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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十四章 当年

    九渊,剑身如水,沉郁如渊,时若闻忽的想起那柄春风渡的传世之剑,两者比较之下,九渊剑更显厚重。本朝以水德而立,九渊剑被尊为国器,在天观初年定都长安之后,这柄剑就再没有出鞘过,于国而言是大幸,于剑而言不得不说是个悲哀。

    时若闻不算是武痴,却也算是个好武的江湖人,此时见着名剑在眼前,不由得心生欢喜,下意识抬手想要拾起这剑,但他指尖才刚触及九渊剑,便觉指尖如有针刺,心中惊叹之余,却看到九渊剑下压着的几页卷宗霎时化作黄尘,飘飘散散零落不见。

    许久未曾有人整理,有些卷宗已然经受不住侵蚀了。时若闻眉头微皱,没了拿起九渊剑的想法,转而轻抚九渊剑身,顿觉冰寒刺骨,忍不住打了个冷颤。

    九渊剑是太祖佩剑,世人皆以为九渊剑已随太祖常埋地下,却不料,太祖将这柄宝剑和隋延平的卷宗放在一起,久存大理寺。时若闻拂去剑上黄尘,露出剑身上的两个古朴篆字。他忽的想到一则不知真假的秘闻,心头微动,伸手往九渊剑剑锷处探去,果不其然,剑锷处并不平整,而是有着细微参差,并非做工如何,而是另有机关。

    时若闻收回手,心想:传闻昔日九渊玉灵本为一体,如今看来只怕并非谣传,却不知是子母剑,还是另有机巧。这些念头一闪而过,时若闻微微摇头,将这些念头逐出脑海,转身往方才看见的那间屋子而去。

    为防董武柏一时兴起也进了文库,时若闻放轻脚步,一时间地下文库中,仅剩下长明灯灯油燃烧的噼啪声,和不知从何处而来的微弱风声。偌大文库中,一时间幽静地有些令人心慌。

    时若闻走到文库右侧第十七间屋子前,缓缓读出了自己真正要找的东西:

    “戊辰年,靖王案。”

    这一栏牵涉皇室王侯,在六个字的简介后,附着一个方正的“秘”字——秘而不宣的秘。

    当初宫中发生先皇遇刺这种大事,却并没有引发多大波澜,除长安及长安附近以外,别的州县甚至只知道宫里出了件大事,有人猜测是先皇病危,有人猜测是朝局大变,而没人猜得到、也没人敢猜是谋逆这等十恶不赦的大祸事。

    长安封城三日。三日之内,太子被先皇废黜幽禁于东宫、靖王被指为幕后黑手、周庭伏案自首、朝中有大臣敢上奏者,以附逆论处;巡捕司缴兵三日,三名知事捕头整夜守着镇魔楼,不敢松懈半步,只因镇魔楼中,关着巡捕司有史以来武艺最高的一名指挥使。

    时若闻闭上眼,回想起那个冬天的种种。

    那年冬天,仅三日内,一切尘埃落定。太子被逐出皇室,易名改姓秘密送往北三军中充当小卒,靖王被处死,周庭被斩首示众,许多为太子求情的人被发配、削官、或是干脆被处死。

    这三个人,三个下场,在时若闻看来,却也是三条线索。当他在巡捕司伏熊楼中发现当时记载时,他便知道有些地方被隐瞒了。

    那年冬天,先皇颁下谕旨,明言:靖王主使,周庭附逆,太子无能。但在秘档中,却多出一个莫名其妙的金自笑,自先皇宾天至今二十余年,巡捕司里从没有半点这个名字的记载,对于这样一个不是主谋胜似主谋的人,朝廷既不颁下海捕文书,也不命令巡捕司暗中缉拿,就这么平平淡淡地放过去,好似从未有过这样一个人一般。

    难道皇室大度吗?

