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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时光:重逢

    自那日在平川听老人提了一句“你哥不是也在这里”之后,江雪缠着人家问了好久;老人实在扛不住,就说是自己猜的。江雪不服,追问他道:“既然如此,那爷爷你究竟是如何猜晓我还有个哥哥在这里?”

老人便祸水东引,先说看她和凌征两人关系颇好,亲如兄妹,有娇儿态,料她小时必然有个哥哥照顾,又说自己精通命算推演、阴阳五行、八卦易书、紫微斗数、看气观相,就连那风水青囊之术也是略懂三五的,见她眉心有煞气纠缠,隐隐不散,又兼谈吐之间心神不定,想是家中突遭变故,来此投靠长兄。

见江雪听得目瞪口呆,老人忙打马虎眼道:“我也不过是瞎说胡侃,算不得准的,乖丫头不必当真。”

且说当下,谈话间,凌江二人已经绕了几个弯,拐到一条街心,迎面便是一家售卖绫罗锦缎的丝绸店铺。好大一张门面,光一个正门就用了不下三十块门板。江雪率先蹦跳进去,凌征只好轻步跟上,他时常不解,江雪性子大大咧咧,整天像是瞎转,倒也粗中有细,总能找到几件实事来做。

凌征看着江雪昂扬的脑袋,“这就是积极的人生吧。”他心想,当然,还要有几分能力相匹配,不然只会让人觉得胡闹。

“那你到这儿来是……”凌征一句话还没说出口,便被赶来招待江雪的年轻伙计打断了。

只见他竖起大拇指,“姑娘果真是个诚信人,定好的时辰一分不差!”随即真诚一笑,“姑娘要的衣裳我们已经连夜裁好了,目下就拿出来给姑娘展看两眼?”

伙计一身灰衣,态度恭谨,想必从这笔买卖得了不少实惠。

江雪面有得意之色,伸手抚摸身边几匹颜色鲜亮、顺滑凉爽的丝绸,吩咐他道:“拿来我看。”不忘偷瞥凌征一眼,叫你说我懒怠,真当我是孩子吗?我还答应要给你做饭吃呢!

开口对凌征解释道:“自然是来买衣服了,进城第一天我就挑好了面料,以后每天我都要穿得漂漂亮亮的,假扮……呸,打扮成一个文雅贤淑的女子,万一哪天不期而遇碰上了雨哥哥,不能给他留下不好的印象。”

凌征心下戚戚,真是好羡慕他。

不出一盏茶功夫,伙计已经盥洗完毕,擦拭掌心,双手捧着一张二尺见方的紫檀木盘,木盘上叠着一身“白底红纹绣金凰”的精美襦裙,边上并摆着一条嫩柳鹅黄色披肩、一对丹凤翡翠簪、两块霞霓红纹玉佩、几支白铜鹤首衔珠钗;金镶玉四蝶银步摇、梓木镀银梳篦、金灿灿一堆梅花钿等一应精致无双的配饰呈到江雪面前。

衣裳干净如云端白雪,明艳似傍晚霓虹;绮罗发散清香,不似凡尘之物。一晃眼,凌征还以为是身居蟾宫的仙人裁下一尺红霞,并几抹傍晚残阳糅合成胭脂傅粉人间。

伙计浅浅一笑,抬头说道:“古人云:‘浴兰汤兮沐芳’,这身衣裳已在熏笼上用上等兰香熏足两个时辰,姑娘豪爽,我家掌柜的说了,这些钗、冠、簪、篦本该就您这样的佳人佩戴,方不辱没其手艺,因此随姑娘挑选其中三件,绝不多收您一文!”

