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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伤情怨:百舸争流(下)

    南门寒魄学院学制一共七年:外院四年、内院两年,再加上执行任务一年,最终卒业。郑阁入学以来,就以功课好、相貌好、年纪小、少言笑这几个特点在同学间颇受人注意,他却一点也不在意①。并在入学第一天就给自己定下一个目标:读万卷书,练万时剑。

自那以后,郑阁每天寅正时分起床读书,卯时负籍上课,饭后休息二刻,午初洒扫一番学舍,便不去学塾,在院中独自练剑,练至日暮,申酉不定,回寝舍温习功课,亥末准时安歇。每十天一休息,生活不算多辛苦,贵在能七年如一日,风雨无阻,不因春寒二季改变,如一轮精刻的日晷,日复日,年复年,无趣得令人发指。

早期郑阁识字少,腹中墨水少,便每天争取读书一卷,多则三五卷,必要字斟句酌,此后某年不读新作,将旧书择其精妙重读一遍,读罢月余,回味一番,记忆犹新。十年至今,读书已不下五千卷,练剑怎么也有七八千个时辰了。

四味十二境(每味初、中、上),阴阳同修则为二十四境(初、登堂;中、入室;上,悟道),别人破境如过年,郑阁破境如换季,自其十三岁入学开始,即为羽界最强一味入室境。一年之内更是连破三境:“一味上境、一味悟道境、二味初境”,皆登争鸣榜榜首,为羽界历来最强境。

第二学年再破三境:二味登堂、二味中、二味入室,两次最强,一次屈居争鸣榜第四,师生传言这还是他刻意压境使然。接下来四年,兴许是前两年势头太猛,总算有了点年味,共破五境,至别痒卒业时,已居三味中境,其中两次最强,一次第二,还有两次竟跌出前十。

总之,那些年,郑阁风光无二,短则一月,长则半年,必登寒魄学院百家评,就连西门风月评、东门春水评、北门君子评、甚至巍上学宫月旦评,都是上过名的。

可叹旁人修炼速度还没有他一半快,好在横空杀出一位殷姑娘,据说她原本在家读书,本不屑入学,虽年长两岁,专为郑阁而来,甘愿与之同级,自此独霸射策榜榜首长达两年之久,这才帮本地学子挽回一分颜面。又有巾帼女慕容捷连连问剑郑阁,屡败屡战,终于杀得他亲自开口承让自己天下第二,南门学子又扳一局。

第三学年,因男生纷纷坠了心气,学院阳风萎靡不振,有活猫儿之名的女学子段淑担任学院卧龙堂堂主,同为女学子的闻忻也在此时继任银粟坊坊正,二人歃血为盟,结为异姓姐妹花,下英雄帖,决计与郑阁分生死、断高下!

郑阁对此置若罔闻,二女便早晚相随,与之同起同休。

三人一同早起晨读,读《久战》、读《观止》、读《二十四史》;上午三人一同听课,听诗词、听乐理、听术数;下午一同练剑,练纵切、练劈砍、练横推,一练就是整整一个下午,切、砍、刺,高度、力度、角度各有变化殊异,中间道道儿多。有时候光是一个定式,就要重重复复千百遍,练得就是心沉气定,对着一群不会说话的木头傀儡练上一整天,也是个磨人心磨人脾气的事。晚上还要温习白天功课,就这时候二人才觉得有点偷闲的时间,偶尔打个盹儿。有时候明明是晚上,郑阁还要披着月光接着练,也不知是一时兴起还是又悟心得。终于到了黑夜,二人都是上了床就睡得呼呼的,只是还没睡醒已是另一个清晨……②

半年后,活猫儿变成兔眼儿,绰号也改为睡兔,段淑卒,留下一句遗言:“反正早起我也不一定读书,而且不早起真的好舒服啊!”闻忻倒是苦苦坚持了两年,此后便不再与郑阁同行,却作息依旧,只是从此绝口不提切磋一事。

把一切都看在眼里的慕容捷灵机一动,单方面宣布郑阁拜倒在二人石榴裙下,南门学子再下一城!至此,大家在郑阁面前腿也不软了,腰也不弯了,说话都觉得有劲儿了,只是男生终究还是不敢挑衅,因为郑阁面对他们,从不手下留情……

那些年郑阁在学院的日子,大抵如此。

————

谢珪无奈又愤慨,质问他道:“你既已入四味,又有寒魄傍身,羽内谁能敌你?护不得少主?”

郑阁看了他一眼,并不争辩,只说:“要是世间一切事都可用剑说话,反倒容易。”

谢珪挑眉,语气带着一丝嘲弄:“怎么,你怕了?”

郑阁与之对视,神情平静依旧:“看样子,你已清楚双方身份?”

谢珪撇嘴道:“自然,一个时辰前就有人通报与我,此时大家都在赶来的路上。”他有些不满看着郑阁,气道:“我昨日就已发现少主,只才离开一天,怎么就出了这些事?我看少主和身边姑娘关系挺好,你为什么不帮一把?”