    时若闻眯了眯眼,走进了这间屋子。

    靖王的案牍在角落的书架上,摆满了三层,第一层都是书册卷轴,第二层是白绸布遮起来的器具,第三层是数个箱子,时若闻不必打开,便知道里边装的是靖王的王侯冠冕和靖王府的珍贵物件。

    他站在筹划许久的目的地,却一时感到头疼。在西域收集的诸多情报中,虽包括了大理寺中文库中一些隐秘,却并没有过于细致。此地是长安城重地,大理寺又是清贵衙门,除了历任大理寺主事,世上也只有一小撮人能有幸得知此地一二。

    所以时若闻此时站在书架前,眉头紧锁,不知该从何处查起。

    当初的靖王谋逆,现在看来疑点颇多。那年冬天紫禁城发出一道谕旨,随谕旨一同送达靖王府的还有一杯毒酒、一柄短剑以及一尺白绫,靖王府上下虽从轻发落,但整个靖王府人身着缟素,这一切都宣布着王朝中一个尊贵王爷的死,宣布着千百年来又一起同室操戈的皇族惨案。

    时若闻定了定神,翻开第一册记录。

    “戊辰,建义七年。靖王谋逆案。”

    时若闻轻声读着总纲,神色专注。

    “案发于建义七年冬,靖王觊觎皇位,勾结巡捕司指挥使周庭,以献药为名,欲行谋逆之事。案发当日,逆贼周庭携药入宫,献于废太子,废太子复又献药与陛下。废太子以假名仁德行于朝,上饮,俄而青紫显于色,瞳散昏阙。左右及废太子皆露惊惶。后宣太

    医,问诊为毒,饮丹药而醒,帝怒而杖太子。”

    读到此处,时若闻察觉到一丝奇怪。若靖王真有谋逆的想法,又“勾结”了周庭,要做篡位的大逆不道之事,必然是要一击毙命的奇毒,但总纲记载,太医院来问诊,先皇饮下丹药就醒过来,醒的怎如此之快?

    诚然,能进太医院的都不是等闲,可是药三分毒的道理人人都知道,治病救人说白了永不可能有十分把握,太医院的医师纵然医术再高明、手段再玄妙,遇着宫里的病症也不敢随意施救,救好了得赐几匹绢、几尺布,治不好或是出了一点纰漏,轻则呵斥重则杖罚,一不小心犯下什么大过错,贬为庶民尚是轻的。这般情势之下,太医院行事战战兢兢,用药时能用药性温和的就绝不用些虎狼之药。靖王费尽心思下的毒,难道被太医院随手一解,就解了不成?

    先皇醒来,虚弱之际还有力气“怒而杖太子”,到底是靖王顾忌父子真情,还是这毒另有蹊跷?

    时若闻压下心头疑惑,继续看下去:

    “上怒而威,遣内官及大臣入,肃而查之。反贼周庭惧而乱,伏案,揭发靖王。”

    时若闻大怒,当即抬起手掌就要打碎这番无耻谎言,却只能攥紧拳头,缓缓放下。

    当初周庭从未有过什么惧乱伏诛的事情,时若闻记得清楚,那年冬天宫中传来象征大危的诏令时,周庭只是疑惑,从没半点惧乱害怕的神色,在安排好家中妻女后,他便去巡捕司,作出封锁长安城的命令。

    之后,周庭率三名知事捕头入紫禁城面圣,当日夜里,周庭身披囚衣,回到家中。

    时若闻当时自然大惊,连番发问,周庭却只是苦笑不答,将自己关在书房关了一夜。第二日大雪满长安,宫中内侍前来宣旨,三名知事捕头将周庭押送至巡捕司中。时若闻及周庭妻女、家中仆役被禁足。

    而到了大理寺的记载中,便成了周庭伏案自首,揭发靖王,这一点若是换了旁人或许会信,但时若闻亲眼所见,绝不会假。一份假的卷宗,又是为了掩饰什么?

    时若闻强压心头悲愤,眼神复杂。

    “巡捕司纠察靖王,查出书信若干,有靖王与周庭私印与其上。”

    读到这儿,时若闻难耐怒火:“扯淡!”只是话刚一出,心中霎时不妙,屏息凝神,侧耳细听,却没有脚步声,也没有董武柏的气息。

    他松了一口气,却听到一个温和嗓音在耳畔响起:“何苦?”

    时若闻汗毛倒竖作势欲扑,却猛地记起这声音属于何人,握紧的拳头缓缓松开,化作一丝苦涩笑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