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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1章 ?第九十一章 小榕树家的白天鹅

    一心放了兆学疚自去寻吃食,兆学疚一得自在,移目四看,不见兰町,倒先看到了不少人侧目的兄弟伏翼。伏翼竟然是一身浅蓝色的中山装——去年才诞生的中山装,伏翼只怕从没有这么赶过潮流吧,一时间倒不见得如何精神,中装的对称、庄重、内敛的气质本来是伏翼本身就有的,可他颓丧畏缩的样儿,实在是糟蹋了黄千珊的一番好心!

    兆学疚好笑,眼睛转呀转,又去寻到了小榕树,这小子却是穿了一袭盛唐时文人的白棉圆领袍衫,宽宽荡荡,头上又摇一顶黑色的两耳冠帽,遮了月牙儿光头,也掖起了辫子,倒十分精干神气。脚下蹬一双短黑靴子,摇摇摆摆,干净利索,竟然真有几分李太白的仙风傲骨!

    兆学疚又低头看了看自身——这一帮子任性任情的家伙,不伦不类,不妥协地融合,直把这宴会当成自个儿的舞台了。

    然而……

    而经昨晚醉却一闹,熟识妆园一伙的人更多,多上前打招呼,兆学疚得意,儿女情长就放到一边了,见人群中伏翼惶恐,于是便移步过去。

    伏翼是被黄千珊带了来的,一路只揣了惶恐,黄千珊极是无奈,难得温柔下来相就一人,这人却不识抬举只知回避。当下发怒伸手去扯他,伏翼却是惶恐到最高点,下意识地把自己包得粽子一样的手藏了藏,只恨不能把自己整个人也藏了起来,黄千珊漂亮的柳叶眉不悦地扬了扬,却又想到昨晚那火场中惊心动魄的一托,于是又压下,不自觉地柔声问道:“手,都好了吗?”

    兆学疚见状忙过来解围,道:“二小姐,今晚真是光彩照人,我兄弟都看傻了,别怪……”

    黄千珊扫他一眼,不客气地道:“我又没问你!”

    兆学疚自讨没趣,灰溜溜地退下,黄千珊只不依不饶地看着伏翼,伏翼只是诚惶诚恐,一句话也答不出来,恨不能把自己又高又壮的身子缩到尘埃里。兆学疚看着也自替他难受,忽然灵机一动,递上一杯酒,道:“喝点压惊。”

    伏翼精神大震,连忙接过来,就像接过了救命稻草一样,让兆学疚不得不暂时相信,没准有些人是需要西贝的天师符咒的……不料,伏翼手里包得太厚,加上紧张动作就更笨拙,一杯酒没喝着反而倾翻了,引得许多人侧目,目光中尽是取笑和鄙夷,伏翼又是紧张又是懊恼,当下不但没能变身为英雄,反而索性自暴自弃,直是弯下腰倦在地上作一堆儿去擦那酒痕,任兆学疚拉也不起来,只怕看见了黄千珊眼里骄傲的嫌恶。

    这时,一只戴着蕾丝白手套的芊美的手递到了面前,伏翼认得这只手,当下羞愧着、自卑着,不敢再耍赖,只好径自起来,却低头扭过身子。眼见的那一圈,地上有一幅潋滟的裙摆飘了来,漾过去,亭亭地漾到了自己的脚边,接着,一双戴着蕾丝白手套的手托着暗红的酒杯就到了唇边,那勾人的酒香和着淡淡的女儿香只熏得伏翼不能呼吸,只得微微张开了嘴,那酒就望唇上慢慢地倾入,伏翼合着双眼,轻轻地颤抖着,任那一杯美酒缓缓喂入,渐渐地,心跳如擂,可那颤却是止住了,胆魄也自归位,脸上透出一层红,眼睛里也渐渐焕出了神采——

    黄千珊仍是那么看着他,柔声问:“还要吗?”

    伏翼直视着黄千珊,一时间说不出话来。兆学疚怕伏翼再露怯,于是忙打圆场道:“二小姐,宴会该开始了,您还是……”

    黄千珊道:“让他们等着就是!”

    兆学疚脸上一僵,当下似笑非笑,心里却乐:这骄傲的黄二小姐,除了她瞧得上眼的,其他的都把来当脚底下的泥。而很明显,自己的大兄弟伏翼算是被她瞧上眼了。

    兆学疚扯扯伏翼,伏翼只是微醺,尚能懂得兆学疚的暗示,当下壮起胆子对黄千珊道:“这样儿,不好。”

    黄千珊一怔,随即大喜,嫣然一笑,柔顺地道:“好。”

    柳生站在角落,端着酒却只看着,冷眼看着这一切,也许他比其他人都清醒些,冷眼看着——这里无疑有勇士,而勇士往往为他一往无前的气概所蒙蔽,忘了这社会里随处有陷阱,敌人无所不在,不错,也有些人是懦怯的,不幸勇士们似乎忘记了“唯懦怯者最为残酷”的名言。

    柳生忽然觉得有些无聊了,熟悉的地方没有风景,清水消失在浑水里就是最彻底的消失。因为自己是有才能的人,并且要求优越的生活,他只是有着人类的欲望。然而,这人世的旅途似乎就只是辽远而又昏暗的,我们真像固辙里的鲋鱼,相濡以沫,相鞫以湿,然而庄子说,不如就这样相忘于江湖……可惜,此刻所有能让他柳生容身的,统共就只有一个固辙——一个鸡肋一般的三不管。

    “我很想念东京的樱花……哥哥说,最后的樱花,在树上,它一直在变得越来越美,当它达到完美,它就飘落下来,然后,一旦落到地上,它肯定就完全零落成泥碾作尘,因此,只有在它穿过空气踌躇不决地坠落的过程中,在这短暂的时间里,它才是绝对完美的。东方古老的文明,绝对完美的陨落……”

    是田中之雪无声无息地靠了过来:她一身黑白混搭的武士袍,拦腰黑带,衬出了女子玲珑的身段,头上的长发用同色丝带束起,额发浓密,刘海乖顺地掩到眉睫,两侧的又更长些,顺着两鬓自然垂到肩脖,拢着那花梨一样的素脸,显得柔顺而清纯。柳生却有些厌烦,他或许不喜欢那一类轻率的热血勇士,但也更不喜欢这种近乎神经质的深沉和自以为的亲切,这忽然梦呓一样的独白。

    小榕树蛇一样的目光精确地扫射了过来,扫到田中之雪身上,就如同看到了一只俗不可耐、痴心妄想的癞蛤蟆。只见他露骨地盯过来,夸张地打着喷嚏,骂骂咧咧道:“妈妈的!哪个不要脸的,刚从面粉袋子里钻出来就来了!呛死老子啦!晦气晦气!”

    日本人素来以白为美,特别是这个世纪以来的西学东渐,他们恨不得退亚入欧,欧洲人的白皮肤就更成了美而推崇了,田中之雪一张素脸,几乎没有化妆,却不能免俗地凃了大量的白粉,配上那一身东洋女武士的打扮,其实倒别具东洋风味。然而被小榕树这俗不可耐的一嚷嚷,就不免显得怪诞而不堪了。田中之雪一张素粉脸几乎掩不住底下羞恨的怒火,一路烧将出来。

    柳生又厌恶又有些得意——在他眼中,他小榕树养的全是天鹅,因为有了癞蛤蟆的窥测,连自己也可以确立为天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