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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章 我是罗密欧

    严红一家人得到消息就心急如焚地往医院赶,几个人一进病房登时就傻了眼。只见病床上躺着一个被绷带缠成了斑马状的人,那人端着一条上了夹板的胳膊,背靠着病床,嘴里正发出阵阵呻吟。此人不是别人,正是严森林。严红眼见弟弟伤得不成人样,脑袋一阵眩晕,险些没站稳,老林赶忙扶了一把。床上的严森林闻声艰难回头,一见到亲人顿时红了眼眶,号出声来。
   
    严红大步跑到床边,想要上前,又不敢伸手碰他一身的伤,急得红了眼:“你这是咋整的呀?”
   
    严森林只一直叹气,就是不开口。
   
    严振华急得跺脚:“叔,你倒是说话呀!你不是在家陪着我爸吗?谁把你整这样?”
   
    严森林惭愧地低下头:“大侄子,这说来话长啊,我……我没脸啊!”
   
    严红着急,摆出了一家之主的气势:“别怕,家里人都在,好事坏事,你都得先说个明白,听到了没?”
   
    严森林眼看瞒不过去,叹了一口气,道出了真相。
   
    原来严森林压根儿不是什么衣锦还乡,而是回家躲债的。前些年,他去深圳的确有过一段时间混得风生水起,赚得盆满钵满,但有个大哥撺掇他,说房地产能赚钱,他脑袋一热,把赚来的钱都拿去投资房地产了,此外,还向几个好朋友借了不少。结果这几年政策不好,楼盘是建起来了,但卖不出去,资金全被套牢了。那些人逼债逼得太紧了。他在深圳实在过不下去了,收到严母过世的信,就赶紧回了东北。可没承想,他们穷追不舍,追到了哈尔滨,这才搞出了这一出。
   
    严森林一番话过后,屋里的人顿时沉默下来,严振华此时心里乱纷纷一团,脑子里第一个念想就是:爸爸还一个人在家,没人照顾。
   
    于是,严振华在夜色中来到一家水果店,用公共电话拨通了家里的电话。没一会儿,严义国苍老的声音就从听筒里传来。面对严振华的担心,严义国一反常态地劝解严振华多体谅严森林,告知他自己在家里一切都好,让他不要挂心。
   
    严振华的心里五味杂陈,一时难以名状。严义国仿佛猜透了严振华的心思,语重心长的声音传过来:“爸这辈子就这样了,现在腿也不全乎,走不出雪乡了。可你不一样,今后你是严家的脊梁,好好练,拿块大金牌给爸爸争光。对了,体工队是不是要选拔了啊?”
   
    严振华顿了顿:“有信儿我会告诉您的。”
   
    严义国笑呵呵地应着,随后就挂断了电话,徒留严振华一人茫然地望着满眼苍茫的夜色。
   
    唐剑心烦意乱地起身准备回宿舍,一推门,正撞见眉头紧锁的严振华。严振华二话不说,揽过唐剑就走:“心情不好,陪我喝点儿去。”
   
    松花江畔,对岸星火点点,岸边严振华和唐剑两人靠坐在一堆空酒瓶中央,已然微醺。严振华前言不搭后语地倾吐着一肚子心事。
   
    “你说我这个二叔,怎么就这么能穷折腾!亏得我以前还把他当作偶像……”
   
    “算了,别想了,越想越烦。”
   
    “你还有成绩可以傍身,我呢,如果我还不混出个人样,进不了体工队,我对得起我爹,对得起我自己吗?我得死磕,和这个冰场死磕,和这个命死磕!”
   
    严振华踉跄起身,对着江水高喊一通后,颓然倒地。
   
    唐剑含着泪,看着对岸的灯火:“老大,其实我心里也不好过。”
   
    严振华咕哝:“你,你成绩这么好,烦什么啊?”
   
    “其实,我最后悔的事,就是带你去滑了那次雪。”唐剑眼眶通红,继续说着,“严老师出事了,而我呢,我夜夜噩梦,只要一闭眼,就浑身发冷,就感觉自己又回到了那个熊洞里。我听见你在呼救,还听见我爹在疯狂打我、骂我。这两个月,我成绩一直在退步,根本滑不到以前的速度,我也找不到在冰上的感觉。大华,你说我该怎么办?”
   