巷中悄然闪过一丝微光,钻入郑阁胸口。

忽然声如壳碎,心口好像裂开,一瞬间,记忆仿佛被击穿,那个美妙如高唐神女般的身影又浮现在脑海:田野间抓蝴蝶,手拉着手转圈,林荫下阳光黯淡,她旋转、起舞、双手在风中游弋、脚踏岁月尘嚣如敲一串快板……舞步刚劲有力、却轻柔不失媚举,仿佛世间一切对立的绝妙融合,她如燕子般起身,翩然落地化为一只孤绝高傲的天鹅,翘首回望他说:“你为什么总是笑啊?”

他却只得到她的名字:“画人……”

郑阁忽然觉得记忆的泉流要从眼角滑落,像个失去糖果的孩子赶紧侧过身,因害怕不敢看谢珪视线,双臂抱怀掩藏内心,惶然摇摇头说:“他们……不合适。”

“哪儿不合适,我看就很般配!”谢珪有些恼怒,他们这些人总是愿意看到孩子做到自己梦寐以求的事情。

月光下,郑阁眼中闪过一丝不可掩饰的忧伤,微低着头,幽怨开口说:“遇到的时间不对,凌征此前有些孤单,年纪又小,也许只是一时冲动;江雪有主见,爱冒险,也很难安顿……”

谢珪无礼打断他,面露不快道:“这话我不爱听,人会变,感情可以培养,再说就因为这个,你就冷眼旁观不施援手?”

没有回答。

谢珪哑然,他忽然感觉郑阁的影子缩小了,气场不似以往那般……温暖。只见他背倚砖墙,嘴角努力向上扬起一个角度,眼中哀伤一闪而逝,却经久不再明亮,低着头呢喃自语:“今日之后,我不能再照看他,有些话该和他说明白,事已至此,我也想看一看凌征如何选择。”

谢珪听不明白他意思,下意识问道:“少主的选择?”

或许也觉得自己只是在找一个借口,郑阁的声音低得仿佛听不见:“衣甲皆同。”

当年东门叛乱一事,损失最惨的却是南门:不仅兵力尽失,数十万户人家家破人亡,断送百年运势,而且余害颇深,致使南门此后各方受制,到今天也没能恢复元气。而在东门落败,南门二万铁犁军枭首一万六,其余四千幸存者皆被压解天缝后,南门有马蹄声响处皆反,相传共计五万人举兵叛乱……

可是结果哪?

共主现身,以秘术临摹西门金甲,聚西北二门十万雄兵侵犯南疆,一鼓作气打到龙凌城下,更留下三千人驻守龙凌,以教化蛮夷之名行监察管束之实。最终五万士卒要么沦为阍人为羽界看门,要么充配了界外辕隘为他门送死,最终唯有八百人丢盔卸甲,骑老弱跛马而还,并且身披霜雪,被天下人笑称为银甲骑。

衣甲皆同,说的便是当年众人素衣披雪,落魄还乡之事。

郑阁低垂着头,目光落在地上好像无处安放,木然说道:“从看到凌征看待江雪的第一眼我就知道,他是真心喜欢上她。只是为了她,他是否会放弃自己的身份,与她浪迹天涯……如果做不到,那么不如趁早了断,倒也还不至于断送他前程。”

谢珪闻言暴怒,破口喊道:“你们师徒几人都是疯子!前辈在遗憾中度过半生,你也在问心局中经历情劫,迷失在幻景,一度失魂落魄,拼命摔打心中女子身影,至今未能走脱,难道还不够吗?一定要让凌征也尝一次?”

依然没有辩解。

谢珪怒目逼视郑阁,却好像一拳打在棉花上得不到回应。他后退一步,看着眼前此人,发出一声荒唐的冷笑:曾经那个让人崇拜的郑子仁居然会变成这个样子,真是莫大的笑话!

谢珪感觉他终于胜了一场,好像自己身影的高大起来,并觉得要为此承担起责任,转身背对郑阁说道:“其他人倒也罢了,但他是我南门少主,既然你不管,我管!”

说完就要走出小巷。

郑阁回过神来,急忙拉住他手说:“不能因小失大。”

谢珪不耐烦将他甩开,一把把他顶在墙上,质问他说:“你倒是告诉我听听,什么是小、什么是大!忍、忍、忍,我们还要忍到什么时候?!不就是与东门为敌吗,他们有什么能耐,连条长谷都守不住,有什么好怕的?”

郑阁强行把失落情绪按压心底,将谢珪右手掰开,严肃说道:“不错,我们有实力与之一战,可若东门断粮怎么办?别忘了,在我们背后还有上百万南门百姓。南疆气候严寒,粮食一直都是我们命门,当下局面,你可有方法解决这难题?”