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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 最后的晚宴(2)

    三

1928年6月2日薄暮时分。

安国军政府大元帅张作霖孤身一人,站在中南海边一棵依依垂柳下,怀着一种惨淡的别离心情,凭栏眺望海子中那座孤岛和孤岛上那座孤独的帝宫――瀛台,在蓊郁的树木掩映中,这个时分显得特别的凄恻和阴深。看着困在海子中的瀛台,张作霖倍觉自己现在是多么孤苦无助,一颗心直往下沉。同已经逼近北京城下的北伐军打,他肯走打不赢,那就退一步吧?考虑到北伐军总司令蒋介石也是*的,日前他向蒋介石伸出了试探性的橄榄枝――发出《息争议和》电,提出:“凡属讨赤者,虽敌为友”的呼吁,这正中蒋介石下怀,但张作霖这个老牌的北洋军阀太旧了,太臭了;因为革命力量钳制,老蒋不敢也不愿冒天下之大不韪,同他和解。

按照他定下的时间,今天上午,他在中南海怀仁堂新华宫召集各国驻华使节时宣布,他要回关外一段时间。其实,他是要回去镇“窝子”,后园不能起火!他已经作好了奉军撤回关外的准备。会上宣布,他不在京期间,有关安国军政府的种种大事,由国务总理潘复全权处理……想起会上日本国驻华大使芳泽的讪笑和不怀好意的提问,愤怒混和着沮丧不由涌上心来,像是根根芒刺扎心。

芳泽恍若就在眼前。

怀仁堂新华宫里,当他对各国驻华使节将有关事宜刚刚宣布完毕,芳泽发难。

“请问大帅!”芳泽霍地站起身来,脸上流露出明显的幸福灾乐祸意味:“据我所知,几十万北阀大军已过黄河,阎锡山指挥的第二集团军正向北京逼近,安国军全线溃退。不知大帅有何扭转局面的对策?”

他没有答理芳泽的挑衅性提问,只是不置可否地,很有派头地看了一眼旁边的军政部何丰林,手一挥,示意这个简单的问题由何丰林回答。堂堂安国军大元帅,不屑于降低身份,回答一个普通大使,尽管是日本大使的提问。今天,他在中南海怀仁堂接见各国驻华使节,本身就是一个破例。

听从他的命令,一手策划、逮捕、杀害了著名共产党人李大钊和著名报人邵飘萍的军政部长何丰林,身材高大,戎装笔挺,面目狞厉,佩陆军上将衔。表面上看来,还像那么回事情,其实是个庸才,这些场面他根本应付不过来。但大帅点到了,又不得不说,何林丰只得硬着头皮说下去,说得疙疙瘩瘩的,一句一个顿号,全然不得要领。更丢人的是,军政部长不知是紧张还是怎么的,说不下去就喝水,让他把安国军政府的脸丢尽。

在场的各国外交使节们,有的交头接耳,窃窃私语;更有的,脸上流露出明显的不满甚至鄙屑神情。新华宫里,一时嗡嗡营营,不*静。大帅的脸面挂不住了,气得面红耳赤,坐也不是,走也不是,想当场发作,又有顾虑。幸好外交部长王荫泰圆滑,有学问。待军政部长全然不得要领的长篇废话刚告一段落,王荫泰立刻截住,正色声明:大帅今天接见各国驻华使节,是日理万机的大帅降尊纡贵,本着对各国政府的友好,本着对各国使节特别的关怀。大帅此举,一是看望大家,二是同各国政府驻华使节作短暂的告别云云。外交部长说完这些,宣布散会……

暮色朦胧地走近,眼前粉妆玉琢的中南海有些模糊了。

能有什么办法阻止北阀军前进的步伐呢?看来是不行了!身着民国大礼服――蓝袍黑马褂,身材瘦小,长相精致,有一双炯炯发光棕色眼睛的张作霖苦笑着摇摇头,将宽袍大袖中的双手抄在身后,在海子边踱起步来。他迈出的步子很轻,可以说是无声无息。那副机警、狐疑的样子,很像是东北大森林中寻找猎物的苍狼――苍狼在寻找或是逼近猎物时,步子总是迈得轻了又轻,恍然间,他又像一个穷愁潦倒,泽畔苦吟的诗人。

这天下午,很少接受记者采访的他,在纯一斋破例接受了美联社记者约克专访。

约克注意到,在大帅这间会客室里,已经收拾得简洁如同水洗,令人惊异的是,即如现在,在大帅那张临窗的硕大锃亮的办公桌上,这时,还摆着一本翻了开来的毛边纸的《三国演义》。显然,这书,大帅须臾不离;是大帅的思想武器和精神武器。

采访的时间长达一个半小时。这是大帅生平受记者的惟一一次专访,也是最后一次。

张作霖回答了约克的诸多提问。回答中,他毫不隐讳自己的寒微出生,他甚至这样说:“英雄不问出身。当年陈胜、吴广在大泽乡揭竿而起,反对秦始皇暴政时,陈胜就有这样一句留传千古的名句:‘燕雀安知鸿鹄之志’?‘王侯将相,宁有种乎’?”

