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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9章 第29章

    祠堂。

    几代人的牌位依次排开,浓重的郁色中,就仿佛一双双黑洞洞的眼睛。

    陆湃章点燃了烛火,光照亮了祠堂,然而扑面而来的压迫感并未随着光的到来而消散。

    灯火煌煌,父与子并肩站在陆家历代人的牌位前。

    陆湃章分了三支清香与陆怀海,两人先后敬了香。

    “如果不是出身军户,我并不愿走这条路。”

    青烟袅袅,陆湃章难得同儿子吐露了自己的心声。

    陆怀海看着亲人的牌位,静静地出神。

    大伯战死的那年,陆怀海才三岁,对此,他并没有什么太深的感受。

    然而他的二伯父和爷爷接连死去的那年,陆怀海已经十一了。

    上月里还偷空和他打着马吊的二伯,笑他抽条太快手长脚长活像个蚂蚱的爷爷,就这么毫无预兆的没了,化成了故纸堆里的灰烬。

    陆湃章也想起了故去的亲人。

    死去的是他的父兄,失去亲人的悲恸于他而言,比隔代的陆怀海感受到的更为真切。

    陆怀海会走上他们的老路吗?

    他闭上眼,眉头紧蹙,许久后,直到香都燃了半截,陆湃章才终于再睁开满是疲倦的眼。

    他喝令:“跪下。”

    不必再多言,陆怀海已经干脆利落地跪在了香案前,在飘雪的天里甩干净了上衣。

    陆怀海挺直了腰背,像一根深深扎进了地里的长/枪,高束起的发丝就像枪尖的红缨。

    “十鞭。”

    身后的父亲冷冷道。

    马鞭有如风刃,破开寂静,猎猎地裹向陆怀海的脊背。

    陆湃章一分力也没收。

    他如今是个只管囤田的闲官,但是从前,他在马背上也能拉开五石的弓。

    一鞭就足以把人打得皮开肉绽,遑论十鞭。

    陆湃章自觉手腕都被反震得发麻,他的好儿子却十分能忍,吃下了每一份痛,肩膀都不曾颤动分毫,只偶尔从齿间溢出一声闷哼。

    十鞭终了,陆湃章将马鞭随意掷到了地上,他说:“抬头。”

    陆怀海抬起头,坦然地接受陆家列祖列宗的凝望。

    “从今往后,我不会再管你,”陆湃章一字一顿道:“你有本事,那陆家的门庭就由你来顶。”

    他说得极为认真,“我也累了,等过完年开春了,我便离退,到时由你进京袭职。”

    此言一出,确实让陆怀海震惊了。

    陆湃章无暇管儿子什么心情,他继续道:“奋力作战、勇于争先,你这次起码是个头功。不过,陆家在朝中无人可以为你运作,与其一级级慢慢熬,不如直接袭职,军功便更能锦上添花。”

    都是推心置腹的话。

    陆怀海却道:“儿子的前途无需父亲为我割舍,父亲不过四十多,正是大有可为的年纪,何须这么早赋闲在家?”

    陆湃章脸一黑,本想一巴掌拍他肩上,但见他背上全是自己刚打出来的血痕,忽然就下不去手了,心道自己这次手确实黑了点,便改成了拍他后脑勺,道:“我是你爹,做什么要你小子管?起来。”

    陆怀海站起身,烛光摇晃,他忽然发现父亲的鬓边已经隐隐有些发灰,喉头一哽。

    陆湃章已经在往外走了,他说:“行啦,回去该上药上药。”

    直到父亲的背影消失,直到香燃尽,陆怀海才走出去。

    已是深夜,各院里的人该歇的都歇了,陆怀海干脆没有披外衣,直接就往东苑走。

    左右他院子里也没有丫鬟仆妇,只有几个和他差不多大的小厮。

    见他光着膀子回来,背上还满是伤,小厮柏舟惊呼一声,以为出什么事儿了呢,急道:“小爷,您这是怎么了?”

    卧房烧了地龙,暖和得很,先前被寒冷麻木了的痛感霎时间便活了过来,陆怀海无心多言,只道:“去给我拿白药来。”

    柏舟正要去,又被陆怀海叫住了。

    陆怀海稍加思索,道:“还有,这件事别往外说,别让……别传到谢姨娘耳朵里。”

    他并非嫌丢人,只是怕她担心,等过几日伤好了再说吧。

    然而陆怀海从小逃家就是家常便饭,这次又是一走半年,平常在东苑时也很少依赖仆役去做什么事情,是以柏舟同他这对主仆间毫无默契。

    他见到陆怀海满是血的脊背便慌了神,除却要拿药,后面陆怀海补充的那半句他听得不太真切,硬生生把“别传到谢姨娘耳朵里”给听成了“传谢姨娘”。

    柏舟听了也没觉得奇怪,直接就往西边跑去了。

    他心想,毕竟他是个男人,料理伤处这种事情难免没有女子细心,小少爷要叫谢姨娘来也很正常。

    陆怀海打坐在床上,等了半天也没见柏舟回来。

    左右屋内没人,背上的疼牵动他面无表情地龇了龇牙。

    外面传来一阵急切的脚步声,陆怀海抬起眼帘,见柏舟来了,身后还跟着个谢苗儿。

    陆怀海愣了愣,一时竟不知是他眼睛出了问题还是柏舟的脑子出了问题。

    柏舟殷勤地引谢苗儿迈过门槛,又乖觉地退下了,走时还带上了门。

    陆怀海赶在谢苗儿走进来前急急披起中衣,素白的系带垂在了床上,他无奈道:“怎么把你叫来了。”

    还想瞒着她呢,得,结果把她给请来了。

    谢苗儿一进来就闻到了一股浓重的血腥气,又见陆怀海唇色苍白,背后的中衣隐隐还透着血色,她登时色变,眼睛都睁圆了。

    “你怎么受伤了?”

    方才回来都好好的!

    她忙道:“你快把衣服脱了,别把伤口碰坏了。”

    陆怀海眉峰轻挑,问她:“你确定?”

    谢苗儿急得要跳脚,她捏紧了手心里柏舟方才给她的药:“当然呀,不然怎么给你上药。”

    见陆怀海慢吞吞地褪下中衣,露出了结实有力的臂膀,谢苗儿下意识偏开头,讲话都有些结巴了:“你、你快转过去、转过去。”

    她别扭又生动的表情就是最好的良药,陆怀海唇角微弯,从善如流地背过身去。

    谢苗儿深呼几吸,端了绣墩到床边,又仔仔细细地将手洗净,坐在他触目惊心的背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