坚毅,很是看重你呢。”又问道:“所以你就和哥哥一起,捉拿恶人?”

    时若闻摇摇头“并没有。小魏说他和那犯人约好,都只身来这儿,要我等会不要插手。”魏明竹倒是不吃惊,颇为认同道:“这也没错,哥哥向来如此。”

    夏日把铺路的砖晒的滚烫,不过时若闻反倒觉得这太阳懒洋洋的,是许久未曾感受过的暖意,笑着道:“小魏亦是大丈夫。那应约来的大盗也确是一人,二人要比试一场,小魏胜了就捉他坐牢,那盗匪胜了就把东西还他。唉,只是那盗匪也不知为何,费尽心思越狱,此时却有了死志,比斗中自己撞向小魏的剑,横死当场。”

    听得死人,魏明竹却也没什么感触,只是啧了一声,毕竟听听而已,江湖上每年不知道死多少人,她转念一想,又问道:“时捕头,江湖好玩吗?”

    这话问的奇怪,江湖,哪里是江湖?时若闻也是一时语塞,魏明竹又道:“我下个月满十五岁后,就能代谷里行医了,只是诸位师长都说江湖险恶,可听时捕头和别人讲,江湖又着实很有趣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