谈话中,张作霖不承认他的失败,他认为他的退却是暂时的。他认为,如果国共联合组建的北阀军一旦得天下,那就将陷中国于万劫不复之地,会带来赤祸漫延。他承认,他是靠日本人起家的,但他也给了日本人许多好处,招来许多骂名。与日本人的关系,这并非出身他的真心,而是逼不得以。而当他一旦羽翼丰满之时,他是要把日本人彻底驱逐出东三省,驱逐出全中国的。

“从地图上看,我们中国像是一只雄鸡,我们东北就是雄鸡头上通红的冠子。俄国人、日本人就像两只争相爬上鸡冠吸血的吸血虫。我作为东北王,作为安国军政府大元帅,就是一心要将这两只血吸虫从鸡冠打下来、拍死。就像当年蜀国刘皇叔刘备,为恢复汉室竭尽努力。然而,刘备最终落死四川白帝城,壮志未酬,长使英雄泪满襟。”说到这里,张作霖的脸上明显呈现出一种凄然惨然。

“等等。”美联社记者记到这里,要他解释“恢复汉室”这话所指。

“就是恢复儒家礼议。而要恢复儒家礼议,匡正礼崩乐坏,首要的就是要坚决讨赤,反对、防止赤祸漫延。”说到这里,大帅再三强调:“要恢复、捍卫中国传统的三纲五义,君君臣臣……”他希望上苍保佑他不要落到刘备那样的下场。

谈到东北,张作霖认为他对东北的贡献颇多:民国伊始,全国大乱,各地军阀割踞,狼烟四起,人民生灵涂炭,经济凋零。而因为他的关系,惟东北三省安定,人民基本上安居乐业。十多年间,东三省经济得到很大发展。为了加强说这些话的分量,他列举了好些数字,作为他这些话的论据、根据。

看得出来,“胡子”出身的大帅,思维并不很严密,但可以从他的谈话中清淅地理出一条脉落,这就是大帅采取、信奉实用主义和功利主义。为了达到目的,他可以认贼作父,可以不择手段。他的最高目的,就是当大元帅,统治全中国。而一旦最终、确切地达到了目的,他将不遗余力地将他不喜欢的帝国主义势力,确切地说,就是将日本和苏俄势力干净、彻底地从东三省,从全国驱逐出去。在本质上,他无论对苏俄,还是日本,都是深恶痛绝的。他的治国纲领就是维护中国传统的三纲五常,坚决反对革命。大帅本质上、骨子里是个强烈的民族主义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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约克先生走笔沙沙,他把时间掌握得很好,当他将张作霖的全部谈话记录完毕之时,刚好一个半小时。于是,美联社记者这就抬腕看表,站起身来,向大帅告辞,并感谢大帅接受了他的独家采访。

当陪侍在侧的大元帅府侍从武官长过来,准备将美联社记者送出时,为人素来傲慢,时年55岁,精干瘦小的安国军政府大元帅张作霖,竟亲自送美联社记者出门。来在高高的大红门槛边,张作霖这才止步,对出了门槛,已经融入外面黑夜的约克挥挥手,不无幽默地说了一句时髦语言:“希望在不久的将来,我能在奉天我的大元帅府再次接受你的采访!”

北京初夏的天亮得早。

北地的天像北地的人一样,干脆。黑夜的逝去与白天的来到,似乎之间没有任何过度、交接、缠绵。当黑绒似的夜幕一卷,风姿绰约的中南海就显现在清新亮丽的晨曦中。时间还早,大帅却已经准备动身去火车站了。当身着民国大礼服,神态凝重的张作霖大帅带着六夫人马晶晶,在卫士们的簇拥下,步出住了一年多的丰泽园时,候在门外的少帅――小六子张学良、国务总理潘复和三公子张学曾、何丰林等都上前问大帅安、给大帅送行。

