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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伤情怨:山盟虽在

    『夜色愈深,更显繁星可贵,初夏的夜晚还透着些凉意,都待萤火的温暖。可世事本无常,谁又将会是光呢?听见他说:不必等候,此后如竟没有炬火,我便是唯一的光。』

【钗头凤:红酥手,黄縢酒,满城春色宫墙柳。东风恶,欢情薄。一怀愁绪,几年离索。错、错、错。

春如旧,人空瘦,泪痕红浥鲛绡透。桃花落,闲池阁。山盟虽在,锦书难托。莫、莫、莫!】

凌征舌尖与牙齿轻轻碰撞,没有发出一点声响。“多谢”二字就像飘荡在晚间的清风,你知道她存在,却怎么也寻不到她身影。

长脸莫不是在帮自己?凌征默然,视线缓慢抬起,透过一层朦胧的纱巾往对面打探:一大一小,一老一少。

凌征暗自思忖:出身于蒲牢部族的钟鸣老匹夫自然难缠,但是区区一个路羽能有什么能耐?他要真有几分本事,还能被江雪随便一块石子砸瞎一只眼睛?若不是他使出轮回帮这纨绔续命……想到这里,凌征皱了皱眉头,伸手去按脑门。从方才开始直到现在,他一直都开着眉心三目,心神损耗巨大,早已疲惫不堪。

凌征捏捏眉心,原以为长脸叮嘱完他就要退下,然后自己与江雪就要对付钟鸣。可长脸却不退反进,无端上前一步,忽然开口问了他一句:“少侠身上可有灵器?”

话音刚落,褚洛见凌征嘴角一沉,面容凝重起来,便不再多言,转身向路羽躬身赔罪,语气淡然道:“我认输。”

路羽并未暴怒,闻声不过微微蹙眉,双眸向街边一瞥。凌征心知不妙,一时有些慌乱,扭头看时,只见那只沉默许久的吾魁忽然目光闪烁,十指分开,抽出腕上短刀,刀身凝聚月光、刀刃寒芒四射,拔地冲天而起,呼哧哧拖着一道邪光朝江雪飞去。

凌征握了握拳头,方才长脸提醒他“灵器”时,他就想到良友老师曾在课上说过的一句话:“吾魁凡器不可伤,只能以灵剑斩之。”方才几战他已把体内浩然气消耗得不剩多少,此时再去囫囵吞吐天地正气,并且融阴阳、入五行、最终驭使出金色火焰拦截……已然来不及;而江雪作为此番契约的“输方”,尽管身负五行弱水,但冥冥中必然会受到天地压制,恐怕也难以抵挡吾魁攻击。

短时间内无法寻得一条出路,凌征心下发狠,五指在身后张开,暗中召唤红妆,只求能将吾魁一击斩杀!

只听风声尖啸,如哨箭穿空,一把不起眼的兵刃从远处菜馆中刺出,直行一线,披戴星光切开夜色,初看时还是天边一片残影,刹那已在眼前。

“少爷小心!”

竟是长脸最先反应过来,只见他纵身一跃,身轻如燕,凌空不坠,正好挡在红妆与吾魁二者之间。凌征大惊失色,原以为此人君子风度,有心帮助他与江雪,谁曾想眼下又做出这般举动,究竟意欲何为?

长脸腾身悬空,背对众人,手抓红妆、掌按吾魁。凌征与路羽视线皆被吾魁遮挡,看不清他做了何事。江雪却不舒服地皱了皱眉头,长脸就在她身前不远处,方才仰脸一瞥间,她注意到此人在手握红妆之后,脸上竟有一些笑意。

江雪忽然惶惑起来,凌征曾多次劝她不要招摇惹事,雨哥哥傍晚时分也有意无意提醒过自己要注意隐藏身份……羽界真的就如此复杂吗?一定要时时小心,刻刻在意,不可多说一句话,不能多走一步路吗?束手束脚的,烦死个人!

褚洛像是注意到江雪目光,转头对她微微一笑。

江雪暗中调运体内“气”流,她不喜欢长脸的这个表情,那是已经伪装成习惯的一副笑脸:没有灵魂,皮笑肉不笑,而且总是笑里藏刀。当她逃离影天寨后,回想起往日那些人假装出来的容貌,已经一辈子都不会忘记这样的笑容!