    唐剑说完,沉默良久,直到他耳边传来严振华浅浅的鼾声,他一偏头,才发现严振华不知何时,早已酣然睡去。唐剑自嘲地笑笑,一把抹干眼泪,索性也在星罗密布的夜空下躺了下来。
   
    头顶,苍穹无际,寒鸦掠过。
   
    然而,被生活阴霾笼罩的严振华,此时已不满足于第三名的成绩。严森林的谎言被戳穿的那一刻,整个家的重担就不可避免地落到了严振华肩上,他知道,他的目标不是中上游,而是必须滑出成绩,他必须快速进入体工队。
   
    可这个念想很快就被曲教练接下来公布的一个消息给幻灭了。
   
    两人一进教室,曲教练就郑重其事地宣布了一个通知:市体工队要在全市范围内点招一对双人滑选手。体校为了集中有限资源在最好的人身上,保一求二,决定让这次双人滑月度综合测评的前两名去。
   
    散会后,严振华和李冰河赶忙拦住曲教练,想要再争取争取,可曲教练在决策大会上早已经为两人求过情:“我毕竟刚来,又是外聘而已,被回绝过,再提也不合适了。”
   
    曲教练在学校为了体工队选拔的事忙活了一天,万未料到,晚上回家刚一开门,就看到央求了他一天的两人又坐在了他家沙发上。随后,曲教练眼见曲洁笑眯眯地正端着一杯热茶出来,他不用想就知道自己女儿又叛变了。
   
    严振华和李冰河变着法儿地央求,曲洁也在一旁帮腔:“爸,您说您,体工队选拔这么大个事,您真就不帮他们了?”
   
    曲教练沉默地在袅袅热烟中喝着茶,良久后,抬起头来,叹了一口气,郑重道:“振华啊,事,我可以争取,但在咱们这行,辛苦拼命的人很多,可机会拢共只有一丁点儿,想要公平,没问题,用成绩说话!没有响当当的成绩,却总问学校要这要那,真的合适吗?”
   
    这一番话,两人听得明白,严振华将曲教练的话咂摸了片刻后,点了点头,起身跟曲教练微微鞠了个躬:“行,我明白了,谢谢教练。”
   
    言罢,严振华跟李冰河大步出了门。
   
    曲洁一见严振华脸色不对,只以为他生了气,趿着拖鞋就追了出去,把人拦在了院子里。
   
    “大华哥,你生气了?”
   
    “没生气,自己练不好,赖不了别人。”
   
    “我爸也是真为难,我回头想办法劝劝他。”
   
    “不用了,小洁,别折腾了,不合适。”
   
    曲洁眼看着两人大步流星走出了院子,垂头丧气地回了屋。可她坐在沙发上寻思了半天,心里怎么都不落忍。于是,曲洁拿眼角的余光观察了父亲一会儿,跑到厨房,盛了一碗冰糕,笑眯眯地凑了过去。
   
    曲洁喂了父亲一口,央求着开口:“爸,您不是认识那么多滑冰的朋友吗,您就帮帮他们吧。”
   
    曲教练叹了口气,无奈地看着自己的闺女,意有所指地问:“小洁,振华和冰河不仅仅是搭档,你看不出来他俩……”
   
    曲洁一时语塞:“我,我看得出来!”
   
    曲教练说:“那你还这么上赶子?”
   
    曲洁脸一红:“这是两回事!”
   
    曲教练撇嘴:“啥两回事?要不是因为振华,你会向爸爸提这种要求?”
   
    曲洁脸红到耳根,她站起身,义正词严道:“爸,我是稀罕大华哥,可我真不求啥别的,只要大华哥好,他能一直为喜欢的事拼命,我肯定得支持他。”
   
    曲教练欲言又止。半晌后,他认命地叹了一口气:“行吧,谁让我生了你这么个傻丫头呢。”
   
    一路上,严森林坐在车斗子里,跟侄子讲起自己曾经的英雄往事来,讲到感慨激昂处,还迸出几句小马哥的台词:“振华,你放心,我一定要等一个机会。我不是要证明我比别人了不起,而是要证明我失去的东西一定要亲手拿回来!”
   
    严振华懒得理他,三轮车突然拐了弯,一会儿就到了家门口。
   
    严红急急地迎出来,上来朝着严森林的后脑勺儿就是一巴掌:“你个冤家,总算是出院了。”
   
    严森林一进屋,一桌子热乎乎的饭菜早就已经备好了。严森林别别扭扭,不愿意坐下,被严振华一把拉过来吃饭。严森林夹了一口菜,刚要吃,只听严红絮絮叨叨问了起来。
   
    “你到底欠了人家多少债,让人家千里索命?”
   