“簪子我有。”江雪两指捏着一缕秀发,略一思忖道:“我想编个发髻,留下两支珠钗,和这把梳子就行,花钿换成红色,别的就留着另配贤媛吧。”

凌征偷偷咽口口水,他不知道这身现做的衣裳并这些首饰究竟要花多少金银,也不知道江雪到底哪来那么多的钱。

伙计便将木盘放在边上布帛上,将其他佩饰一一小心捏起,放入身后一只木箱,认真上了锁。

便在此时,江雪两手一抓,把那新衣一抖,噗噗一阵声响,兰香扑鼻,白底红边的襦裙轻盈张展开来,飘飘如云坠凡尘,招招如火燎群芳。

凌征盯盯那身衣白似雪,裳红如花的新衣,再瞬目瞅瞅江雪,心下不禁神思飞扬。

江雪将衣裳拉到身前,低头比划一下,突然抬头瞪凌征。

凌征一怔,他从进门到现在就没说过话,便也反过来看她,不知是什么意思。

江雪杏眼一睁:“出去!”

伙计便在一旁说道:“若要此时换衣,姑娘请随我来。”

凉风忽起,吹皱一条溪流,青水如丝。

天边隐隐有片乌云,两岸有些人家已经把早间晾晒的衣物收拢起来了。凌征坐在一条青石拱桥上,呆呆望着脚下溪水,两眼怔怔出神:明明说要给他做饭,这都过去好几天了也没个动静,听说她哥哥可喜欢吃她做的饭了。唉……做什么事情也不跟他说一声,满脑子都是那个雨哥哥,自己真是多余。

自遇到江雪以来,凌征眼中第一次露出疲惫的目光:已经到了龙翔城,我还有什么理由留下来,就这么回去吗?她不会做坏事的,就是来找自己的哥哥;她也不需要别人的保护,反倒是遇见她的人要小心保护自己。

回去吗?就现在?不行,还有红炎没拿回来哪……是我输给她的,堂堂七尺男儿莫非连这点气量都没有?就这样不辞而别吗?可是又好不甘心!

凌征捏着手中不知从哪儿摘来的一朵桃花,一片片揪它的叶子。

“走、不走;走、不走;走……”

“在这里做什么?”

凌征一愣神,像是江雪的声音,可她的声音从没这么温柔。他翻身落地,只见身前站着一位简直不入红尘的女子。

江雪眉心点着一朵三瓣梅花钿,额前碎发自此处分开翘向两边,一头乌黑靓丽大长发挽成一团飞仙髻,两只珠钗左右挺立,头上并无发冠,只插着一支琥珀色的龙纹簪子,正是凌征曾见过的那支。

肩上挂着两尾小麻花辫,垂落胸前,夹上左右成对的金色小铜套,伸出最后几寸发梢,如同浸了墨的狼毫一般靓丽。身后长发依旧浓密,像高山瀑布般洒落,自然垂落腰间,如丝顺滑,每走一步,微微飘扬。凌征纳闷江雪哪来的那么多头发,头上戴的一定是发套才对。

交领襦裙,白底红边,肩袖上还有许多形似彼岸花花蕊的红色绣纹;腰间博带一色深黑,依旧绣以红针点缀,勒得江雪腰肢盈盈一握;颈间好像还有一串璎珞,凌征看不真切;腰间系着玉佩,底下玉环绶轻柔贴在手边;裙摆处颜色渐进,绣着一只只金色凤凰,好像围绕着她起舞;白袜锦履,新衣新鞋,形容焕然一变。

耳边两串玉连环“叮铃铃——”响了起来,凌征大梦初醒,眼前此人真是江雪无疑了。

“不准笑!”江雪小脸羞得飞红。

“我没有……”凌征伸手擦了把口水,该死,自己真的在傻笑。

“不准笑话我……”江雪眉眼低垂,声音也轻轻的,换了衣服,性格好像也变温柔了。

“才不会笑话你。”凌征认真说道。

“我叫江雪,江氏夜子书家族离恨雪,全称应该是江湖竖岸·夜子书·离恨雪,‘江’是我们先祖的姓氏,‘夜子书’据说是原先拥有影子能力的那个家族,先祖为纪念他们,便把这个姓氏添在后人的名字里面。离恨雪你肯定知道的。”

江雪扭头看一眼身边凌征,凌征对她点头,“离恨天。”

两人就这么坐在凌征方才的位子上聊天,打算等什么时候天上下雨了,什么时候再走。

江雪点头:“嗯,你知道,我们无影人其实是长字盟的一个分宗,我不笨,好爷爷的意思我想我已经猜出来了。”

凌征心里也在琢磨同一件事,原本还想日后问一问师兄,此时便不假思索地说道:“长字盟和暮泣城所招揽的究竟是什么人?”