车队起动了。大帅的轿车居中,侍卫车负责开道、押后。车队一行首尾衔接,浩浩荡荡沿着中南海花木扶苏的道路向前开去。中南海幽深清静,车轮辗过时发出阵阵好听的蚕吃桑叶似的沙沙声。

张作霖大帅昨夜没有睡好,不知是考虑问题,还是难舍故都,昨夜他在牙床上辗转反侧,几近通宵未眠。这会儿,他被穿在身上的崭新的软质黑色缎面的苏绣长袍马褂一衬,越发显出神情的萎顿、憔悴。大帅瘫了似的,将身子斜斜地倚靠在车座上,当轿车离开丰泽园那一刻起,他就撩开浅网窗帘,神情专注地打量从眼前掠过的中南海景致,流露出一种很深的惆怅和缠绵悱恻的情绪。这在“胡子”出身的大帅身上,是从来没有过的。

哲人有言:大丈夫做事凭理智,女人做事凭感觉。这个时候,在旁一直关注着大帅的六夫人马晶晶心中掠过一丝不祥的阴影。不过,她没有细想下去;她现在一心想的是,如何克尽妻子的责任,照顾安慰大帅;以及回到奉天大帅府后,面对为“大”的卢夫人等,她该如何同她们相处,如何过日子……

“马儿!”大帅一声亲昵的呼唤,将沉思默想中的她唤醒。抬起头来,这才发现车队已经在过天安门。

“你看这白玉华表,你看这金水桥,你看这紫禁城……”大帅将身子前倾,忘情地指着从车窗外一掠而过的故都景致。一轮朝阳正在升起,故都的清晨瑰丽、明净而又大气。也许是大帅事先吩咐过,车队经过这一段时,减缓了车速,而大帅一直目不转肯睛注视着外面的景致。六夫人这才明白,大帅之所以这么早走,是想抓紧时间好好再看看北京。善解人意的她,依偎在大帅身边,没有说话,只是伸出一只温润的纤纤玉手,轻轻握住大帅的手。

大帅没有转身,只是用他一只瘦骨嶙峋却是有力的大手,将六夫人的手握得紧紧。

北京车站到了。车站戒备森严。月台下停放着大帅的专列,专列共22节车厢。大帅乘住的那节车厢挂在中间,非常醒目――专列是前清廷慈禧太后出外乘坐的花车,是一节蓝钢车,备极考究。专列前面有压道车,饭车在后面。由电讯总监周大文亲自率领的二十名电讯人员,已经早到了。在站台上列队恭迎大帅的,还有一连旗帜衣服鲜亮的官兵,他们是大帅府侍卫长许兰洲少将过挑过选出来,最后又经少帅一一审察过的。这一连官兵,是要随车一直护送大帅回奉天的;他们训练有素,仪表端庄,身材高大匀称,武器装备先进,军容严整。因为大帅离京回奉是绝对保密的,因此,当大帅从轿车上缓步而下,走向月台时,簇拥在大帅身边的只有少帅张学良,三公子张学曾、国务总理潘复和军政部长何林丰等寥寥几人。得到消息特意赶来送行的,除了上京有事,还需留京一些时日的总参议长杨宇霆外,只有孙传芳――这个原先的一路诸侯,占据南方数省,也曾不可一世的军阀,现在被北阀军打得丢盔弃甲,从福建逃到北京,寄身于张作霖、张学良父子门下,挂了一个安国军政府副总司令的虚名。

当大帅携六夫人、三公子学曾和一干大员何林丰、刘哲、莫德惠、靳云鹏、于国翰、阎泽溥、日籍顾问町野、小六子少帅张学良、国务总理潘复等上车后,大帅让少帅回去,忙自己的事情。少帅这就向父亲告辞。小六子有些诧异,性格向来坚毅的父亲,挥手向自己作别时,一双棕色的、与常人不同的眼睛里竟有泪花闪烁。

九时正,专列准时驶离了北京。

陪同大帅坐在花车里的除六夫人,三公子学曾外,还有国务总理潘复、段祺瑞执政时期当过国务总理,后来倒向张作霖,现为安国军大元帅府高级幕僚靳云鹏、杨毓旬和日籍顾问町野。大帅同他们谈了一阵时局。在谈话中,大帅大骂冯玉祥;骂冯玉祥是倒戈将军,直系主帅吴佩孚就是吃了冯玉祥的亏,他张作霖又何尝没有吃冯玉祥的亏?他说,早先冯亲苏亲共,而在1927年的“四一二”事变以后,冯玉祥又来了一个180度大转弯,在他的部队中清除共产党人,不过话说得很好听,做得也好看,说是“礼送共产党人出境”。其中被他“礼送出境”的就有后来在共学产党内展露头角的著名共产党人*。冯玉祥就此宣布同共产党人断绝一切关系,同蒋介石通力合作,当了更大的官……