江雪叹一口气,也许吧,也许羽界——或者人心,真的就这么复杂,总之这人怎么看都不简单,需要小心应对。

带鞘斩吾魁,好大的底气……褚洛对江雪点了点头,示意她不要多说,然后右手四指轻扣红妆剑鞘,拇指指肚似有金色文字,此刻按在红妆身上,竟让这把闻名羽内的一品兵刃无法挣扎。

江雪还注意到长脸左掌拍在吾魁后颈处,食指与中指之间捏着一颗不大不小的“夜明珠”,其上邪气回旋,转瞬湮灭,好像正在洗涤吾魁心性。难道他是一个……好人?

前后不过眨眼工夫,最多两次呼吸的时间,红妆就已经与凌征这位剑主断了心念上的联系,而吾魁则神情凝滞一瞬,忽然转身奔向路羽!

“啊呀——”

身后没了倚靠,只听长脸惨叫一声,在空中转了个圈,抓着红妆在空中挥舞他的两只鸡翅膀,一屁股摔在地上,呻吟不已。而江雪看到的则是他手腕一翻,把那颗夜明珠收了起来,然后轻拍吾魁,待其离去之后,就故作丑态,狼狈跌落在众人面前。

凌征面无表情,只在心中默默记下长脸……啊不,是“褚洛”这个名字,便即思索道:“东门褚家……”

路羽这边,吾魁奔袭而来,眼看双方就要撞面。深邃夜空之下,一瞬间寒光闪烁,方圆半里亮如白昼。路羽抽剑,不教他人相助,径自以白乌斩之。一剑过后,吾魁身形消散,对面房屋毁折无数,大地裂千尺。路羽手握白乌不语,双鬓秀发飘荡,掌中剑身轻颤。

凌征伸手在前,衣袖无声裂开,掌心微微刺痛。

感受着在空中留存的凶悍剑气,凌征心下骇然:这小子……和当初在洛水结怨时相比简直天壤之别!一个钟鸣长老已经够他和江雪对付了,若在加上一个手握东门白乌,更能承受剑气反噬,挥出其真正实力的路羽……就算两人毫不保留全力以赴,恐怕也没有半分胜算。

凌征心中叫苦不已,莫非那日真是江雪讨了便宜?还有,师兄你究竟去了何处?

路羽顺着白乌剑尖所指方向,认真打量起褚洛手中那把其貌不扬的铁剑,脸色略有些古怪:竟然能与白乌产生共鸣。

【羽界十六名剑:天镜、鎏鸣、竹杪(miǎo)、含沙;水清、鱼定、月朗、风停;金蝉、白乌、千钧、启明;非焰、红妆、叹息、奈何】

北门名剑归学院所有,历来为苍辰七宿掌管,仁人君子得之;西门代代自有传承,剑主人选自幼已定,三五岁时便要砥砺体魄,及至少年光景方可与“风、水、月”三者合道,与掌握“鱼定”的不争湖中白头翁并称西门四师;南门除红妆归城主支配外,其余三者皆在冰渊三佬手中,坊间流言最为神秘,尤其“叹息、奈何”二剑,相传世代不出南疆,至今没人见过;东门则是由东方家、叶家、以及陆路二家,四族各具一把,具体如何分配,一向由本族族长自行安排。

两年前郑阁偶然拜访苍辰学院,半夜空虚无眠,索性爬进学舍把早就进入梦乡的盖穆拽出来饮酒,迷糊之际随口吟诵些什么:“何夜无月?何处无竹柏?但少闲人如吾两人者耳!”盖穆骂了他一句:“滚蛋,我明天还有早课!”就要起身告辞,终究被他猴在身上,怎么也甩不掉,只好留下作陪。

当夜闲聊时盖穆曾对郑阁说过:“北门烟海阁有古卷记载:‘当年羽界初立时有铸剑之人,驱使万千仆役,耗费甲子光阴,一共铸剑三千,此后又养剑一十九载,共存名剑三十。’如今被世人吹上天的那十六把羽界名剑,在当年不过才排在第三上下等。在这之上还有第二上中等四把,第一上上等一把,便是……”