    严森林筷子一顿,这口菜怎么都咽不下去了。
   
    老林察言观色,赶紧打圆场:“刚出院,不说这个,不说这个。”
   
    老林推了一下严振华,示意他给严森林倒酒:“振华,给你叔整点儿酒。”
   
    严红瞪着严森林:“身上有伤,你别喝。”
   
    严森林眼眶泛红:“姐,我心里憋屈,你就让我喝吧。”
   
    老林给严森林倒上满满一杯白酒,严森林咕咚咕咚喝完,借着酒劲儿,忽然起身:“姐,现在是我落难了,我知道,我说啥你都当我是个屁,但是我把话放这儿,等过了这难关,我迟早能有东山再起的时候。姐,你放心,你帮我看病用的钱,算我借的,这些日子的伙食费、住宿费,也一并在里头……”
   
    果果在旁边小凳子上眨巴眼看着严森林,眼珠子骨碌碌一转:“小舅,钱我帮你记着呢,你一定记得还我妈啊!”
   
    严红铁青着脸,瞧着严森林的模样,心中不忍:“王八羔子,东山什么再起?给我养好伤,别让我和大哥操心,比什么都强!”
   
    “我最阔的时候,一个人租了一个大套间,足足两百多平方米。跃层,落地窗,一开窗就能看见国贸大厦,欸,你知道什么是跃层吗?”
   
    严振华只当他吹牛,不搭理他。
   
    “咋了?咋蔫儿了呢?”
   
    “你有你的愁,我有我的愁。”
   
    “你能有多大个愁,说来我听听。”
   
    严振华抬抬眼皮,提不起兴致,索性转了个身,背对他。
   
    严森林凑过来:“那我告诉你,我欠了多少债,看看咱俩谁更愁。”
   
    严振华感兴趣了,他转过身来:“你给个提示。”
   
    严森林伸出了一根手指。
   
    严振华试探道:“一万?”
   
    严森林冷笑了一下:“再猜。”
   
    严振华定定心神:“十……十万?”
   
    严森林嫌弃道:“瞧你那没见过世面的样子。”
   
    严振华瞪大双眼:“真是十万啊!你也太虎了!”
   
    严森林翻了个白眼:“什么十万,是一百万,一百万!”
   
    严振华一听这话,汗毛都竖起来了,登时一屁股坐起来:“你说什么!”
   
    严森林赶紧把他摁下:“你疯了,要把他们都吵醒吗?”
   
    严振华激动不已:“你才疯了,你怎么亏了这么多钱?”
   
    严森林云淡风轻道:“做生意输输赢赢很正常啊,说不定有一天,房子全卖了呢!那我就活过来了,这楼盘是有正经资质的,我的入股投资是白纸黑字写明了的……”
   
    严森林说着说着,对上严振华一脸的疑惑,摆摆手,关灯躺下了:“算了,算了,你不懂,和你解释也没用。”
   
    黑暗中,严振华轻声问:“叔,你会后悔吗?”
   
    严森林脱口而出:“不后悔,我出来闯过,见过世面,外面的世界才叫世界呢?我还记得,你还给我写过一张小纸条!”
   
    严振华莫名被某种情绪感染着,他沉声说:“当然记得!莫愁前路无知己,天下谁人不识君!”
   
    黑暗中,严森林坐起来,学小马哥的台词:“不是为了证明我了不起,我只是要告诉人家,我失去的东西一定要拿回来。”
   
    这边豪情万丈的宣誓刚进行一半,隔壁忽然传来严红不耐烦的声音:“吵什么吵,睡不睡觉了!”
   
    两人赶紧闭嘴,老老实实躺下了。
   
    严振华穿着短裤摸出了门,他刚一出来,曲洁就兴奋地告诉了他一个好消息——他和冰河体工队选拔的事有谱儿了!
   
    原来,这几日曲教练整合了两人的资料,各处找关系,终于找到了在体委做主任的老冰友,软磨硬泡,好说歹说,弄了个戴帽的指标。
   
    于是,第二天一清早,曲教练拉开房门,就看见了门外笑容可掬的李冰河和严振华,两人二话不说,先鞠了一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