不过,他说,目前看来,倒戈将军冯玉祥也是可以争取利用的。说到这里,大帅思绪一转,他说,现在北阀军第二路总指挥,山西土皇帝阎锡山或者是可以利用的――“死马当成活马医”。车到天津后,他让谈判专家杨毓旬同日籍顾问町野下车,转道去山西去同与冯玉祥一样,见风使舵,见利忘义和阎锡山谈判。大帅说,只要他张作霖舍得出价,大局也不是没有转寰的余地……况且,小六子正在积极备战。

大帅谈的这些,日籍顾问町野频频点头,杨毓旬更是极力

赞同。其实、他们是不想、不愿跟张作霖回奉天,巴不得快点下车。

专列近午时到天津,作短暂停留。陪同大帅坐在花车里,听大帅半天高论的国务总理潘复、以及靳云鹏、杨毓旬、町野等人按事先计划,起身向大帅告辞。他们很恭敬地向大帅鞠躬、致礼,并说了些祝大帅一路顺风,政躬安泰,早日返回故都北京类套话后下了车。

车离天津后,三公子陪父亲和六夫人吃了饭,回隔壁自己的车厢休息去了。这样,大帅的蓝钢车厢――当年慈禧在太后独享的花车里,没有了多余的人,剩下的是大帅夫妇,流露出来的自然是一番别样的家庭氛围。

“雨亭!”六夫人马晶晶关切地看着大帅说:“你昨晚根本就没有睡,这一上车又给他们讲军国大事,太累了,你看你眼睛都是红的。好好睡一觉吧。车到山海关时我叫你。”

“你呢?”大帅打了个哈欠,神情像孩子似的。

“我给你把门呀!”六夫人说时,站起身来,扭动细腰向里间走去――这节蓝钢花车,不仅坚固无比,而且华丽舒适;分里外间,外间布置成一个中西合璧的客厅;里面是一间卧室,除一架靠壁的席梦思大床外,小巧精致的的西式壁柜、梳妆台等等一应俱全。卧室里面,还有一间盥洗室,二十四小时都有热水供应。大帅喜欢吃的水果点心,比如富有关外特点的萨琪玛、锦州苹果等等应有尽有。而且里外间都有暗铃,有什么事,唤什么人,只需按一下暗铃。

六夫人虽年轻,却很贤惠,在卧室里先是给大帅理好了铺,再给大帅宽衣解带。当大帅睡在柔软宽大的席梦思床上,六夫夫给大帅盖上一床比棉花还松软的鸭绒薄被,她要走时,手却被大帅拉得紧紧的。六夫夫只好返过身来,用那双点漆似的黑眼睛看着大帅。

“我要你陪我睡。”大帅说。

六夫人一笑,露出一口珠贝般的牙齿。她被大帅拉来斜偎在床上,这就更突出了她美妙的身姿――细腰丰乳肥臀――年轻漂亮成熟女性的特点,这会儿在她身上展露无遗。

“雨亭,你好好睡。”她像哄孩子一样,哄着张作霖:“我在你身边,你睡不好的…….”

“你不在我身边,我才睡不好!”张作霖说时用双手抱紧六夫人的细腰,用劲往里一提一拉。“胡子”出身的张作霖毕竟有劲,他用劲一带,就将六夫人旱地拨葱般拉离了地,她趁势将脚上的半高跟软底皮靴一褪。嗒、嗒两声,她脚上那双牛乳色的半高跟皮鞋掉在地上,人已经进了被窝。

山海关车站到了,在车站迎候大帅的吴俊升将军上了专列。

已是黄昏。东北大管家吴俊升在大帅面前正襟危坐,不待大帅发问,他向大帅汇报起山海关防务来――他知道大帅这会儿最关心山海关防务。什么步炮结合,纵深防御,火力配备,海陆空协同作战……吴俊升一一道来,如数家珍。随着吴俊升的描述,展现在张作霖思想上的“天下第一关”山海关,真个是让北阀军有来无回的兵山一座,一座兵山。

愉快的谈话不觉时间流逝。似乎刚一会,黑绒似的夜幕就涌进了花车。车厢内电灯亮了。车轮叩击出的铿铿锵锵声中,专列进入了夜间行驶。晚饭时,大帅坚持盛邀吴俊升相陪。

饭后,吴将军起身告辞,要大帅早些休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