江雪神色认真,“对,我们家族一直有一个传说,相传我们的祖先是一位神族后裔。他说暮泣城和天泣历来招揽的并不是单纯的高手,那么我有一个猜测。”她两眼直直看着凌征,一眨也不眨,“洛灵翼是龙主在人间的替身,你们把它称为龙主,我们却从来叫它妖龙。你说谁会和它过不去?”

“和龙……妖龙?”

“嗯。”

凌征忽然觉得此时江雪的眼睛全无一点美感,变成了两个深邃无底的深渊,一旦对上她的眼神,自己便无法挣脱,只能向着那片恐怖的黑暗陷落。他喉咙动了动,心中所有的想法好像要汇聚成一个语气词喷吐出来。

江雪皱了皱眉,“不准说脏话!”

凌征喉咙噎了一下,但是很快就絮叨起来:“神族?可是神族不是已经亡了吗?身死道消,难道暮泣城或长字盟中有人是……”他不敢再往下说了。

江雪接过他的话语,她刚想通的那一瞬间也被吓得不轻:“我想了很长时间,只有跨越种族、铭记在我们血脉中的仇恨,才能把一群素昧平生的人凝聚在一起,因为他们在得知真相的那一刻起,便别无选择。”

凌征双眸深陷眼眶,以拳砸掌:“如此一来,便都说得通了,不过第三方会是什么人?如果长字盟中之人是神族后裔,他们要对抗龙宫,那么暮泣城中又是何人?”

江雪终于摇了一次头,“不知道,我不笨,但是毕竟知道的还太少。而且我也想不明白他们为何要判出长字盟,企图依附焚月。与暮泣城相比,我们分明要与长字盟更为亲近才对。”

江雪最后说的这几句话,凌征并没有听进耳中,此时他满脑子都在想那件发生在两个甲子以前——准确来说,是快三个甲子之前的事情。其实再往前推两百年,还有一件事情被后人认为是这一切纷争的导火索:

『老人怔怔抬头,端详着男子佝偻的背影,原来他的双鬓也已泛白;再低头看看自己枯槁的身体,最后将目光落在掌心凸起的老茧上,思绪飘远。

与许多人想的不同,高手间的对决往往并非在那月黑风高杀人夜,也绝不是一个风雨飘摇寂寞时。高手也是俗人,他们也喜欢云淡风轻,也爱良辰美景;他们一样讨厌狂风,讨厌黑得看不见五指的夜;他们也想在决战后找一个温暖的小店饮酒,拌上二两牛肉,一场酣醉到次日天明;然后或爽快或窘迫地扔下几文铜钱,走得悄无声息;他们也想品一品风花雪月,在一个繁花似锦的地方,趁着佳人还在,独自立尽斜阳。

所以,实际上,那是一个宁静而美丽的傍晚,美得让人窒息。

天边的云霞变幻着迷人的色彩,金色,红色,紫色……落日仿佛沉入一片梦的海洋,再也不愿醒来。山间偶尔传来几声鸟鸣,晚风穿过松林沙沙作响,麻雀在云海中翱翔。黄花灿烂,花香在晚霞中飘荡而来,洗涤嗅花人的心灵。

石径小路盘山蜿蜒,枫叶如盖,像一把绚烂的红伞打在男人背后。

他有一张看不出年龄的脸,双眼贪婪地留恋着晚霞;身上一件布衣必是常年穿着,早被洗得褪了色,泛着一片陈旧的白;一头乌黑油亮的发丝在晚风中飘摇,发梢飘散着淡淡的木槿花的香气,花香悠悠逸在男人周围,最后收缩在他腰间一把剑鞘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