“爹,娘,你们为何如此无情……”郑阁双手抱头,把一堆柴发抓得狗窝一般。

盖穆看了眼趴在桌上大醉的挚友,一时心中苦涩,难免勾起同情,还有半分关爱,于是叹气一声,向楼下伙计喊道:“店家,结账。”

看到伙计两眼放光、擦着口水上楼时,盖穆就感觉不妙,果然听他说道:“客官,这位公子的那口酒葫芦说来也奇,自你二人上楼时就让我们打酒了,而且一定要上好的酒水,说了掺水的米酒他不稀罕,谁承想到现在还没装满!我专程让伙计跑了好几家酒肆……”滔滔不绝,说得喜形于色,终于一抹嘴道:“这菜钱就免了,我看客官你也没吃多少,些许微末不算什么,酒钱一共是三金四银五百七十文钱,还请下楼结一下。”

“……”

自那日盖穆丢下郑阁让他一个人醒来结账之后,两人至今还未再见,连书信也不曾寄写一封。至于那些地位高出羽界十六名剑,位列“第二上中等”的四把兵刃,便是当年三十家主巍山会盟时,由袁老亲自分配给第一代四门门主的:南宫寒魄、北冥枯昧、东方藏虹、西门曦涧;四者皆入世间百宝之名,其中又推南宫寒魄第一。

路羽对此人发话道:“把你手中佩剑拿过来。”

褚洛忙拍拍身上灰尘,干笑两声,说道:“少爷,这不过是一把普通兵刃,没什么好看的。”随手就要丢掉。

“大胆!”路羽怒斥一声,猛然看向此人,心下却有些疑惑,他的随身亲卫都是由族内叔伯亲自挑选,大半已跟随自己多年,怎么不记得其中还有这一号人的存在?竟敢不听他命令!

凌征怕再生变故不愿多等,匆忙说道:“对面公子,你输了,还请不要再纠缠江雪姑娘,也放了无辜受难之人。”

路羽皱眉,今日好事全给他坏了,开口问道:“你是何人?”

凌征扭头看江雪,江雪上前说道:“他说你是谁。”

凌征了然,回转过身,恭敬道:“一介俗人,不过略习武艺,不足挂齿,还请对面公子不要放在心上。”

路羽冷笑,“是个半聋不成。”又道:“既然如此,何必遮挡形容,不以真面目示人?”

凌征再看江雪。

“她叫你把头巾揭下来。”江雪朝自己脑袋上比划一个揭盖头的动作,一面开口说道。

凌征悄然阖上眉心三目,眼下正全力调息,同时在暗中想道:他与路羽多年前曾有一面之缘,这些年来自己模样变化不大,如果被认出身份……又转念一想:但此刻借着夜色遮掩,不见得就会被他认出来,要不然趁着此时双方还有商讨余地,就揭下来也无妨。

演技如此拙劣,钟鸣岂会不察?他阖目再开眼,目含红霞,就去端详褚洛手中那柄铁剑。先是眉目紧缩,忽然吃惊说道:“这是……南门那把红妆。那你是……!”猛一挥袖,滚滚劲风袭来,将凌征头上发巾揭掉。

凌征已然忘了,当年他在郑阁屁股后面当跟班的时候,曾是见过钟鸣的。

钟鸣毕竟是前辈,压下心中狂喜,尽力平静问道:“凌家公子?”

凌征两眼茫然,就这么被认出来了?东门“见微知著”何时变得如此强势?南门剑匣不至于如此鸡肋才对,更何况是他的红妆。

忽然两眼放光,大梦初醒一般,忙从耳朵里拔出棉塞,十分“欣喜”道:“钟鸣长老?不想竟在此地相遇。”抱拳施礼,“原为友人所请,出面化解矛盾,谁知竟然是与你们起了冲突。误会误会,还请前辈卖我一个面子,不要让我们为难。”

“你他妈的放屁!”路羽先前有多高兴,现在心里就有多恼火,还以为他是何人,胆敢与自己叫板,区区南门要饭的,竟然欺负到金主头上来了!

