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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安青衫(下)

    我再也没有见过阿宛,我在这小镇等她,等过一年年春夏,她没有再像那夜一样回到我身边。我用她给我的那根琴弦做成了一把琴,黑色的琴身,琴弦却是暗红色的,好像浸过了鲜血。她说的没错,这琴弦能够弹奏出世上最美妙的音色,或许,这琴音本就不该是凡间所有,正如我最爱的那个人,也并不属于凡间一样。其实有的事,我早就应该看穿,只是我同这世上大多数的人一样,贪恋十里红尘中的那一场虚妄。

    我背起行囊,去了长安,去到了我第一次见到她的地方。那座旧亭子已经拆了,好在一旁还有一座木楼,看来无人打扰,是啊,木楼比亭子更高,想来离她更近一些。我走上木楼,盘膝临窗,第一次用她送我的琴弦,弹起了那首《长安》。她不知道,在她走了之后的这些年,我又将这支琴曲续了两阙,这后续的两阙,凝聚了我今生所有剩余的感情。

    一年又一年,时光如同流水般逝去,我每一年的七月初七,都会到长安的这座木楼上弹琴,不知不觉间,已经整整弹了二十六年,二十六年呵,当年的翩翩美少年,也已经两鬓霜华履蹒跚。我心中始终有一点不灭的希望,就是希望某一年,她能听到我的琴声,像当年那样,再次出现在我的眼前,然而一年年过去,我的这点希望一分分黯淡,渐渐成为了奢望。这座木楼,也从最开始的路人指指点点,渐渐到后来的门可罗雀,行人避让,直到……有一天……

    那是我在这木楼上弹琴的第二十六个年头,可是这一日,我听到了有人上楼的声音,我有些微愣仲,因为我已经有太久太久,没有听到过这种声音了,然而更加令我微微颤抖的是另外的一件事,可是,我不敢去想。脚步声停在了房间门口,我却重又冷静下来,因为我已听出,上楼的有两个人。

    终究……还是我的奢望呵。

    可是,我还是决定见一见这两个人,我也不知是为什么,也许,是因为我已经太久没有这样见过人了。

    进来的是一个少年,还有一个姑娘。当我第一眼看见那个姑娘的时候,我全身的血液竟然又颤抖了起来,她并不是阿宛,也并不像阿宛,可是,她身上有着和阿宛极为相似的感觉,只那一眼,我便知道,她一定不是一个普通的人。

    那个蓝衫的少年说她家住长安,我没有做声,就算她不是一个普通人,又与我何干?我冷眼看那少年,一腔豪气,飒爽英姿,与那个姑娘极是相称,却似乎对那姑娘并无那种情感。也好,也好,我心底竟生出些感慨,情止于礼,两不相牵,这也许才是这世上最最明白的做法,可惜,我却是终究没有做到。

    少年向我讨要《长安》的琴谱,我犹豫了,并不是我怕我的琴谱流出,而是……

    我眼望着那个穿绿裙子的小姑娘,虽然她看起来也并不懂儿女情长,可是以后的事,谁又能预料得到呢?……这首《长安》,终究不祥。

    “我一生只在道法,斩妖除魔,潜心修炼,不会有什么儿女情长,先生过虑了。”少年如是说。

    我慨然,终应允,我的确也有我的私心,凡人寿数终是有限,我想要我的阿宛,永远都能听到这首《长安》。目送着这一对少年男女下楼,我心中有些涩然,也许我的内心深处,还是希望这个少年能学会《长安》,那样的话,这世间的求而不得,便不只我一个人了。

    己亥年,冬。这一年的雪下得很大,一如我鬓边的发,我已过了知天命的年纪,现在去一趟长安,已不像年轻时那般容易,其实我也不知道,我还能去多少次。

    夜越发深了,雪却越来越大,还有两天便是除夕,瑞雪兆丰年,来年,一定会是风调雨顺,我笑一笑,将七弦琴摆上膝头。屋外,落雪簌簌,屋内燃着炭火,却也还是寂寞。

    我手指轻拨,弹起了那首已经深深融入我生命的琴曲,琴声流泻,似乎就连火盆中的炭火,都闪烁着亮了一亮。我闭目,淡淡微笑,却在突然之间睁开双眼,看向窗外,窗纸上一片银白,映出片片落雪的影子,这些雪花像是跳舞一样,轻盈地向两边飞去。

    我的呼吸渐渐急促,忽然将膝上的琴推到一边,从榻上一跃而起,夺门而出!

    琴音已落,笛音仍在。屋外的世界一片纯白,清越的笛音透过密密麻麻的雪花,散落得到处都是。

    这笛子吹的,是《长安》!很久很久以前,阿宛还和我住在这个小小院落的时候,便是这样以笛音与我相和!我浑身瑟瑟发抖,颤抖着嘴唇盯着站在落雪中的一个人,她身形纤秀,背身而立,一袭碧色的长裙被风卷起,仿佛天上的仙子般飘渺绰约。

    “阿宛……”我颤抖地发出了声音,出口却被笛音和雪声掩盖。

    笛声忽然停止,那个雪中的倩影凝立不动,很久很久,才缓缓放下抬起的手臂,慢慢转过身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