“姓凌的,我告诉你,识相的就给我闪开,这个女人老子我要定了,今天你要是敢坏我好事,我保证你南门今年秋天一粒粮食也得不到!”

凌征无言,取红妆。褚洛只见手中铁灰色剑鞘像是被火烧的一块铜板,很快变得光彩灼目,他也不加阻拦,任由红妆出鞘。

路羽神情荒唐,大笑出声,剑指凌征,说道:“你叫什么来着,凌升?”

“少爷,是凌征。”褚洛提醒他道。

“我管他叫什么!”路羽怒吼,又指着凌征骂道:“姓凌的,你忘了你们生活在哪儿了?你们在南疆,寸草不生的南疆!你们就是一群跪着要饭的,大爷我心情好的时候就赏你点吃的,心情不好的时候你连一口剩汤也喝不到。有口馊饭吃,有口泔水喝还不感恩戴德,你还真把自己当成个人了?”

瞬目去看江雪,冷笑一声:“怎么,为了一个女人跟我急了?她的命是命,你南门百万子民的命就不是命了吗?是一个女人重要,还是你南门将士的性命重要!还不明白吗?你们就是一群狗!狗,就要跪着,打不还手骂不还口,还要歌功颂德舔舌流涎(xián),有东西就交东西,有女人就送女人,一门心思巴结我,千万别有二心,这才是你的光明大道!”

路羽破口嚷道:“你他妈的就是一条蛆虫,我的要求你敢不听吗?来啊,真有那个本事,就当一回英雄,出手啊,刚才还不是不敢暴露自己身份吗?现在我给你机会,为了这婊子一剑杀了我!我要皱一下眉头,就跟你这畜生一个姓!”

钟鸣啧啧赞叹,不愧是那人的儿子,心性竟然如此坚毅,自家少主都把话说到这份上了,也就是在辱骂那名少女时他心智才有几分动摇,可依旧伤不及根本,难以让他乘虚而入,从中浸染一二。

“混蛋,我杀了你!”

一个尖锐、愤怒、生气、恼火、憋屈、不痛快,感觉自家狗子被人欺负了的女声。江雪两眼喷火,随手抓一块砖头就要去拍死路羽。

“别乱来!”凌征回身一把把她拦下,夺下那块砖头丢在街边。

江雪眉毛弯弯,跳脚道:“你还说我乱来,他都把你骂成孙子了,为什么还要忍他?我已经忍那么久,给足你面子了。”转身去瞪路羽,“让我杀了他!”再回头柔情看凌征,“你不是有所顾虑吗?你不是不能出手吗?那就让我来啊,我不用考虑那么多东西,我帮你杀了他,然后我们一起离开这里。”

凌征心中一紧,他从未体会过这般苦涩,不敢看江雪目光,艰难开口道:“我……我不能离开。”

“你说什么?”江雪杏眼圆瞪。

凌征放开江雪抓他的手,抬头说道:“我说我不能离开。”

对面另一边:

钟鸣自顾自想着心事,只是自家少爷把轻重搞反了,眼前这个女人其实无关紧要,大不了就花钱去找,直到少爷满意为止,可凌征却一定不能放他走。当即说道:“既然是误会,就请凌公子和这位小姐与我们走一趟,待回到东门弄清事情原委,我们自然不会再为难你们。”

路羽皱眉,狠话都说出去了,长老怎么还给他找台阶下,这不是打自己脸吗?皱眉头道:“要这窝囊废干什么?叫他滚开别管闲事。”伸手点点江雪,“我要这女人就够了。”

钟鸣恭敬道:“少—主—,当以大局为重,今日还请听老夫一言,日后自然会见分晓。”

路羽与他对视,心下有些奇怪,看样子长老不像是在跟自己儿戏,而且还特地强调“少主”两个字,难道是在提醒自己什么?又偏头去看江雪,只是就这么放过了她,实在可惜……刚好看到凌征去抓江雪手腕,神色一沉。

凌征把江雪拉到身后,任凭她掐自己手心。看来跟钟鸣商量还有希望择出江雪,哪怕要他以身涉嫌,但只要说服了此人,路羽不算什么。

“我跟你们走,放了她。”凌征对钟鸣说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